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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在关方炽的运作下,通过一场有惊无险的挤兑风波,杜伊霖顺理成章地成为汉信银行大掌柜,而刘牧楚意外地执掌刘氏家业。订婚之后,两位年轻人没来得及休假,双双奔赴新的工作岗位。杜伊霖刚一上任就推出一揽子改革举措,连续半个月忙得焦头烂额,进展还算顺利。

相对来说,在父亲和一干掌柜的照应下,刘牧楚倒是按部就班地慢慢适应了“少东家”的角色,工作之余,还抽出闲暇摆弄田峰送的那台发动机模型。唯一让人心烦的是,丁二掌柜动辄打小报告,大到剥离银楼等不良资产、引入公司制,小到拆除大厅栅栏、将掌柜改称经理等等,统统报上来。刘牧楚一概充耳不闻,全力支持杜伊霖的改革,直到父亲最终将他叫到了兰园。

这是一个令人燥热的午后,院子里没有一丝风。兰草长势喜人,在一片翠绿之中,不少晶莹的花骨朵探头探脑。父亲拿着喷壶浇水,丁二掌柜俯首帖耳站在旁边。见此情形,刘牧楚已经明白了大半。

父亲放下喷壶,示意儿子坐下来,向丁二掌柜努努嘴道:“牧楚,先看一看这份名单吧。”

刘牧楚从丁二掌柜手中接过一张纸,上面密布蝇头小楷,一看就是对方亲笔抄写。他粗略地浏览一遍,将名单抖了抖,生气地问道:“名单我反复看过,银行是严格按照招聘程序,在全国各地报名者中经过初选、笔试和面试层层选拔的,有什么问题吗?”

“不知道董事长有没有注意,本次招聘一共三十个名额,外地的就占了一大半,其中上海九名,武汉六名,偌大一个仙江只招了四个人,您不觉得有些奇怪吗?”丁二掌柜垂着手,小心地问道。

在法国留学期间,他和伊霖在信上探讨过汉信银行的种种弊端,其中一点就是本土化和家族化,他们一直想改变这种故步自封的痼疾。就银行改革草案,二人反复讨论并征求员工意见,多次修改后上报了华达董事会,也给父亲过了目。丁二掌柜之所以如此“忠心”耿耿、不厌其烦地汇报,大约因为他的几位熟人被辞退而心怀不满。

“奇怪吗,我不觉得呢。”他想着,怨恨地瞪了丁二掌柜一眼,将名单揉成一团扔过去冷冷说道:“上海、南京、武汉这些大城市相继沦陷,大批青年涌向内地,咱们这才招到优秀人才。对于汉信的发展,这不能不说是一次难得的机遇。”

丁二掌柜没接住,纸团掉在了地上,刘爷的脸色忽然变得难看,指了指丁二掌柜俯身捡起的纸团喝道:“你放下,让他给我捡起来。”

虽然丁二掌柜已经将名单在茶几上轻轻抚平,但刘爷余怒未消,继续大声地训斥:“刚当上东家就开始跋扈了?知道吗,你吃奶的时候丁二掌柜就到了钱庄,论辈分你该叫一声表叔。人家这么一趟一趟的过来是为了谁呀,还不是为了老刘家。”

“少说两句吧,老爷。”丁二掌柜小声劝了一句。

刘牧楚心头不服,但在父亲盛怒之下,只得默默地低下了头。

“这份名单一看就有问题嘛。”刘爷拿起那张纸轻轻抖落一下,轻蔑地一笑道:“关老弟也未免太猴急了点,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给我们呀。”

“您怀疑是华达的主意?”刘牧楚忽然吃了一惊,指了指名单问道。

“还能有谁?”刘爷冷冷一笑,揉了揉太阳穴,不再吱声。

“老爷、少东家,你们看看这几个,刚上岗才几天,一下子就升了柜长,这不合规矩呀。”丁二掌柜实在是忠心可鉴,并未将少东家的不满放在心上。

刘爷松开手,掉头看了看名单,有几个名字上作了标记。

“这事我也多少知道一些,伊霖说他们有过银行的工作经历,所以就破了格……”刘牧楚正了正眼镜小心地解释道。

“咱们经营的是银行,再能干的伙计,也得按程序走不是?”刘爷懊恼地责备一句,指点儿子一下摇摇头,又冲着院门口叫道:“哑叔,去库房拿几尺纺绸过来。”说完他停顿一下,向丁二掌柜微笑地问道:“你娘这个月过生吧,让我表示个意思,代问老人家好啊。”

“谢谢老爷,您太客气了呀。”丁二掌柜知趣地朝老少东家鞠了躬,千恩万谢地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了父子俩,刘爷又将名单浏览一遍,语重心长地说:“丁二掌柜是有些世故,可他对刘家绝对忠心耿耿。……大掌柜的教训我们一定要牢记,汉信要人才,也需要忠厚老实之人啊。”

