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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刘爷答应垫支九十万军饷余款,但眼下汉信根本没有现钱,必须动用存款准备金。

这一次,杜伊霖没有表示反对,她在暗暗等待展示能力的机会。干爹对她为赵大掌柜举办葬礼赞赏有加,却迟迟未将任命大掌柜提上议事日程。她明白时机还不够成熟,按她的年龄和资历,必须对银行做出重大贡献才有可能破格上位。眼下市场银根吃紧,取走准备金意味着银行将会发生资金困难,而关方炽不止一次地暗示可以提供资金帮助,这对她来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丁二掌柜倒是极力阻拦,但一听说是老爷的意思,迟疑一下也就点头同意了。刘牧楚来不及多想,大笔一挥,将九十万现款划到了独立师的账上。

与杜伊霖希望的那样,一个礼拜之后,银行大厅忽然变得热闹,储户们手持存折,纷纷前来支取手头那不多的存款。事情来得比预想要快,也不知这一变故是否与前日那场争吵有关。

前日,午后的阳光让人恹恹欲睡,汉信营业大厅发生了一起小小的纠纷。一位汉子五大三粗、戴着墨镜,摇晃着满是金箍子的大手站在柜台前骂骂咧咧,非说银行把他的金条搞没了一根。柜台上放着一个包帕,里面摆着明晃晃的金条,柜员从头至尾看清楚是八根,当然不认账。汉子胡搅蛮缠一阵,不再纠缠“遗失”的金条,却又坚持让柜上兑换现金。市面银根紧缩,汉信早就停止了金银收兑业务。但汉子一味胡搅蛮缠,最终站在银行门口大声嚷嚷:

“这么大个银行拿不岀钱来,还有脸称仙江老大,赶紧把招牌当劈柴烧了吧。”

汉子一看就非善类,又扯了嗓子无休无止地叫嚷,摆明了是故意找碴。

“先生,您消消气。”丁二掌柜再也坐不住,赶紧跑出来耐着性子解释:“银行咋可能没钱呢,只暂时不开展兑换了。”

“嗛,你糊弄谁呀?你家大掌柜把百万军饷给弄没了,再大的银行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呀,大伙说是不是?”男子气哼哼地吼叫,故意抖索手中的金条。

“别瞎说啊,汉信都几十年的老字号了……”丁二掌柜慌忙上前阻拦。

说者无心,在旁边办理业务的几个储户却犯了嘀咕。

“说得也是啊,一百万弄没了,谁能赔得起呀!”

“人都死了,找谁去?钱庄的生意一进一出的,还不得拉我们的存款去填窟窿啊。”

“啧啧,听说刘家把老宅子都抵押了,可得小心啰。”

……

这些话不经意地传到那些家庭主妇的嘴里,很快转化成离奇的谣言。谣言花粉一般艳丽而轻浮,本来就招蜂引蝶,一阵微风吹来更是洋洋洒洒地漫天飞舞。

在战争阴云笼罩的当下,谣言很快演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取款行动。

把几个私房钱看得比贞操还珍贵的妇女们带头行动起来,她们动用了一切交通工具,来不及乘车的就一路小跑,像蚂蚁发现糖液一般,纷纷以最快的速度朝银行蜂拥而来。

汉信大厅很快人满为患,银行初现挤兑的迹象!

就在汉信银行闹得沸沸扬扬之时,刘爷斜斜地躺在在田野里的一把竹椅上,抿一口茶,看一会儿麦子,不时展露会心一笑。今年的小麦特别旺相,特别刘家湾一带长得旺旺的,靠近田埂似乎就能听见抽穗拔节的声音。刘家湾一马平川,养育了兴旺发达的刘氏家族。自从垫付了军饷款,刘爷心情大好,也能够下地了,一连几日用了早餐便出门,让哑叔将马车停在河堤上,对着绿油油的麦田喝茶。自从摔了跤,水烟不离手的他几乎戒了,只在紫砂壶里温着一撮宜红,不时咂上一口,醇厚、解渴,还能感觉出从未有过的满足和轻松。

