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贵这一跑将自己列入了重点怀疑对象,大家的目光都盯着松园,刘家的气氛变得十分压抑。然而,过了春寒料峭的漫漫长夜之后,刘牧楚发现赵子贵和平常一样起床、吃早餐,尔后一言不发地回了卧室,二姨太在早餐后照例做早课,玉莲在餐厅忙完接着默默洒扫。如果哑叔不来安排佣人为柴房送早餐,他倒情愿忘记刘家正在接受调查。
用完早餐,他去了柴房。杨哲对刘家的招待表示感谢,语气格外平和地说:“刘少爷,杜小姐该上班就去上班,不必刻意留下来接受询问。”
“你们有新发现了?”刘牧楚略略有点意外。按照安排,赵子贵过后,可以安排询问杜伊霖,如果没问题她好去上班。
“昨晚我想了一下,刘家这边暂时放一放,如果您有时间的话,不妨一起进城走一趟。”杨哲擦了擦嘴商议道。
显而易见,对方是想带他去验证赵叔的口供,如果他撒了谎,稽查队便可以进一步采取措施,不排除使用强制手段。刘牧楚巴不得证实赵叔没事,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但同时他也有些担忧,因为丁二掌柜打电话说赵叔确实去了银行,还在车库转悠了好一阵,而赵叔并没有向稽查队交代。
杨哲让刘牧楚将车停在缘木巷口,先去了悦来茶馆。他对茶博士亮了亮证件,向刘牧楚扬扬手道:“走,二楼包间,咱们去喝壶好茶。”
包间设在临河的吊脚楼上,房内一色红木家具,陈设简洁而雅致,窗户外面是浩荡的仙江,楼下是水波轻拍的沙滩,近看柳丝飘拂,远望帆影点点。真是个休闲的绝佳所在!
“一壶碧螺春,两个茶点。”刘牧楚坐下,对跟进来茶博士叫道。
“好嘞!”茶博士弯了一下腰,看了一眼杨哲道:“长官,昨天汉信的赵大掌柜就坐在那个位子上,他的朋友坐下手,喝了不到半个小时就离开了,他一个人闷着头又喝了个把小时,才结账离开。”
“嗯,很好。”杨哲向刘牧楚使了个眼色小声问道:“那位朋友多大年龄,长什么样啊?”
杨哲貌似笨拙,脑瓜子实则非常好用!刘牧楚立马会意地摸出两张纸币递了过去。
“这个嘛?”茶博士开始欲言又止,接了钱后一五一十地介绍起来:“高个,穿着长袍,一副墨镜从未摘下来,不像是一个生意人……”
杨哲边听边默默点头,等茶博士离开,一扫木讷地拿出随身的小本记了两笔,向刘牧楚叫道:“大掌柜真有问题,赶紧去你们银行。”
刘牧楚难过地点点,一颗心七上八下,将杨哲带去银行值班室。门房知道府上正在接受调查,看见少爷带着杨副队长进来,不等问话便主动介绍起情况来:“少爷,大掌柜昨天来过一趟,来去匆匆,还特意吩咐我不要声张……”
“听说他去车库转悠了一阵,干什么了?”刘牧楚对门房扬扬手,问道。
“大掌柜是去了车库,只在门外站了一会,什么都没做。”门房见少爷和杨哲听得十分专注,搜肠刮肚地想了想道:“他始终一言不发,好像有什么心事。”
“嗯,知道了。”刘牧楚与杨哲对视一眼,向门房吩咐道:“快,去把车库打开看看。”
“钥匙在丁二掌柜那里,我这就去叫。”门房正要转身离开,丁二掌柜推门走了进来。
车库位于汉信大楼后院,硬山顶上铺着青板瓦,用青砖分隔成三个封闭的车位,每个车位分别安装双扇木门。军饷案发之后,那辆惹事的运钞马车便封存在最里面的车位,门上还粘着侦缉队的封条。杨哲将封条撕了,示意丁二掌柜开了门。
车位上停着一辆中式马车,桐油浸透的乌篷顶,实木车厢和窗棂,细麻布窗帘防雨、避光。与常见的两侧开门的车厢不同,这辆马车车厢上下左右和后方五面完全封闭,只在前方安装了可以拆卸的对开门。进门处和最后排分别横放铺了棕垫的条椅,两排条椅中间空着一个木架,是放置装钞票的木箱的地方。
押送军饷时,前方的对开门拆下来。从汉信大楼到师部差不多一个小时,两位士兵面朝车头坐着,车厢里就只剩了赵叔。刘牧楚坐在马车后座赵叔的位子,眼前不知不觉浮现出一个场景——赵叔摇身一变成了“变戏法”的师傅,将一块黑布盖住木箱,一通念念有词之后猛然揭开,硕大的木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少爷,你没事吧?”丁二掌柜轻轻地敲了敲车辕,刘牧楚惊醒过来慢慢钻出车厢。
“每个部件严丝合缝,真是好手艺啊。”杨哲蹲下身子朝车底打量,情不自禁地啧啧赞叹。
“这车可有些年头了,是缘木巷的老王木匠亲手打下的。”丁二掌柜不失时机地解释。
“老王木匠?就是给银行修柜台的那位?”刘牧楚趴在车底仔细看了一阵,也没有发现丝毫端倪。
“不是。老王木匠早死了,修柜台的是他儿子小王木匠,但据说他把爹的手艺学全了,做下的东西在仙江城还是没得比,至今还开着木器行,那生意好得不得了……”
刘牧楚不耐烦地打断丁二掌柜,冲着杨哲小声问道:“杨副队长,接下来咱们是不是应该去访一访这位鲁班师傅呢?”
