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查队专案组入驻的消息刚一宣布,刘家上下便一片骚动。
田峰一直怀疑伊霖和赵叔,但碍于情面不便直接调查取证,这下自己主动将稽查队的请了进来,刘牧楚回家不久就发现中了田峰的激将法。但来不及反悔,也没时间给大家做出解释,一辆道奇警车已经将杨哲、陈中及两名队员带到了府上。但让人们宽慰的是,四位“衙门”来的并没有穿“官服”,也没有吆五喝六地抄家或抓人,而是斯斯文文地住进了主动要求哑叔腾出来的一间柴房。
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用一道布帘子分为里外两间。外间摆放两张木桌、几把椅子,算是办公室;里间打起了四个地铺,看来杨哲做好长期调查的准备。让刘牧楚颇感意外的是,颇有些官架子的杨哲丝毫没有耽搁,安顿下来后立马让他拉出一张名单,通知府上的厨子、仆佣、老妈子……凡与军饷案沾得上一点边的,都过去接受询问。
杜伊霖上班没回来,被安排在最后,赵子贵则在排在中间。明眼人都看出来,前面一揽子无关紧要的人众只是去走走过场,真正的大戏留在了后面,这种安排无疑也有一种暗示和威压,特别对心里有鬼的人来说。柴房那边的询问紧锣密鼓地开始了,但刚刚问了三四个人,哑叔悄悄送来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
“大掌柜不见了!”
案发后赵子贵忽然一病不起,府上对此早就有了各种议论。有说他害怕承担责任故意装病,有的翻出他与二姨太的陈年旧账,甚至有人开始怀疑他里应外合祸害东家,但唯独没人料到他不辞而别,因为赵子贵是深受老爷信任、能独当一面的、刘家唯一的大掌柜!
然而,松园的住处没人、聚贤堂没人、荷花池没人,刘家外面他喜欢闲逛的田埂也没有踪影……,赵子贵就如初春时节的那场雪,被阳光一照消失得干干净净。
畏罪潜逃!这是刘牧楚及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
杨哲更是吃惊不小,在杜伊霖和赵子贵之间,他对后者的怀疑更多一些,但实在没料到这么快就有了这一出。千错万错,错在没有提前采取措施。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他赶紧给田队长去了电话,吩咐陈中立即控制二姨太和玉莲,随后让刘牧楚带着队员在刘家内外搜寻。
赵子贵一跑,几乎坐实了他对军饷案的作案嫌疑。刘牧楚对稽查队在没有丝毫抵触,言听计从地陪着杨哲进了松园。
院子大门虚掩,所有的房门都没上锁,这是赵子贵多年的习惯。实际上,这里锁与不锁都无关紧要。偌大的院子,主人只占用了书房和卧室。书房没有书柜,只一桌一椅,桌上放一摞书、文房四宝和一把牛角算盘,一面墙上贴了陶朱公画像,算得上是值钱的物件。卧室就更加寒碜,洗脸巾褪了色,牙刷脱了毛,靠墙的木柜上放一只油漆斑驳的木箱,里面大约放着一些衣物。架子木床上,一对铁钩挂起麻布帐子,被子随意翻开,露出一张掉了不少毛的狗皮褥子。床前的木椅搭着打了补丁的睡衣睡裤,一双棉拖鞋端正地摆放着。
“大掌柜那么高的薪水,日子怎么过得如此寒酸呢?”杨哲在院子里转悠一圈,警惕地打量着卧室,难以置信地问道。
“自我记事起,他一直这样。”刘牧楚叹了一口气,一双眼睛也在房间里仔细观察。
然而,屋子里有价值的东西实在不多。杨哲伸手触了触床头柜上的茶盅,掏出怀表略略思忖一下,摇了摇头叹道:“跑了,早跑了,说不定已经上火车了。”
刘牧楚凑近茶盅看了看,明白对方通过茶水温度做出判断,便小声地否定道:“恰恰相反,我觉得赵叔没走多远,说不定马上会回来呢。”
“怎么会,茶水已经冰凉,人起码离开大半个小时了。”田峰曾极力称赞刘牧楚的观察能力,杨哲一直将信将疑,这一下更不以为然。
“茶水已经泛白,应该不是今天泡的,不能作为他离开的依据。”刘牧楚看了一眼茶盅,又朝屋子里随手一指,“赵叔是个体面人,做事从不留遗憾,如果真想准备远走高飞,一定会将卧房收拾齐整。”
“这不正说明他惊慌失措吗?”杨哲将信将疑地抬头朝床上望去。
“不,一点也不。”刘牧楚一边指点,一边分析道:“他应该是从容离开的,你瞧,睡衣睡裤一上一下叠放在椅靠上,拖鞋摆得端端正正。”
“嗯,说得有一些道理。”杨哲倒是比较谦虚,冲对方赞许地继续问道:“按照你的分析,他为什么要跑呢?”