刘爷喝得起劲,一声嘹亮的喇叭忽然打破了田野的宁静。是刘家那辆福特牌汽车,缓缓地停在了马车后面,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刘牧楚跳下车,脚步放得轻轻的。

“出什么事了?”刘爷慢慢回过头,冲儿子笑了笑。他的语气懒洋洋的,但依然透出惯常的沉着和稳重。

“银行排队取款已经两天了,可能要出现挤兑,我来找您提早拿个主意。”刘牧楚本来不想惊动父亲,但眼下的情况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我说的那几点,你们都照办了吗?”刘爷慢慢地将茶壶端了起来。

釜底抽薪地支了九十万元之后,刘爷也对银行的资金状况隐隐担忧,立马让儿子将丁二掌柜和杜伊霖叫到跟前,提出了几点应对办法。其一,嘱咐大家务必对财务状况严格保密;其二,想尽一切办法尽快回笼资金;其三,让独立师通知士兵分散取钱,并通告稽查队严防造谣生事……

“全都办了。不但办了,我们还想了不少新点子,比如,在报社发布咱家大力支持抗日的整版通告,奉劝储户不要信谣传谣;银行各个网点敞开支付,尽量给储户树立信心;等等。我和丁二掌柜还分头拜会了大客户,要他们不要跟着起哄。”刘牧楚见父亲依然不动声色,不耐烦地挤着青春痘说道:“但这些都收效甚微,特别明天是独立师集中取款的最后一日,行里的情况突然恶化了。”

“怎么样?”刘爷嘬了一口茶。

“一早大厅外面就排起了长龙,我们立即推出提前预约、限额取款等紧急措施,但储户越来越多,不少信誓旦旦做了保证的大客户也涌上门凑热闹。因为插队引起的争执和谩骂此起彼伏,抓扯和打斗也时有发生啊。我离开时还有大量储户源源不断地涌来,如果没有大笔资金入注,银行恐怕、恐怕难以支撑下去了呀。”刘牧楚愁眉苦脸地报告。

“有这么严重?”刘爷那口茶水一直含在嘴里,不提防呛了一口,赶紧将茶壶递给哑叔,让儿子扶起来,快步向汽车走去。

已经快到打烊的时间,银行大厅依然人头攒动,更多的人陆续走来,吆五喝六地大声喊叫,场面比有奖储蓄不知要壮观多少倍。刘爷拄着拐杖,力不从心地看了看汹涌的人群,摇摇头朝二楼走去。夕阳里,他背脊微佝,脚步滞缓,油亮的竹杖发出并不清脆的声响。

会议室一片凌乱,宽大的桌子上摆满账本、吃食和不少花花绿绿的传单。杜伊霖在电话机前捂着耳朵大声讲话,丁二掌柜正与一位伙计激烈讨论着什么,看见老爷进来,慌忙将身体挡住那些传单。

刘爷狐疑地看了看,扬起拐杖将丁二掌柜赶到一边,随手拿过一张红色传单:“汉信银行破产在即!”,又拿起一张:“刘氏父子即将携款潜逃!”

“放他娘的屁!”刘爷气血上涌,身子摇晃一下,将所有传单划拉在地上,好半天才从桌子边上直起身来。

“谁写的?”刘牧楚将父亲扶到沙发上,生气地问道。

“不知道,伙计们从街上收回来的。”丁二掌柜小声答道。

“谁他妈落井下石造出这种谣言!”刘牧楚抓起传单揉成一团,又扔到地上,大声喊道:“我这就找杨队长,不,直接给舅舅打电话,让他们把造谣的统统给我抓起来。”

“不不,没用的。”刘爷在沙发上喘息一阵,扬起手挥了挥,有气无力地说:“这分明是有人故意捣乱,存心要把我刘家整垮呀。”

“干爹,喝点水,您就少操点心吧。”杜伊霖放了电话,急急地端了一杯水过来。

“伊霖啊,这几日辛苦你了。”刘爷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勉力叫道:“干爹还不至于这么没用吧。”

话虽这样说,刚才在田野里还看不出来,这一进了银行,往日气定神闲的父亲瞬间老态毕露,脸色越发苍白,目光居然漂浮而散乱了。刘牧楚看在眼里,不禁慌乱地喃喃问道:“是谁如此用心险恶呢?”

