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当晚住下来,第二天大早返回仙江。
虽然田峰与他尚未交心,但好歹是一个难得的朋友,刘牧楚想不通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他料定稽查队内部有问题,带着一腔怒气让王师傅将车直接开往洑水路。
洋槐树上已经泛着一层新绿,让上午的阳光照得金属般闪亮。乌鸦“呱呱”地叫着上下翻飞,门卫也显得格外精神。但是,再也见不到田峰,见不到熟悉的黑豹,刘牧楚心头的恨意不觉又增添了几成。
他不顾王师傅提醒,一头窜进了大门。门卫认出他,见来者不善也没多问,只大声叫喊“队长——,有客人”。
杨哲被对门口伏案疾书,他头发梳得溜光,一部腮帮显得更为宽大,听见敲门声,头也不抬地冲桌前的椅子努了努嘴。刘牧楚拉过椅子坐下来,怒气冲冲地盯着他。杨哲迅速结束最后几个字,搁笔伸了一个懒腰,两手使劲捏着,捏得关节“噼啪”作响。
“杨副队长,哦,应该是队长了。”刘牧楚心里本就窝着一股气,看见对方一副爱理不理的态度,禁不住冷嘲热讽道:“这么快就新官上任啦?”
“什么新官旧官啊,暂时代理的。都一样,反正是为党国工作。”杨哲毫不在意地说着,提起茶壶给刘牧楚倒了一杯茶水。
“还真是啊,队长尸骨未寒你就上了位,啧啧,动作够快的呀!”刘牧楚坐着没动,继续冷冷地叫道。
“车祸发生后我们都非常难过,仙江这么大摊子事,稽查队总得要运转起来吧?”杨哲放下茶壶,双手交替握着,微微有些不悦地答道。
“杨队长如此心安理得,就没想想田峰是怎么被‘黑’掉的吗?”刘牧楚尽量克制情绪地问道。
“哦,刘少爷您也听信街上的那些谣言?”杨哲反问一句。
“我只相信事实!”刘牧楚忍不住伸出指头敲了敲桌沿,听了曹子俊的透露的情况,又看见杨哲一幅不当回事的模样,他更坚信自己的判断,脸红一阵白一阵,连珠炮地问道:“你只需要告诉我,田峰是不是盗墓了?赃款去了哪里?你们为什么要制造这个车祸?”
“刘少爷,对不起,这些事我可能无法奉告。”杨哲遗憾地摊了摊手。
“作为军饷案的当事方,我有权知道赃款都去了哪里?”刘牧楚按捺不住站起来,大声喝道。
杨哲皱了皱眉头,伸出手来示意他坐下,板起脸来问道:“我问你,田峰给你说过他拿到赃款了吗?你有去过车祸现场吗?”
“没去过,我也不相信谣言,但真相绝对和你们在发布会上说的不一样。”刘牧楚倔强地回敬道。
“那我不妨让你看看。”杨哲说着,俯身从抽屉柜里摸出一本卷宗翻开在刘牧楚的面前,不动声色地说:“这是刑警在‘九倒拐’事发现场拍到的。”
照片上是一枚弹头,标尺将旁边的杂草压住,刘牧楚看出是弹头的直径是6.5毫米。他忽然有些吃惊,又有些茫然。
“日军九七式狙击步枪就用这种子弹。”杨哲清清嗓子,指点照片解释道:“根据现场的情况判断,这是一枚跳弹,击中汽车引擎盖后弹射到了公路边上。”
“你的意思,这不是车祸而是日本人的谋杀?”刘牧楚难以置信地问道。
“九倒拐”森林茂密、杂草丛生,要找到一枚弹头无异于大海捞针。他们不但找到,还拍下了照片。刘牧楚很快意识到,摆在面前的是一堆精心炮制的伪证,目的只有一个,将‘黑吃黑’的卑劣行径推到日本人头上。
然而,杨哲理所当然地答道:“田队死咬着赃款不妨,绝对不排除这种可能。”
然而,谎言终究是谎言,正如王师傅分析,不管替换曹子俊的人是谁,只要是司机,在生命最后一刻肯定会本能地踩下刹车,但卷宗里根本没有现场刹车痕迹的照片。救护车就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冲向悬崖,这绝对不合常理。
“刹车呢,你们怎么没拍下轮胎印?”刘牧楚将卷宗一扔,冷冷地问道。
“确实没有,我也觉得奇怪,但是,可能刹车失灵,也可能司机来不及踩刹车。”杨哲将卷宗收起来,语气平淡地叹了一口道:“田队是军统的人,鬼子一直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啊。”停顿了几秒,他压低声音道:“刘少爷,您也别生气,等陈中从汉口回来,我必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为什么要等他回来?”刘牧楚意外地问道。
