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皂荚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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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十一(1)

一个多月后。

一天,钱雪梅在家里带孩子,忽然听到有人问在院子里做事的邱姨:“请问,钱雪梅住在这里吗?”

“你是哪里的?找钱雪梅做啥?”见钱雪梅好长时间没去上班,一家人都忧心忡忡,邱姨估计他们家可能出了啥事,但又不好问,见这个人问钱雪梅,所以很谨慎。

“我是明化旅馆的,来给钱雪梅带信,叫她回单位去一下。”

钱雪梅听说是单位的人来给她带信,从屋里走了出来。

走到门口,她看见是旅馆管人事的王明清,忙招呼说:“是老王啊,屋里坐!”

“啊,终于把你找到了!我进城来办事,赵经理叫我来找你,叫你尽快回单位去。”王明清捧着钱雪梅递到手里的杯子边喝水边说。

“叫我回去有啥要紧的事吗?”

“我也问赵经理啥事,他说好事,究竟啥事没说。”

“哦……”好事,是啥好事,钱雪梅疑惑不定。

王明清喝完水就要走,钱雪梅送到巷子门口。

何氏夫人从市场上买菜回来,钱雪梅对她说她下午到明化旅馆去。

从那次回城,钱雪梅几个月没有进旅馆的大门。一进去,好像刚参加工作第一次走进时一样,感到生诧诧的。她上楼开寝室门,锁孔涩巴巴的不好开了。门打开,一股霉味。几个月前,她在既恐怖又愤怒的情况下离开,一切都没有收拾,屋里乱糟糟的。她用僵硬的抹布把桌子抹了一块地方,放下包就到经理室去。

钱雪梅的心跳得“咚咚咚”的,不知是福音还是凶信,虽然王明清说是好事。

赵经理在办公室,她敲了一下门进去。赵经理抬起头,见是她,欢喜雀跃地说:“小钱,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给你平反啦!”赵经理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红头文件递给钱雪梅。

钱雪梅接过来看,是××省公安厅关于纠正对她错误处理的通知。通知的正文说,对钱雪梅同志的处理,事实不清,证据缺乏,极不严肃,经研究决定:撤销××县公安局的处理意见,并同法院洽商,纠正相应的错误处罚。从到省公安厅去了,钱雪梅就知道有希望,但那只是一种认为或感觉,现在是以红头文件白纸黑字地写出来了,是真的啦!

看着看着,钱雪梅“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几个月来,她遭受了多大的侮辱和伤害,精神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和压力啊!群众大会上,她在众目睽睽下被押上台,同犯罪分子站在一起;她见了人不敢抬头,别人见了她也像躲避瘟疫一样;她有了难,有同情和爱护她的人,但也有同她完全划清界限、害怕受她影响的人,包括她的母亲周秀兰、婆母何氏夫人和丈夫杨梦麟,都认为她连累他们、要殃及后代子孙……这些人都是她最亲的人啊!

“小钱,不要哭了,这是好事!”一直看着她看文件的赵经理还站着,见钱雪梅哭得伤心,劝她说。

听了赵经理的话,钱雪梅抽泣起来。

在旅馆,大多数管理人员已经知道省里给钱雪梅平了反,服务员知道的人还少,因为文件早上才送到。赵经理叫王明清给钱雪梅带信时,都还没明确地说。有些人看见好久没见的钱雪梅来了,听到她在经理室的哭声,跑拢来看,知道钱雪梅是喜极而哭,大家非常理解,七嘴八舌,说她的冤枉,骂整她的人。

哭完了,钱雪梅觉得还像在梦里一样,不敢相信是真的。只听赵经理说:“平反通知我暂不交给你,我们还要正式在会上宣布,给你正名!”

“谢谢!”

两天后,召开全体职工大会,赵经理宣读了省公安厅给钱雪梅平反的通知。听了文件全文,大家鼓起掌来,向钱雪梅表示祝贺。钱雪梅又是原来的钱雪梅了,又和大家是一样的人了,不是另类了!钱雪梅好高兴,大家好高兴!

散了会,王芳兰和黄玉梅问她:“钱姐,你到省里去上诉了?”