“汉信刚刚垫付军饷,挤兑随之而来。”刘爷两眼空洞地张望着,惶惑地叫道:“没有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迅猛,真让人措手不及啊……”

“估计还能支撑多久?”刘牧楚见父亲也没了主意,连忙看了看杜伊霖和丁二掌柜。

“照这样下去可能撑不过明天啊。”杜伊霖愁眉紧锁,瞥了埋头嗟叹的丁二掌柜一眼,一筹莫展地说:“该想的办法都想了,能争取到的一点资金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她头发散乱,眼眶布满血丝。连日奋战在银行一线,杜伊霖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刘牧楚无可奈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慰问。

“少爷,那件事还是给老爷汇报一下吧?”丁二掌柜见没人说话,向刘牧楚小声地提示了一句。

刘牧楚没有作声,只冲他悄悄地摆了摆手。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对我藏着掖着。”刘爷没好气地问道。

“不是啊,爹。”刘牧楚瞪了丁二掌柜一眼,轻轻地咳嗽一声,嗫嚅道:“华达向来资金充足,我给关叔去过电话,他倒是痛快地答应提供帮助,但是……必须让我们至少出让一半以上的股权。”他又瞥了一眼父亲,小声地说:“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汉华印刷厂开工剪彩那天,父亲慎重地叮嘱,一定要小心关方炽、警惕华达公司,切不可与之做军需生意,更不可让其介入汉信银行业务。刘牧楚当时并未深究,但相信父亲自有道理,因此对关方炽的要求未作理会。

“人人都喊资金紧张,好像只有关老板的钱取之不尽啊。”刘爷沉吟一句,瞟一眼杜伊霖,叹了一口气道:“如果一直没有好转的迹象,我看华达那边也不是不可以谈谈的。”

“爹,您不是说……”刘牧楚疑惑地看着父亲。

“此一时彼一时嘛。”刘爷扬手打断儿子的话,又瞟了一眼杜伊霖缓缓地说:“不管咋说,关副会长毕竟是伊霖的舅舅嘛。”

杜伊霖面无表情。刘牧楚咬咬嘴唇,迟疑地点了点头。

汉信银行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储户们通宵达旦地排队,半夜里便出现了长龙,不少商户也派了伙计夹在散户之中。开门不到半天时间,银行的现金便见了底。

刘爷知道事态已经非常严重,一大早来到银行,让哑叔发出去好几封电报,还不停地打电话,凭着一张老脸四方求告;然而,一通忙活下来收效甚微,只得无助地坐在窗下感叹世态炎凉。

“我咨询过杨队长,他说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申请破产保护。”刘牧楚凑上来,以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

“他说得轻松,政府无非想把银行白送给他们罢了。”刘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双手揉了揉太阳穴,长叹一声道:“哑叔,去把我房中那点黄白之物统统拿来当了,暂时救救急吧。”

“老爷?”哑叔站着没动。

刘家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父亲已经无计可施了。刘牧楚的眼前又出现了白茫茫的虚空,他强忍酸楚地叫了一声“爹”,与杜伊霖对视一眼,神色黯然地垂下了头。

“去吧,反正留着也没用。”刘爷再次扬了扬手。

哑叔慢慢地走出房间,不一会儿,又眉头舒展地走了回来。他的身后,跟着一脸严肃的关方炽。

“哎呀,关老板,什么风把您给出来了呀?”刘爷费力气站起身,让儿子扶着颤巍巍地迎了上去。他没有喊副会长,而是改口尊称“老板”,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