“这个嘛,待会儿就知道了。但愿他只是出去走走。”最后这句,刘牧楚像是自言自语,因为他也不能绝对保证。
杨哲姑且相信刘牧楚的分析,安排队员在松园盯着。
柴房里,陈中的询问还在继续,但无论软硬兼施,二姨太和玉莲一口咬定对大掌柜的动向毫不知情。
直到午后,明岗暗哨依然没有赵子贵的消息。杨哲暗暗着急,准备赶回稽查队商量下一步行动,刘牧楚也对自己的判断产生动摇。就在这个时候,门房打进电话说赵大掌柜回来了。他像平常一样下马车、付车钱,脚步轻松地迈进大门,从容地朝松园走去。
刘牧楚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赶紧吩咐撤走守在松园外的护院和稽查队员,与杨哲一前一后远远地跟上去。赵大掌柜浑然不觉地走进屋子,挽起棉袍,俯下身来慢慢地收拾被褥,嘴里居然哼起了京剧。刘牧楚凝神一听,唱词有些含糊,稍加留意还是能听出:“又只见那蟾蜍动桂枝弄影,美嫦娥清冷冷哪得无情”。但他好像只会这两句,唱完后又重复了一遍。
刘牧楚一直等到赵子贵没了声音,才上前敲响了院门。
赵大掌柜将叠好的睡衣平整地搁在枕边,毫不意外地走出卧室,朝大门口看了一眼问道:“少爷,您找我有事吗?”
“唔,赵叔刚才去了哪里?”刘牧楚不禁为对方的镇定感到吃惊。
“在房中躺了几天,腻了,一早起来觉得好了些,看见你们都在忙,没打招呼自个出去透了透气。”他笑笑说完,抬头看见走进院子的杨哲,有些诧异地问道:“这不是警察局的杨助理吗?”
“他现在是稽查队的副队长,正在刘家查案,怎么赵叔没接到通知吗?”刘牧楚怀疑他假装糊涂,微微有些不悦地问道。
“倒是听哑叔说了,不过案发当晚覃局长带人调查过,还做了记录,我还想会不会是军饷案破了,稽查队的前来宣布好消息。”赵子贵故意大声说给杨哲听,一边掸掸长衫踱了几步。
他脸色苍白,整个人瘦了一圈,目光有些漂移不定,但他大掌柜的气度还在,就那么不卑不亢地站着,让杨哲目光的锐度大打了折扣。
“赵叔,杨副队长想找你了解一点情况。”刘牧楚连忙打破二人的僵局。
“这么说还没破案哦?”他似乎明白过来,向院外扬了扬手道:“走吧,走吧,你们早就该过来调查了嘛。”
赵叔明知稽查队前来却悄悄外出,言谈举止却看起来似乎与军饷案毫无关系,但他走南闯北多年,心理素质比一般人好得多,会不会掩藏得深呢?刘牧楚将他送进柴房,未免忐忑不安。
询问进行得比想象顺利,赵子贵的回答简洁流畅,与当晚在师部的陈述一样毫无新意。眼前是一位商界老手,可谓阅尽世间沧桑,杨哲忽然意识到手头的这些证据和推断不堪一击,而自己确实没有出奇制胜的招数。如此说来,带领专案组入驻刘家有些操之过急,自己不知不觉被田队赶鸭子上了架。然而事已至此,总不能举了白旗草草收场吧。
“除了你、魏处长和两位士兵,还有谁接近过钱箱?”片刻的休息之后,杨哲接着问了一个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没有了,我们三个人一直盯着钱箱。”赵子贵微微一笑,不气不恼地说:“同样的问题,我都已经回答过三次了。”
“大掌柜好记性,不过该问还得问哪。”杨哲回应一句,皱了皱眉头继续问道:“雷师长打开钱箱的时候,你确定所有的钱都是真的?”
“这倒不敢全部确定,但我和魏处长至少一叠一叠地点验过,我清楚记得,每一个封条上都有老爷的私章。”赵子贵平静地回答。
杨哲无关痛痒地问着,也知道这些问题对破案没有多少实质性的意义,而对方也不会因多问一遍露出破绽。等做记录的陈中放下笔,柴房里暂时安静下来,他轻轻地咳嗽一声问道:“赵大掌柜,你明知稽查队来刘家查案,为什么要擅自离开呢?”
