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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刘牧楚做梦也想不到,一场足以摧毁百年汉信、有可能带来血雨腥风的挤兑风潮瞬间烟消云散。他更想不到,这么快便迎来与伊霖的大好日子。

这天的天气也很争气,阳光温暖而和煦,空气里弥散起青草和鲜花的芬芳,刘家内外洋溢着温馨而浪漫的气息。按照仙江的规矩,新人订婚之前得经过介绍、说媒、相亲、看人户等礼仪。因为时间仓促,刘家只请先生“合了八字”,便连夜操办了订婚宴席。刘家大院的台阶精心布置了主席台,院坝里摆放着八仙桌,桌上放满茶水果品、杯盘碗盏。穿着簇新礼服的宾客陆续入席,都喜笑燕燕地等待一场中西合璧的订婚典礼。

昨天下午,华达公司的出纳当着大厅的储户将十万现款存入银行,涌动在银行门外的人群马上减少了大半,街上的谣言瞬间消失。华达与汉信强强联合,谁还担心取不到钱呢?面对这一举两得的订婚仪式,刘爷自然是高兴得合不拢嘴。他一身红绸长衫端坐在家长位,满脸笑容地与身边的主婚人聊着天。关方炽西服笔挺,与身着妖艳的三姨太分头招呼双方的客人。杜伊霖打扮得比新娘子还漂亮,让玉莲等丫鬟陪着,忐忑不安地等候在聚贤堂。

刘牧楚则站在门口,代表刘家迎接客人。他在白衬衣外系一条鲜红领带,衬得脸色更加白净,脸上几粒青春痘俏皮地鼓着,微微皱起的眉头隐隐含着一丝不安。一位身着长衫的客人走了过来,他立马满脸堆上笑地招呼,刚转过身,又一辆马车驶了过来。

车门打开,杨哲从车厢上从容跳下。他穿一身浅色西服,头戴礼帽,活脱脱一个乡下土财主。

“刘董事长,恭喜恭喜啊!”他远远地拱手作揖。按仙江的规矩,订婚仪式过后,就不再叫少爷,而改称职务或少东家。

“哎呀,杨队长,没敢惊动您的大驾啊。”刘牧楚客气地招呼。不是不敢,而是因为田峰之事窝在心头,他根本就没想到邀请稽查队。

“老熟人了嘛,好歹通知一声,我也好上门找杯酒喝呀。”杨哲鼓起腮帮子,挤出一些笑意。

来者都是客,刘牧楚心头不悦却自然不能怠慢,他让哑叔收了贺礼,赶紧招呼杨哲入席。杨哲却摆了摆手,看看门外暂时没有来客,悄悄地使了个眼色,将刘牧楚带到大门内侧一颗葱郁的铁树后面。

“订婚乃人生中的大事,刘董事长应该是考虑周全了的吧。”杨哲从来都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没想到突然问起了如此体己的问题。

刘牧楚颇感意外,愈发不悦地问道:“今天是鄙人的大好日子,杨队长这是什么话呀?”

“我不过提醒一下,毕竟您和杜小姐是要携手一生的。”与田峰相比,杨哲的话没有那么多弯弯绕。不过,他也只点到为止,便从兜里摸出一张医院的化验单,小声说道:“看看吧,这是武汉传回来的,那瓶毒杀田峰液体的化验结果。”

“阳性!砷化氢?”刘牧楚记起杨哲偷偷揣在兜里的棉球,虽然结果在意料之中,但还是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师部医院也有了定论,田队长最开始吸入的是‘红1号’。武汉会战时,这种毒气曾让我军成建制地减员。”杨哲将化验单索要回去,神色严峻地说:“我之所以把这个拿给你看,无非要你明白田队长到底死于谁手。当然,日本人能成功地加害于他,还在于……”

刚说到这里,哑叔在远处大声喊叫,刘牧楚只得歉意地告辞而去。

院子里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廊檐下也挤满看热闹的人。主席台座无虚席,所有人都笑逐颜开,两位新人安静地挨着坐下,脸上都带着一丝羞红。刘牧楚隐约感觉到杨哲没说完的话可能与杜伊霖有关,但事已至此,他不可能对这个仪式有丝毫犹豫。