“陈组长提前出发,本来是去汉口联系医院,得知车祸,肯定要去军统站汇报田峰的事情。他回到仙江,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
“意思是,你还不敢说而非得等军统统一口径。”刘牧楚拉了一下椅子悻悻地站起身来,悲愤地自言自语道:“也就是说,基本上板上钉钉,你们还将罪过都推到日本人头上。天啦,四条人命啊,还真下得了手。”
“案件没有真相大白之前,我奉劝刘少爷不要道听途说。”杨哲起身送客,竭力保持平静地说:“最近局势紧张,日军在前线不时与独立师擦枪走火,仙江市谣言四起,物价洪水一般猛涨,鉴于此,稽查队的工作重心要有所转移,追踪赃款可能暂时要放一放,还请刘家和商会一如既往地支持工作。”
对方忽然又官腔十足,刘牧楚本来还准备拿曹子俊之事好生质问一番,想了想又咬牙忍住,怒气冲冲地告辞而去。
仙江人尚未从离奇车祸的谣言中走出来,一场规模空前的市场整治行动拉开了帷幕。这次行动由稽查队撑头,剑指空前猖獗的投机倒把、囤积居奇和走私贩私。《仙江晚报》登载了一整版通告,仙江师范的学生表演文明剧,市民组成劝诫队,展开声势浩大的宣传攻势。接下来,以稽查队为主的联合行动疾风暴雨般地开展起来。
报上的新闻一个接一个,为人们增添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什么老码头截获两百余担私盐,抓获盐商陆某、张某等十余人犯;二十余名坐商哄抬物价,被一举捕获游街示众;华达公司和金源公司因低价收购黄金被罚款千元,不一而足。
一批不法商人和公司遭受处罚和整顿,乱糟糟的市场恢复了秩序。刘家素来反对投机倒把,只顾与独立师合伙做军需生意,在此次行动中受到的冲击最小。非但如此,稽查队还让刘家承担起平抑物价的重任,刘记商行一方面消去库存,弥补资金短缺,一方面平价吃进大批收缴和罚没的货物,一出一进赚了不少利润。其他受到处罚的商人看着眼红,电话和帖子纷至沓来,要刘爷代表商会为他们出头。刘牧楚一概置之不理,直到有人陆续来到刘家,口口声声讨要个说法。
刘爷坚持要带病召开一次商会委员会议,此话刚一出口即遭到反对。
“不行啊,老爷。您虽然勉强可以下地,但医生叮嘱必须静养。”哑叔急忙阻拦。
刘牧楚则说了一句气话:“让他们自个找稽查队说去。”
“你们真是糊涂啊。”刘爷勉力批评一句,正要说明厉害,却听说大批商人已经在聚贤堂里闹腾开了。
不知是谁在下面鼓捣,商会委员们不请自来,将偌大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他们一个个说得冠冕堂皇,但为了自己的利益,道最后都不管不顾地大呼小叫起来。
“奇异怪哉!咱们哥几个罚的罚,关的关,就刘家屁事没有。”叫得最响的是洪氏米店的洪爷。
“这生意没法做了,其他城市罢工罢市,就我们仙江一潭死水,会长他倒是稳坐钓鱼台啊。”联升商行的朱爷也不甘示弱。
“该交的交了,该捐的也捐了,稽查队怎么就没完没了啊。”副会长关方炽派了冯秘书代表,她声音不大却很尖利,嗲声嗲气地极富煽动性。
“多半因为赃款,听说几爷子把赃款弄没了,这是摆明了要让我们出血啊。”洪爷头大脑小,咋咋呼呼地吆喝。
“说得也是,听说刘家垫支了一笔,还差九十万啦。”朱爷压低声音,却阴阳怪气地说:“会长让人家抓着把柄,重庆过来的钱又被冻住了,看样子他是不敢出这个头啊……”
朱爷声音不大,却因为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显得格外真切,但大伙只微微点点头,纷纷抬眼朝门口张望。朱爷跟着抬头望去,慌忙捂住了嘴巴。
一辆轮椅悄然驶到会议桌前,刘爷端坐其上,面色白皙、双目微张,表情慵懒地冲在座各位点了点头。
委员们纷纷站起身来,七嘴八舌地施礼请安。
“各位老板、前辈,咱们有话好好说。”刘牧楚刚被父亲训斥一番,从轮椅上腾出手向大伙抱拳作揖,压住火气礼貌地恳求道:“家父一直闭门养病,怠慢各位了,如有得罪,还请各位海涵啊。”
众人缄口不语,洪爷忽然大声地开了一句玩笑:“会长壮得像头牛怎么会得病呢,是不是夜里和三姨太杀伐过度啊?”
几位委员不怀好意地一阵哄笑。
“会长身体不好,咱们也不要难为他了。”冯秘书理了理头发,向刘爷一笑,又看了看在座各位道:“稽查队穷追猛打,摆明了不给我们活路。我们董事长的意思,会长您就表个态,商会是不是应该有所动作回应一下?”