“正有此意。”杨哲的想法被对方说中,很难得地挤出一丝微笑,但瞬间消失干净,他朝外面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严肃地自言自语道:“等等,我得给陈中打声招呼,千万把刘家给盯紧啰。”
赵叔变戏法的设想再一次从脑子里冒出来,刘牧楚已经改变对杨哲的看法,对方不是木讷刻板,而是谨言慎行。他不敢怠慢,赶紧带杨哲去门房打了电话,驱车回到缘木巷。
木器行在悦来茶馆的斜对面不远,门上“王氏木器店”的隶书店招漆皮斑驳,依稀能看出“同治X年”的落款。与街上的其他生意一样,木器店也是前店后厂的格局。店铺上杂乱地陈列着各种货品,从精致的佛像道粗笨的农具一应俱全。后院是一个三面敞开的工棚,锯、刨、凿的声音此起彼伏,几位穿着短衫的伙计正干得热火朝天。
杨哲在一堆锯末和刨花之中很容易地将小王木匠寻了出来。这家伙身材矮小,背微佝,耳朵上插着一支木工铅笔,但似乎只学到家传的手艺,却没继承下父亲的处事风格,一双老鼠眼滴溜溜乱转,面对询问佯装一无所知地东拉西扯。
“走,回队上说去。”杨哲没工夫听他闲扯,老鹰捉小鸡一般将他抓上了汽车。
田峰不在稽查队,杨哲让队员将小王木匠送往审讯室准备紧急讯问,电话铃响了。
陈中报告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赵大掌柜自杀了!”
杨哲将小王木匠锁了,二话不说上了车。刘牧楚感觉事态严重,问了几次没得到回答,便不再作声,只顾将车开得风驰电掣。
正午的阳光百无聊赖地照着刘家,一阵风来,檐下枯干的瓦菲微微颤动。松园那边的忙碌已经结束,只剩下油松不停地呜咽。院子门口,陈中垂头丧气地站着。
“老子还专门打电话回来交代了,谁他妈让你擅离职守的。”杨哲脸色铁青地封住陈中的领口,恶狠狠地喝道。
刘牧楚接触杨哲这么久,还是第一回看见他发这么大的火,胆战心惊地嗫嚅道:“到底怎么回事?”
“真不赖我们啊,那个叫玉莲的丫头端了药汤进去,我眼睛不眨地盯着,可这小蹄子离开不久,赵子贵就‘咚’的一声栽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了。”陈中急忙抬起头来辩解。
“你呀你,她身上的问题都没抖落干净,你们居然放了进去?”杨哲推搡陈中一下,余怒未消地叫道:“送的那个医院?”
“独立师的荣军医院。”陈中搓搓手小声报告:“玉莲已经被控制起来了,现在柴房里。”
“你赶紧去医院盯着,顺便给田队长报告一声,大掌柜醒来立马通知我。”杨哲打发陈中离去,走到卧室门口打量一番。
“怎么的,赵叔怎么去医院了?”刘牧楚一直插不上话,这才失魂落魄地问道。
“刘少爷,从昨天到现在,你应该明白怎么回事了。”杨哲拍了拍刘牧楚的肩膀,冷静地安慰道:“该来的迟早要来,事已至此,千万要镇静啊。”
说完他吩咐哑叔锁了院门,在刑警到来之前,先去柴房询问玉莲。
玉莲早已吓得半死,瘫在地上浑身颤抖。
“已经找女佣搜了身,什么都没有。”看守的队员见杨哲进来,松了一口气。
“玉莲啊,别怕,把你知道的原原本本告诉我们。”杨哲坐下来,和颜悦色地问道。
大约杨哲长了一张憨厚的脸,玉莲听话地慢慢直起身,涕泗交流地哭诉起来:“长官,我可什么也没做啊……,刚把药端进去,大掌柜让我把碗放下别管了。才走出院门,就听说大、大掌柜倒地上了。”
“医院刚打电话来,大掌柜醒了,他说的可不是这样的啊。”杨哲敲了一下桌面,拿了一句谎话去套她。
玉莲的肩膀颤抖一下,慢慢地低下头去。
“你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杨哲问道。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说啊。”玉莲惊慌地摇头。
“玉莲啊,大掌柜要是死了,你担待得起吗?”杨哲追问了一句。
“哇——。”玉莲忽然大哭一声,肩膀一耸一耸地叫道:“我,都是我的不是啊。大掌柜问起外面的情况,我说刘家的调查暂时停止,您和少爷去找王木匠了。大掌柜当时就、就变了脸色……”
“你怎么知道我去找木匠了?”杨哲喝道。