“喜鹊闹梅,春光和暖。刘牧楚先生与杜伊霖小姐的订婚典礼,正式开始——!”随着司仪拖长嗓子大声吆喝,现场乐队奏起《轻轻地说声爱你》,哑叔安排人点燃炮仗,院子里欢声雷动,一时好不热闹。

幸福注定要来,但没料到如此突然,更没料到甜蜜的爱情会捆绑上沉沉的砝码。刘牧楚和杜伊霖的脸上有羞涩、有欣喜、有忐忑、有愧疚、有疑惑,总之表情十分复杂,但都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安静地等待人生盛典的到来。

“刘牧楚,湖北省仙江市人……”炮仗结束,音乐声止,司仪拿出“订婚证书”分别宣读新郎、新娘的姓名、出生地、出生年月……接下来,由“证婚人”证婚,最后前台就座的各位均在“证书”上签字盖章,完成订婚典礼上最重要的环节。

“刘兄,待会你先说两句?”就在证婚人口若悬河地为新人献上“贺词”之时,满面红光的关方炽凑到刘爷的耳边小声商量。订婚仪式开始,二人相互的称呼也就改了。

“说是肯定要说的,不过关老弟是贵客,理应您先请。”刘爷端起茶水来吹了吹,满脸笑意地回答。

“哈哈哈……,仙江的规矩,男方应该先下聘礼让女方过目,伊霖点头同意之后,我这当舅舅的才能表态吧。”关方炽眨眨眼睛摸了一把脸,一语双关地笑道:“放心吧刘兄,伊霖娘家绝对不会空手而来的。”

“关老弟说得也是,那我就占先了。”刘爷就等这句话,说完向对方举了举茶杯。

二人谈笑之间暗含机锋,但只一个回合就达成了默契。

“有请男女双方父母讲话——。”

司仪话音刚落,刘爷缓缓地站起身来,朝院子里拱了拱手,尽量大声地叫道:“诸位亲朋好友,感谢各位参加犬子牧楚与伊霖的订婚典礼。……刘家磕磕碰碰走到今天,完全仰仗诸位鼎力相助,老朽已过天命之年,渐渐感觉力不从心。”

他看了一眼关方炽,似乎心有不甘,又看了看牧楚和伊霖,才缓缓地说道:“感谢各位亲朋好友光临……,今天既是两位年轻人的订婚之日,也是我刘念祖的退休之时。”

什么?院子顿时一片哗然。就连刘牧楚和杜伊霖也面面相觑,唯有关方炽不动声色,这是他和刘爷‘协议’的一部分,因此才在刚刚谦让之时特意地彼此提醒了一下。

刘爷伸手示意大伙安静,清了一下嗓子继续说道:“我郑重宣布,从今天开始,刘氏家业正式由刘牧楚接管,而我将逐步退出所有公私事务。”

“爹……”刘牧楚一直蒙在鼓里,如梦初醒地轻轻叫出声来。订婚是成家的开始,而成家又和立业相辅相成,父亲这样做也说得过去,但因为事先没有商量,他一时感觉措手不及。

“诸位,诸位!”刘爷掉过头,不怒自威地瞪了儿子一眼,大声宣布:“我还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从今天开始,华达公司以雄厚的资金入股汉信,汉信银行必将顺利渡过这个关口,迎来更大更好的发展。”

说完,他和关方炽带头鼓起掌来,但院子里的掌声并不热烈,看来不少人对他的做法并不认同。刘爷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与此同时我宣布,由杜伊霖担任我们汉信银行的大掌柜,相关详细公告接下来就会登在报上。”

他如释重负地说完,无力起举起手拍了拍,缓缓地坐了下来。关方炽不等司仪介绍,笑眯眯地站了起来。院子里响起掌声,不过更加稀落,而丁二掌柜及许多银行老员工那两桌则不满地交头接耳。

关方炽笑容可掬地环顾一圈,习惯性地伸出扬了扬,顺便看了一下手表,踌躇满志地叫道:“刚才冯秘书给我打来电话,说她正在汉信银行办理转账业务。此时,华达公司的一百二十万股金应该已经到账,因此,诸位再也不要担心汉信无钱可取,更不要去相信街上的那些无耻的谣言。”他瞅了刘爷一眼,竖起一根指头继续说道:“接下来我还会陆续安排一百万的流动资金过来,刘兄,不知我给外甥女的这个红包够不够大呀。”