“爹,可是……”刘牧楚指了指名单。

刘爷扬了扬手止住儿子,叹了一口气道:“这事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伊霖绝对没对你说实话呀。”

“什么?不可能吧!”刘牧楚张大了嘴巴。

“不过也不怪她,华达成了汉信的大股东,伊霖收了舅舅一个大礼,她恐怕也是有苦难言啦。”刘爷说着吁了一口气。

“您的意思,这些人都是华达那边安排过来的?”刘牧楚不由得皱紧眉头。

“你还不明白吗,丁二掌柜可比你看得清楚啊。”刘爷搓一把脸,掉过头来叹了一口气道:“哎,屋漏又逢连夜雨,什么事都让我们给赶上了。现在你该想通了,我为啥着急让你和伊霖订婚了吧?”

“你害怕她有外心?”刘牧楚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不是不放心伊霖,但她毕竟年轻。华达公司背景复杂,关老板野心勃勃,咱们不得不防啊。”刘爷忧心忡忡地说。

“我明白了,爹。”刘牧楚点点头,将名单揣了起来。

“前方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这场仗迟早要打起来。”刘爷指了指搭在椅子上的报纸,不紧不慢地说:“你抽时间把家底子盘一下,让舅舅把战区那边催紧一点。靠别人终归不是办法,实在不行的话,可以考虑先销售一些不要紧存货,咱们的资金是该收一收了。”

自从接了班,父亲的话语里隐隐传达出一股沉沉的暮气,但今天的这番话绝非杞人忧天。仙江一旦失守,仓库里那些军需物资将全部化成泡影。然而,这些粮食、棉花、桐油、钨砂、柴油和木材,动辄数吨、数十吨,虽然价格节节攀升,但军方迟迟不收,其他商家也不可能要,无限美好的利润空间不过成了一个巨大的资金黑洞。这次挤兑如果华达不出资相救,汉信恐怕已经消失在了这个黑洞里。商场的凶险,通常隐藏在无形之中,出现在不经意之间,特别在这大动荡的年代,不少商家稍有不慎即面临灭顶之灾,悄无声息地倒闭在历史滚滚洪流里。

哑叔很快拿出盘点结果,“黑洞”里的资金高达千万之巨,不但榨干了刘家的多年积累,还吸纳了动用融资、拆借、贷款、债券等金融手段汇集起来的资金。

“咱们的资金压力太大了,难怪一群小储户就差点掀翻把汉信掀翻。”刘牧楚虽然还只能算是个金融门外汉,见此情形还是忍不住抹了一把冷汗。

“我们确实一直在走钢丝,一旦战事不利,后果不堪设想。”哑叔想想后怕,却又无可奈何地说:“刘家的经营渠道太单一了,仓库的存货绝大多数是听从雷师长建议囤积的。”

“既然如此,得赶紧找舅舅想个办法。”刘牧楚摇摇头,吩咐王师傅备车。

城防团位于城市西面。刘牧楚去的时候,舅舅的军用衬衣领口大开,脸上挂着微醉的酡红,应该刚刚结束一场酒局。

“牧楚啊,有什么事你直接说,现而今在仙江城,老舅我还是可以办一点事的。”他意犹未尽地打了一个嗝,用戴满金箍子的手拍了拍刘牧楚。

“听说这仗就要打起来了?”刘牧楚小心地问道。

“哪有的事?日军还远在平汉路以东,雷师长带着主力在前面顶着呢。”他伸手在空中扬了扬,仗着酒劲大咧咧地说:“打仗训练,现而今我统统不管,只集中精力搞钱。”

舅舅说的倒是实话,一旦开仗,独立师的消耗那可是个无底洞。刘牧楚眼前一亮,点点头问道:“既然如此,长官部军需处那边应该有消息了吧?”

“有啊,每天一封电报,说的都是军需。”他说着又打了一个酒嗝,骂咧咧地叫道:“可有他妈什么用,龟儿子些不给现款,巴不得让商家捐资抗战。”

他摸出烟来抽了一口,又拍了一下刘牧楚,小声地说道:“我不是给你说过吗,不到火烧眉毛咱们不要撒鹰,谁熬到最后,谁就是赢家。到时候,咱们不但把价抬起来,还必须现款现货。”

“这些我都明白,可我们的全部身家都压在仓库了,日军要是打过来……”刘牧楚无限忧虑地看着舅舅。

“牧楚啊,当上少东家后你比姐夫的胆子小多了。”舅舅架起二郎腿晃着皮靴,自信满满地说:“怎么能听见风就是雨呢。雷师长从台儿庄一路打过来,哪一次不是绝处逢生,打得小日本丢盔卸甲;眼下独立师兵强马壮,能让鬼子打进城来?再说了,国民政府已经退无可退,委员长就是拼了老命也得把这块地儿保住啊!”