“您给那位陈组长打电话,我正好在聚贤堂……”
嗨!真是百密一疏啊。杨哲后悔不迭,正要仔细讯问,一位佣人前来报告,医院打来电话,赵子贵出现急性肾功能衰竭,失去抢救价值,哑叔已经叫人前往医院准备将其接回松园,以便能在家里咽气。
来不及考虑下一步行动,侦缉队的刑警又过来了,杨哲赶紧去了松园。
现场并不复杂,床头柜上残留着白色的药粉,一只土碗摔碎了,药液洒在满地都是。结合医院关于砷化物中毒的诊断结果,初步判断死者是吞服砒霜自杀。
一番搜寻,刑警在赵子贵的枕头下面找到一封遗书——
念祖老爷:
子贵见利忘义,一念之差让您身陷囹圄,不甚惶恐之至。我度日如年,唯有了此残生以谢老爷。
……
己卯丙寅罪人子贵顿首
寥寥数语,字迹潦草,但已经将罪行交代明白。
杨哲大喜过望,一鼓作气地指挥刑警和队员仔细搜查。最终,一位刑警撬开床脚边的一处木地板,发现一个一尺见方的地洞,洞内躺着一只浅灰色的细麻布袋。口袋打开,里面是整叠的法币——当然是假钞。
杨哲带着假币和一干警察撤回稽查队之前,赵子贵已经在半道上咽了气。回到松园,哑叔将遗体暂时安放在松树下面。
刘家上下一片哗然,刘牧楚一时无法接受现实,恍然如在梦中游走。
赵子贵虽然自杀身亡,但杨哲在现场找到了直接罪证,底气十足地向田峰汇报,并及时提审小王木匠。
“大掌柜吞了药,不过他把什么事都交代了……”杨哲如法炮制地使诈。
小王木匠还想抵赖,但听说人命关天,不等杨哲说完,立马变了脸色,竹筒倒豆子地交代起来:“……那天晚上,我带了两名徒弟到了银行。大楼里再没有其他人,赵大掌柜吩咐门房守着两位徒弟修补柜台,却把我带到二楼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五十个现大洋。好家伙,我说要不了这么多,他却硬塞过来,向我买一样东西。”
他吞咽了一下唾液继续说:“安装在运钞马车上的夹层机关!这玩意儿爹倒是留下一套,可银行钱庄早就不用了,我当时寻思大掌柜担心军饷安全以防万一,就答应了。”
“是怎么样的一个机关?”田峰好奇地问道。
“过去开钱庄的担心抢匪打劫钞车,就在车底下面安装夹层,只要摁住隐藏在座位下的机关,车厢底板自动张开,钱箱掉落到夹层中,同时翻板将预先装入的空箱子顶上来。方圆几十里地,就只有咱爹能揽这个活……”小王木匠连忙解释,语气里居然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那东西现在哪儿?”田峰看了一眼杨哲问道。
“毁了。第二天送完军饷,大掌柜让马车恢复原样,我把那玩意儿拿回家就投进了炉膛。”小王木匠说着眼珠儿一转,带起哭腔道:“谁知道军饷被掉了包,大掌柜自杀身亡啊。造孽,我造了大孽呀。”
“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一直隐瞒不报?”杨哲没有理会对方求饶,板着脸问道。
“长官,我哪儿敢啦。军饷案发当天晚上,一位蒙面大汉出现在卧室,拿刀比着我的脖子,说如果敢多半句嘴,分分钟烧了木器行啊。”王师傅木匠心有余悸,一把鼻子一把泪地诉诉说:“今天上午,还有人带信让我去对面河滩,一位陌生男子再三让我保密,我不收他就要杀人啊。”
“那男子什么模样?”杨哲问了一句。
“个子有点高,四十岁左右,戴着一副墨镜……”王师傅木匠冲着二人说道。
这男子应该是与赵大掌柜在茶馆喝茶的那位。杨哲对田峰微微点了点头,吩咐队员为小王木匠录口供。
“堂堂刘家大掌柜,枉自刘爷对他那么好,薪水那么高,居然为日本人做事,简直不可思议。”从审讯室出来,杨哲不停地摇头叹息。
“这事有点奇怪。”田峰咂咂嘴,摸出一支烟来说道:“袁裁缝尚未暴露即被杀死,窝藏假钞的‘主犯’却一直活到现在,而掌握直接证据的小王木匠更是平安无事。”
“你的意思,谁死谁活都事安排下的?”杨哲锁紧了眉头。
“这是肯定的,只是这背后还隐藏着什么秘密?”田峰拧紧眉头,将香烟点燃徐徐地说道:“不过眼下顾不了那么多了,先就此结案吧。”
“什么,这就结案了?”杨哲煞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