“会长快快请坐,关某我可担待不起啊。”关方炽赶紧扔掉文明棍,疾步冲上来将他扶住。

“老咯,让关老板见笑了。”刘爷摆了摆手道。

关方炽解开西服的纽扣坐下来,简短的客套之后,主动地进入了正题。

“会长,有话直说啊。”他将食指朝楼下弯了弯,瞥了一眼刘牧楚快人快语地说:“我是厚着脸皮,主动前来帮您解决困难来了。”

他慢慢从兜里摸出一支雪茄,杜伊霖赶紧划燃火柴点上。按常理来说,关方炽可以稳坐钓鱼台等待汉信鱼儿上钩,完全没必要主动上门,但他这么一来,倒是让刘家人很是过意不去。

“谢谢,谢谢。”对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没办法绕弯子了,刘爷眉毛颤了颤道:“我已经听牧楚说了,您是一片好心,只是这条件未免太苛刻了一点啊。”

“会长此话差矣,你我都是商人,生意终归是谈拢来的嘛。”关方炽吧嗒一口雪茄,将身子朝前倾了倾,恨不能把心窝子掏出来似地说:“咱们俩家谁跟谁呀。您看,印务、电力、商贸,不都一样一样地携手搞起来了吗?只要有钱赚,谁还在乎占多占少呢?”

汉信总部虽然设在仙江,但业务遍及周边数省,在遥远的沿海城市和云南边陲都有分部,与之相比,无论汉华印刷厂、江阳电厂还是刘家的其他商贸生意,那都只能算作小买卖。只是屋漏又逢连夜雨,汉信实在是腾挪不开。刘爷对自家状况心知肚明,伸手拿过水烟壶,却发现根本不想吸,便放下来,脸上堆起笑道:“关老板这番话说得太好了,您能主动前来施以援手,刘某实在感激不尽。只是这汉信是祖上留下的产业,我总不能让它改了姓名啊。”

“嗨,会长啊,你又老眼光了不是?我早给牧楚说了,股份多一点少一点无非是个数字,我呢不过好向股东们交代,汉信还是叫汉信,终归还是姓刘嘛。”关方炽说完往沙发上一趟,大口地抽起烟来。

经历了一连串的劫难,刘家已经没有多少砝码,然而,按照刘爷以前的脾性,他完全可能一气之下申请破产。一旦被政府接管,他华达就一点机会都没有。想到这里,关方炽主动放下身段,脸上浮现惯常的笑容,冲着举棋不定的刘爷劝道:“会长在乎的无非是个权属问题,您放心,除了钱我关某对其他什么都不感兴趣。为了应付董事会那帮人,我倒是想了一个折中的方案。”

“您说。”刘爷一听还有其他解决办法,不觉来了兴趣。

“可以找一个双方都信得过的人代持华达的部分股权,你我都可以放心啊。”关方炽将自己躲在一大口浓烟后面,不紧不慢地说道。

“双方都信得过?”刘爷说着瞟了一眼杜伊霖。

“哈哈哈,刘爷,您一下就想到了。”关方炽举着雪茄指点一下,大声说道:“伊霖是我的外甥女,但迟早是刘家的人,如此一来,华达名义上只第一大股东,但话语权还是在你们刘家手里。会长,这下您总可以放心了吧?”

“外甥女”,还是认下的,再怎么关系也好不过刘家呀,何况两位年轻人正在朝谈婚论嫁的方向发展。刘牧楚吃了一惊,而刘爷也一头雾水,杜伊霖则羞红了脸,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哎呀,我再不答应的话就真的见外了。”刘爷稍作停顿,立马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既然关老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咱们也得拿出一点诚意。伊霖啊,你们俩明天就把婚订了,也好安安生生地接受舅舅送下的大礼呀,哈哈。”

两个年轻人没有一点思想准备,都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却又不约而同地坚信,关方炽绝对不会同意刘爷这个苛刻的建议。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关方炽忽然站起身来,一把将刘爷的手紧紧握住,笑眯眯地说:“如此两全其美,再好不过,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