钱雪梅点了点头。

“啊,钱姐好行喽,这么大的事情都改过来了,真不简单!”小王和小黄发出钦佩的赞叹。

钱雪梅开始上班。几个月的沉默使她一时还不能恢复到从前大声说话和率性嬉笑的状态。一个人的心灵受到了伤害,是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修复的。同事们为了使她尽快走出那场噩梦,一有时间就同她像过去一样说话和嬉笑。

那天到了明化,钱雪梅一直没有回家,杨梦麟不放心,星期天休息带着东生到明化,说是来耍,实际上是来看是怎么一回事。

杨梦麟一进大门,旅馆的人就招呼他,喜笑颜开地逗东生,说:“钱雪梅这下对了!”

“什么对了?”杨梦麟心里犯着嘀咕。见到钱雪梅时,她刚刚打扫房间回来,也是和颜悦色。

杨梦麟感到奇怪,委婉地问她:“那天派人专门带信叫你来是啥事?”

“啥事?没事!”钱雪梅淡淡一笑,拉开抽屉,拿出了那天会后赵经理交给她的平反文件,杨梦麟一看,是省里对钱雪梅错误处理的平反通知。文件很简短,杨梦麟看了一遍,又回头字斟句酌地看,然后抬起头来“嘿嘿嘿”地笑起来,问钱雪梅:“你到省里去了?好久去的?咋没给我说?你到省里去,说了还可以去找张家俊。说不定他还能帮上忙。他昨年也从西昌调回来了。”

“给你说,你看你那一段时间那个样子!我哪个也没说!”钱雪梅嗔怪地说。

杨梦麟追问具体经过,她认为问题已经解决了,说了也无妨,就把到省里上诉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了他。杨梦麟认真地听着,听完后笑着说:“你行嘛!”

小屋里的三口之家又恢复了过去和美欢乐的气氛。

中午,钱雪梅从食堂打来饭菜,一向不大喝酒的杨梦麟要喝酒庆贺,钱雪梅又去给他打了二两酒。

晚上回到江城,杨梦麟一脸红光,母亲何氏夫人问他:“今天到明化有啥好事?”

“钱雪梅到省里上诉,省里来人调查,给她平了反哪!”杨梦麟又说又笑,眉飞色舞。

何氏夫人听了,犹如喜从天降一样,高兴地说:“这下对了,家里也免得再受啥牵连了,娃儿长大了也不会受影响了!”

轮着休息,钱雪梅交了班,把自己收拾打理了一番,就坐车回了江城。这是她平反后第一次回家。

走进巷子,刚下台阶,在厨房门口玩的东生看见,就叫:“妈妈!”

何氏夫人在厨房里听见,说:“你胡喊,你妈在哪儿?”

“那不是!”

何氏夫人走到门口看,钱雪梅已经走到院坝中间。

“啊,钱雪梅回来啦?”何氏夫人惊喜地说。

“嗯!”钱雪梅答应了一声,见何氏夫人一改往日的忧愁,有了笑脸,估摸杨梦麟已经给她说了她平反的事,她已经两个多月没有看到何氏夫人欢喜过了。

何氏夫人给钱雪梅倒了一杯热开水端来,细看她脸上,气色也好了。

钱雪梅下了班就走,回来口正渴,接过杯子就喝起来。何氏夫人对她说:“咋办。这个时候也割不到肉了,我们原来准备晚上吃面。你看你喜欢吃啥?”

钱雪梅见问她,说:“我无所谓。”

“那对,我们明天买肉!”

话音刚落,杨梦麟下班回来,见钱雪梅坐在那里,高兴地问:“你回来了?你明天休息?”

钱雪梅以她的习惯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嗯”了一声才说:“回来了!”

一家人一人吃了一碗面条,何氏夫人去洗锅洗碗,杨梦麟和钱雪梅带着东生在屋里说话。

快到十点,母亲热了水,给东生洗了脚和脸,就叫杨梦麟和钱雪梅两个洗。睡觉时,东生硬是要和妈妈睡。钱雪梅没开腔,杨梦麟说:“你天天都和婆婆在睡,怎么今晚上不去?”

小儿子盯着他,说:“就是嘛,天天晚上都和婆婆睡,今天才要跟妈妈睡!”