“哈哈哈……”别说再来一百万,单单一百二十万股金足以化解目前的挤兑危机。刘爷彻底放下心来,打着哈哈表示感谢。

院子里出现了低声的议论,有些话似乎还不好听。

关方炽咳嗽一声,脸色一沉道:“杜伊霖是我关某的外甥女,从今天开始,刘家和关家就是一家了,所以华达的生意请各位多多支持啊。”说完他看了刘爷一眼,向大伙抱抱拳道:“除了印刷、电力和金融,我们两家还有更大的合作项目,来,为我们的美好明天,我提议大伙干一杯。”

刘爷身体不佳,三姨太终归是女性,牧楚和伊霖是新人不便过多抛头露面,关方炽财大气粗,当仁不让地在宴会上唱起了主角。不等司仪宣布酒宴开始,他便邀请宾客推杯换盏,几杯酒下肚,更刁起一棵雪茄,端着酒杯在酒席之间往来穿梭。

“伊霖啊,来,舅舅敬你一杯。”酒过三巡,他将杜伊霖叫到一边,笑眯眯地举起酒杯道:“衷心地祝福你,希望你上任之后宏图大展啊!”

“谢谢舅舅鼎力相助,我一定尽快实现自己的理想,绝对不辜负您的期望!”杜伊霖按捺不住高兴,一口将杯中的葡萄酒喝干。足足三年过去,才迎来这激动人心的一刻,接下来她定将大显身手,先把银行牢牢掌控在手,再想办法一步步夺回属于杜家产业……

她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但关方炽仗着酒兴一阵大笑,直笑得她一阵阵发毛。他趁她斟酒之时扶了一下眼镜,压低声音道:“千万要记住,这不只是你的理想,也是我们公司的努力方向啊!”

“我们公司?”莫非对方将她当成华达的员工了?杜伊霖的手颤抖一下,将酒洒出来了不少。

“难道不是吗?你代持华达的股份,当然是为了公司工作嘛。”关方炽一本正经地说完,吸了一口烟,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但愿当舅舅的没把你没看走眼。”

搞了半天,她不过是一名员工,不过从汉信到了华达,寄人篱下的处境不但没有改变,未来还更加不可预测。然而,一旦失去刘爷和关方炽这些大佬的靠山,她什么也不是。要达成宏远的目标,必须得借用外力的帮助。正如那位贵人帮忙渡过了成长的难关,她相信在关方炽的帮助下自己一样能抵达成功的彼岸。退一步来说,哪怕华达借此挤占了汉信,只要能达到报仇雪恨的目的,自己并没有什么损失。

思前想后,她一扬脖子将大杯葡萄酒干掉,任由冰凉辛辣的液体缓缓流进肚里,泪花闪烁地答道:“不会走眼的,舅舅,我绝对服从您的安排。”

“好,我喜欢你的豪爽!”关方炽陪着喝了一大口,乐呵呵地盯着杜伊霖,忽然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要迅速完成你的复仇大业,舅舅有个建议,你到银行第一要做的事是,立马换掉一批人!”

“换人?”杜伊霖左右看看,诧异地问道:“怎么换,好多人都是刘家的亲戚?”

“这个你自己去想办法。接下来冯秘书会给你一份名单,他们大多是华达在上海那边的老员工,先来银行占个位子,你可以从中物色几个,慢慢培养成为左臂右膀。”关方炽抿了一口酒,下达命令一般不容置疑地说:“放心去干吧,请记住,华达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同时我也提醒一下,你和牧楚订了婚,将来还要结婚,说话做事切忌感情用事。”

哪里是培养左臂右膀,分明是安插进来一具特洛伊木马!对方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她只能是一个听话的工具,时刻都可能被人取而代之。杜伊霖不觉倒抽一口凉气,隐隐感觉这位矮个子蕴藏的无穷能量,而自己不过是一只轻飘飘的风筝,虽然光鲜地飞得老高,但那根线依然在对方的手里紧紧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