“反正没我什么事,也没人通知我必须留下来。这么多天一直没有动静今日突然上门,我当真以为你们前来宣布破案了。”赵子贵略微意外地反问一句,语气明显有揶揄的成分。
这个问题之所以迟迟没问,杨哲是想留到关键时刻起大作用,却没想到被对方轻松地化解,他显得异常郁闷。
“那么,你到哪里去了呢?”陈中意识到杨哲不悦,帮忙问了一句。
“我去街上随便逛了逛,这个不需要汇报吧。”赵子贵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赵大掌柜,你这态度可是有问题的呀!”陈中早已不耐烦,将笔扔在桌上叫道。
“你逛了哪些地方?可否说一说呢。”杨哲连忙示意陈中沉住气,压低声音问道。
“我先去了银行,但只与门房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赵子贵瞟了一眼陈中,极不情愿地答道:“从银行出来,我又去悦来茶馆坐了一会儿。”他被二人盯得心头发毛,有些迟疑地解释道:“如果不相信,你们可以去问茶馆的掌柜。”
“相信,我们怎么会不相信呢?”杨哲与陈中交换了一下眼神。正好外面传来刘牧楚轻微的咳嗽声,他看了一下怀表宣布休息,让哑叔将赵子贵送回松园。
“情况怎么样?”刘牧楚紧跟着走进柴房,迫不及待地问道。
“难道刘少爷发现了新的线索?”杨哲反问了一句。赵子贵果然回到府上,他不免因此对刘牧楚刮目相看,同时对迟迟没有进展的询问甚为不安。
杨哲问得对,刘牧楚正好沉浸在发现新线索的喜悦之中。赵叔顺利回家在意料之内,他对炒房的审讯并未抱多大希望,却对赵叔不经意哼出的京剧唱词产生了兴趣。他将自己关在耕读斋,在父亲的书柜里好容易翻出一本《国粹剧集》,找到了那句唱词的出处,心里头一下子敞亮开来。
“你们碰了个软钉子吧?”他从杨哲和陈中难看的脸色上得到答案,扬了扬手中的书道:“大掌柜是个生意人,向来服软不服硬,你们之所以没问出有用的东西,是因为没找到说服他的理由。”
“愿闻刘少爷高见呢。”一个外行在面前侃侃而谈,陈中难免有些不服气。
“赵叔回来的时候哼了两句京剧,杨副队长落在后面可能没听清。”刘牧楚没有理会对方的语气,索性翻开书念道:“‘又只见那蟾蜍动桂枝弄影,美嫦娥清冷冷哪得无情’。它的前一句是‘挽翠袖近前来金盆扶定,只见那空中的月儿落盆心’。”
“这和案子有关系吗?”杨哲与陈中对视一眼,都觉得莫名其妙。
“赵叔不打招呼偷偷外出,一开始我对他有些怀疑,但这下放心了。”刘牧楚心情轻松地看了看两位,停顿片刻之后难为情地说:“对于赵叔的个人问题,杨副队长想必知道一些吧?”
“刚才我就想直接问了,就他和府上二姨太的事嘛。”陈中率性地叫道。
“陈组长,你的话有点多了啊。”杨哲瞪了陈中一眼。
“事已至此,也没有必要避讳什么了。”刘牧楚大度地摆摆手,拿起那本剧集扬了扬道:“我们先不管那些谣传。刚才这两句出自《太真外传》,写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赵叔性格保守、个性内敛,多半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哼出如此凄凉的唱词。因此,我觉得他的问题出在心头,是他和二娘的私人问题。”
“好了刘少爷,既然与军饷案关系不大,那就别扯那些婆婆妈妈的事了。”陈中非此即彼,见对方似乎越说越没劲,忍不住出口阻止。
“陈组长,咱们慢慢听刘少爷说吧。”听刘牧楚这么提醒,杨哲豁然开朗,他冷峻地瞥了陈中一眼,缓缓地说:“玉莲的电话是他让打的,今早上又偷偷摸摸外出,这些都是疑点,只苦于没有直接的证据。”他又冲刘牧楚和气地说:“按照你的分析,大掌柜的行为很反常,说明他正在作复杂的心理斗争,已经或正面临重大决定,为此我们更不能放松警惕。”
咦!这杨哲面带猪相心头嘹亮,想不到一点就通。经过他这么一分析,不难看出赵叔并非单纯因为情感,还真有可能和案子脱不了干系。刘牧楚心头一阵翻江倒海,许久才平静下来道:“不管什么决定,我们总不能想当然地往军饷案上靠吧。杨副队长,时辰也不早了,各位也都劳累了一天,要不今天先暂时休息?”
赵子贵算得上是有头有面的人物,如果硬来有可能适得其反,而刘家更是仙江大户,断然不能胡来,杨哲见刘牧楚说得很有道理,抬头看了看窗外,顺势点点头道:“那就先这样办吧。麻烦给两位手下找一间房,最好离松园近一点。”
刘牧楚愣了一下,立马明白过来道:“这个没问题,我马上让哑叔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