两口子见两岁多的儿子说得还多有道理,都笑了。

在外间洗脸的何氏夫人听见,进来说:“东生,跟婆婆睡!”婆婆伸手拉拉,东生才很不情愿地嘟着小嘴去了。

虽然是年轻夫妻,但这几个月都心情不好,很少亲热,即使杨梦麟主动去亲近,钱雪梅也只是应付。笼罩在全家人头顶上的乌云消散了,压在钱雪梅心里的千斤巨石搬掉了,这一夜小两口都有了热情。

早上,直到孩子在门外叫“妈妈”,杨梦麟和钱雪梅才起床。

吃了早饭,何氏夫人向杨梦麟要了钱就到市场上买肉去了。

这次事情以后,杨梦麟和钱雪梅过了将近一年平静安宁的日子。

生活并不都是赞美诗。

在这个家里,杨梦麟、钱雪梅和何氏夫人,各有各的思想观念,各有各的性格脾气和生活习惯。

钱雪梅看不惯何氏夫人近于吝啬的节俭和现代社会了还穿自己手工缝的左大襟衣服、上腰的裤子的土气,认为扫他们的面子;认为杨梦麟一个大男人的架势,要别人一切都服从他,一天像别人借了他的米还的是糠一样,就知道喝茶抽烟,一点儿情趣也没有,还自私贪财,没有同情心。她想写一部小说,构思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动笔,杨梦麟看见了,说:“长篇吗短篇?你那个水平有法写小说?”不但不支持和帮助她,还嘲笑和打击她。她刚从农村出来工作,每月领了工资,见杨梦麟喜欢管钱,就全部交给他,省得自己操心。谁知好给不好要,她买东西找他要钱,他不给。以后,她就没把钱交给他了。走在街上,一些残疾人和老人讨饭,她就要给钱。一走过,杨梦麟十分不满意:“你有多少钱,见人就给?”一个寒风嗖嗖的日子,他们去看电影,一个衣服单薄的老头儿说他一天没吃饭,肚子饿得没办法,要一块钱去吃一碗饭。她顺手从包里掏出一元钱给了老头儿。杨梦麟急了,说:“你给那么多?”“好多?一块钱,多?”两人边走边吵,看了一场电影没说一句话。有一件事对她刺激非常大——她生了孩子以后,杨梦麟开始给何氏夫人拿钱买菜,拿法不是一月拿一次,也不是一周或十天、半个月拿一次,而是当天拿,剩下的钱当天交回。何氏夫人每天要钱,杨梦麟都不耐烦,说何氏夫人有钱。他说的是往城里搬的时候,大沱的房子卖了八百元钱,在何氏夫人手里。一次,何氏夫人拿了钱上街买菜去了,杨梦麟在后面说:“自己有钱不拿出来用,光找我要,等姨父和二姨的生日,你走了,我把你的箱子撬了,把你的钱全部给拿了!”她惊得目瞪口呆,说:“你听你说的啥,你是她的儿子喃?她就是那几百元养老钱,你还要把箱子给她撬了,把她的钱拿了!”有事找熟人是常情。县医院病人多,常常床位紧张。大沱上面的人、杨梦麟去过的地方的人,生了大病找他,乡下人厚道,帮了忙很多人要往家里送点儿东西,或是猪肉、大米、黄豆、挂面,或是木耳、黄花、核桃、柿饼……东西拿到屋里,杨梦麟笑得“嘿嘿嘿”的,事情也办得好。如果人家两手空空地来,能帮的忙也不帮。对于帮忙必须送礼,送了东西,什么都可以,不送东西,可以也不可以的这种态度,她非常反感,说杨梦麟:“毛主席说:‘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你还有一点儿人道主义吗?”

杨梦麟也认为何氏夫人头包丝帕、身穿手工缝的衣服土气,但三十多年在一起,也习惯了,而且是自己的母亲,不好说。对于钱雪梅,他贪图的是她的年轻漂亮和有知识、有文化、有工作。漂亮的女人带到哪里去都风光,都被人羡慕,有工作不给他带来任何经济负担。他不满意的是钱雪梅倔强清高,不买他的账,不给他洗衣煮饭端茶递水,何氏夫人走了,他还要亲自洗衣服、下面条;她的工资他管了两个月就不给他了,用钱又手散,见要钱的就给,还出手大方;还写什么小说,异想天开地要当文学家。而这些,他又束手无策。说她,她不听,还要跟他争吵。想动粗,又有失自己一个知识分子的身份,而且钱雪梅个子高大,在农村锻炼了那么多年,不是好惹的。他又想,他比她大十多岁,人家什么都不靠他,走了一个张凤云,再失去一个钱雪梅,还哪里去找张凤云第二、钱雪梅第二?于是就得过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