“就是,我们早就该给那姓杨的一点颜色了。”朱爷立马附和道。
“是啊,这生意没法做了。”接着是另外一个不大的声音。
“生意没法做了。”剩下的人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变成窃窃私语。
“各位兄弟,商界同行。”刘爷等大伙说得差不多,缓缓地开了口:“各位前来刘家议事是看得起我,只是刘某两条腿不大听使唤,对不住各位了。”
所有人敛声屏气,安静地听着。
“我是个直性子,向来说话不喜欢绕弯。”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商人是无利不起早,稽查队整治市场各位受了些损失是有点难受,但长痛不如短痛,如果没有一个良好的市场秩序,老百姓都指着我们的脊梁骨骂娘,还怎么继续做生意呀?”
大伙都安静地听着。他停顿一下,看了一眼洪爷和朱爷,接着说:“大伙心里有怨言、也可能有些误会,我都表示理解。不过,有一点请诸位放心,我们刘家与稽查队绝对没有利益交换,更不会狼狈为奸……”
冯秘书白了一眼洪爷,洪爷慌忙放下茶杯,打断刘爷的话道:“会长,你是肯定不会主动和姓杨的勾结的。不过,我听说军方天天催着稽查队索要军饷案的赃款,姓杨的恐怕是打我们的秋风啊。”
与会者开始了交头接耳。
“这应该是没有的事。”刘爷的脸上划过一丝难过的表情,他花了一点时间定了定神,将儿子的手推开咬咬牙道:“洪爷,在座各位,军饷案因刘家而起,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咱们刘家绝对不背这个锅。三日之内,我刘念祖就是拆了这把老骨头,也一文不少地把欠下的军饷给独立师了啰。”
“刘爷,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洪爷尴尬地回应。
刘爷看也不看,稍事停顿说道:“不过,诸位一定要明白,稽查队绝对不会拿罚款垫支军饷。在仙江危急存亡的时刻,还请大家咬紧牙关,继续支持他们的工作,还仙江人民一个太平啊。”
说完他捂住额头,痛苦地低下了头。哑叔赶紧接过轮椅,将老爷推了出去。
“家父身体不适,先行退会,各位继续吧……”刘牧楚心里着急,走到桌前简单解释两句。
“会长都走了,那还开个啥会?”洪爷将面前的茶盅推开,冲左右扬了扬眉毛道:“既然刘爷都承诺了,我们还有啥话说呀。”
洪爷一副拭目以待的口气,说完带头离开了聚贤堂,其余委员看看没趣,也先后离开了。刘牧楚将大伙送出门外,急急地回兰园看望父亲。
刘爷已经躺下歇息,脑门上搭了一条湿毛巾。
“爹,我左右一想,咱们是不是中了人家计了?”刘牧楚走到床前,焦急地问道。
他天天盯着账本,近日帮稽查队销货,刘家几大仓库都堆得满满当当,要拿出九十万现款,非得全部动用银行准备金不可。而刚才这伙人,明显不是来开会议事,倒像拿着军饷余款的由头兴师问罪来了。
“我一看冯秘书和洪爷的眼神就明白了几分。”刘爷缓缓睁开眼,声音低沉地说道:“他们哪里是找稽查队的茬,分明借事出徐州向我这个会长逼宫来了。”
“逼什么宫?谁想当这个会长就让他当去。”刘牧楚气咻咻地叫道。
“你呀,到底年轻啊。”刘爷伸出两个指头摆了摆,语气格外凝重地说:“周边省份打仗的打仗、闹匪的闹匪,仙江处在台风眼里,这两年商贸出奇发达,不少商人虽不说富可敌国却足以影响一地的物资交流;如果仙江商人都闹起来,西南后方的物资供应怎么办,军队的粮饷如何解决……?无论如何,我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出会长。即便我有个好歹,你也必须咬牙给我撑起来。”
“爹,您说些什么呀。”刘牧楚慌忙制止了父亲。
“我不但不让,还理直气壮地把商会领起来。”刘爷停歇一会儿,喝了一口水接着说道:“为此,我早想垫支全部军饷,第一堵住外面那些嘴巴,第二也是拼了身家支持独立师抗日。”
“案子破了、房子也押了,咱们不该给这个钱呀。”刘牧楚急忙叫道。
“理是这个理,可雷师长恐怕真是揭不开锅,才几次三番地催促稽查队。”刘爷难过地按压着额头,语重心长地说道:“牧楚啊,唇亡齿寒的道理不用我再讲了吧。”
哑叔看见老爷难受,赶紧冲刘牧楚摆摆手。
“爹,儿子明白了,您别着急上火,我这就去办。”刘牧楚担忧地看了看父亲,急忙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