军人往往好战,还容易盲目乐观,舅舅刚升了团长,难免目空一切、忘乎所以。然而,虽然只短短的两个多月,刘牧楚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已经不是刚毕业的留学生,而是肩负家族使命的少东家,他不能跟着瞎起哄啊。

“是这个道理,但目前咱家资金短缺,汉信被华达牢牢地攥在手里。”他看了舅舅一眼,理性地答道。

“哎,华达入股时我就有这种担心。”王团长将香烟在鞋底蹭了蹭,诧异地问道:“你们不是合作关系吗?怎么,那姓关的在拿捏你们?”

“也谈不上拿捏,只是用着人家的资金,总觉得少了些底气。”刘牧楚答道。

“我明白了,你们急需要用钱。这个不难嘛。”王团长将烟蒂在鞋底灭掉,伸出一根指头指点道:“眼下什么都在涨,不要说粮食、药品,单说桐油、棉花价格翻了一番吧,这些东西你们仓库里有的是。”

“舅舅,擅自卖军需可不行的啊,不说别的,单就雷师长和我爹那里,能过得去?”对方话音刚落,刘牧楚便直接摆了摆手。

“雷师长早就不管这事了,至于姐夫,凡事都按规矩来,吃的亏还少啊。”王团长放下腿,掸了掸军服,盯着刘牧楚道:“形势不同了,现在你是少东家,只要点点头,舅舅绝对给你把事情办好。牧楚啊,眼下啥都是假的,只有这个才是真的。”

他一边说,一边用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数钱的手势。几日不见,舅舅神气活现、底气十足,从刻板的底层军官变成了一个圆滑的商人。看来,金钱的魔力还真是神奇啊。虽然如此,刘牧楚清楚舅舅的话很现实,也很实在。局势动荡不安,刘家绝对应该想点法子,不能把赌注全部押在战区这一条线上。

即便拿定主意,他依然担忧地询问:“战时物资管制的命令是委员长亲自下发的,稽查队的天天盯着,私下买卖军需可是犯法的事啊!”

“哈哈哈哈,到底没混过社会,弄了半天你担心这个?老子在仙江城还怕了他稽查队吗?哈哈哈……”舅舅一阵狂笑。

大战在即,独立师的权势如日中天,手握城防大权的王团长更是不可一世。听说舅舅打着抗日旗号在日、伪、共之间辗转腾挪,为独立师赚了不少真金白银。正因为这样,刘牧楚才惴惴不安。不过,他本来就抱着销货的目的,经不住舅舅一再劝说,最终答应冒险销售一些军需。

王团长果然神通广大,当天晚上就将刘牧楚带到了“洪湖春”。“洪湖春”是泊在仙江码头不远的一艘画舫,由退役的货轮改建而成。听说那里的设施高档,消费奢华,刘牧楚却从来没有去过。

刚踏上栽绒地毯,甲板上弥漫起一股氤氲的香气。二人被服务生引到一座西洋包间,两位大腹便便的客商已经等候多时。很显然,王团长与二位早已熟识,却并不着急谈生意,而兴趣盎然地议论起城里的某个青楼女子。

刘牧楚厌烦地皱起眉头,王团长连忙朝二人挥了挥手,很快将话题转移到生意上来。第一次面对如此大宗交易,刘牧楚不知怎么开口,一切都让舅舅做主。既然如此,生意便很快谈成,刘家卖出码头仓库里的两船桐油,拿到了一张一百七十万元的转账支票。上得岸来,刘牧楚好一阵子恍如梦中,直到站在杜伊霖的办公室才依稀醒来。

刨去成本和雷师长的干股,赵大掌柜从陕西发回来的这批桐油足足为刘家赚了六十多万。这是刘牧楚绝对想不到的,他更想不到的是那两位商人转手过去,赚的钱足足比他多了一倍。杜伊霖接过支票,给了刘牧楚一个结实的拥抱,过了好一阵才说出了担心:“这是倒卖军需呀,稽查队那边要是查起来咋办。”

“放心吧,舅舅亲自操办的,绝对出不了事。”刘牧楚拍了拍对方的手,得意地说:“有了这一百多万,你再不用看人家脸色了吧。”

杜伊霖心事重重地点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一位警察随门房走进来,面无表情地递上一张传票,“刘董事长,请您马上到稽查大队走一趟!”

钱还没到手,这么快就东窗事发了吗?

眼看支票瞬间变成传票,刘牧楚与杜伊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