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皂荚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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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十一(2)

何氏夫人从民国初年走来,头脑里的旧观念多。作为长辈,她希望子孝媳贤,希望儿子媳妇儿恩恩爱爱,琴瑟和谐。在杨梦麟和钱雪梅之间,她是站在杨梦麟一边的。钱雪梅背后给她钱,比杨梦麟大方,她又认为她好。但是,钱雪梅作为一个女人,主要的方面没有做到,不做家务事,连男人的衣服都不洗,还不服男人管。对杨梦麟,她认为自己五六十岁了,还让她挑水,心里不高兴。但是,杨梦麟从外头回来,不做家里的事,她认为应该,自古的老传统就是男主外、女主内。她知道杨梦麟记挂着卖大沱房子的几百元钱,那钱已经不多了,自己老了,怎么能不留几个贴身钱呢?再说,钱在那里,她用不完,死了还不全部是他的。尽管找杨梦麟要钱吭吭叽叽,没有好脸色,但是有什么办法,只有靠他。杨梦麟不爱说话,说话硬邦邦的,可以抽着烟盯着一个地方好久好久脸都不转一下,她认为那是他的天性,无法去强求他改。儿媳的性格脾气,她心里清清楚楚,但是她知道自己说也没用,索性不说。

日子就这样过着,外面的人认为这一家子过得幸福,实际上他们各有各的难受。

对于这种状况,钱雪梅提出了解决办法。

“杨梦麟,我们离婚吧!”一次,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钱雪梅说。她说得很轻松,带着笑意,像是开玩笑。

杨梦麟看着她,没吱声,习惯性地点了一支烟闷坐在那里。

“我给你说话你听到没有?我们干脆离婚,这样大家都解脱了!”钱雪梅又说。

“离嘛!咋个离?”杨梦麟有些生气,但回答得很平静,好像接受钱雪梅的提议似的。

“我说的是真的,不是说着耍哟!你同意,我们就去把手续办了?”钱雪梅说。

杨梦麟没作回答,到睡觉的时候,洗漱完就先睡下了。往天,他是让钱雪梅先洗,让她上床睡了,他才去睡。

自古以来,在人们的眼里,离婚是大事、不是好事。有的两口子打得头破血流,也还凑合在一起。

钱雪梅提出离婚是经过考虑的,她没把名声、被人笑话不笑话看成多大的问题,她追求的是自己理想的生活。

杨梦麟却想得很多。虽然钱雪梅不是他要的那种百依百顺的妻子,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要和她离婚。他知道,他离过了一次婚,又同钱雪梅离婚,传出去,别人肯定要说是钱雪梅不要他了,是他有毛病,是他不对。再离婚,别人会怎么看?他怎么在人前处?还有,他才三十多岁,不可能离了不再结婚,但是又有哪个女人相信他,即使有女人愿意,又会是什么女人?要想再找像张凤云、钱雪梅那么年轻漂亮的女人,几乎没有可能了。可是,哪个男人不想跟漂亮女人走在一路、睡在一床呢?另外,东生才三岁多,还需要亲生母亲的爱抚,何氏夫人年事已高。杨梦麟心乱如麻。

春夏季节,疾病多发,特别是一些老年病人多。医院里人头攒动。

杨梦麟心事重重,上班老走神。那天上住院部,交班时,严医生说,十床的朱老头,七十多岁,阑尾化脓,今天必须手术。查房回来,外科住院部主任安排了十床的手术:十点半,杨梦麟医生做,实习生小张和进修医生小罗辅助。

阑尾手术是小手术,杨梦麟不知做过多少例,应该不会发生任何问题,他也没想到会发生问题。杨梦麟和助手、护士准时走进更衣间,换上手术服后走进三号手术室。他先问了麻醉的情况,确认符合要求,然后开始手术。护士清洗了开口处,杨梦麟一刀切下。打开一看,位置偏了,顿时有些紧张。又切了一刀,还是没在准确位置上,杨梦麟额上渗出了汗珠。他叫助手赶快叫外科何主任来。何主任很快来了,叫他把稳刀再切,这才切到准确位置。就在这时,朱老头惊叫一声,呻吟起来,杨梦麟和助手们马上意识到:麻醉失去作用了!杨梦麟赶快叫护士叫麻醉师。麻醉师正在给另外一个手术病人麻醉,一时走不开。手术暂时停下来。时间过了近半个小时,手术又才进行。病人的家属在手术室外等候,见老人在预定的时间没有出来,儿子要进手术室去看。手术室大门口的护士拦着,小伙子大声吵闹起来。护士只好说:“我们进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护士出来,把情况如实说手术出了一点儿问题。小伙子听了,非要亲自去看不可。一个护士走进三号手术室,小声问现场的一个护士:“怎么样?”现场的护士看着主刀的杨梦麟,杨梦麟满头大汗,叫她和实习医生小张出去解释一下。手术室大门外,老头儿的亲属一大群,你一言,我一语,逼得实习医生小张说出切了三刀的情况。一听切了三刀,亲属大闹起来:“这样一个手术,割了三刀,那么大年龄的人受得了?还多输了那么久的血?那不行,我们要找院长!”

手术做下来,杨梦麟的内衣已经湿透,人筋疲力尽。

这是一次明显的医疗事故,医院作了大的经济赔偿才安抚了病人及其家属。院长听了外科住院部关于手术情况的报告,把杨梦麟叫到办公室,问他原因,他说了妻子闹离婚的事。院长说:“既然是这种情况,你就应该叫科主任不安排你手术呀!”院长批评和在大外科检讨,医院里很快传开了杨梦麟割阑尾切了三刀的事情,暗地里有人叫他“杨三刀”。杨梦麟县医院“一把刀”的名声一落千丈。

由此,杨梦麟灰了很长一段时间。

钱雪梅回娘家住的时间越来越多,想不回来就不回来,也不给谁打招呼。何氏夫人问她,她说住在那边上下班近。即使回家住,也主要是看儿子,跟杨梦麟很少说话。杨梦麟笑脸搭讪,她想回答才回答,不想回答有时连哼也不哼一声。二三十岁正是身体强壮、男欢女爱的时候,同睡一张床上,杨梦麟去挨她靠她,想去亲热,被她使劲推开。杨梦麟天生不会温情女人,讨了几次没趣以后,不再去碰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望着屋顶苦熬长夜。

钱雪梅有一个星期都没回来住了,东生哭着要妈妈。何氏夫人把孙子拉到怀里,轻声细气地说:“莫哭哈,妈妈上班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果然被何氏夫人言中,下午下班的时候,钱雪梅回来了,东生看见,飞快地跑上去,抱住钱雪梅的腿。

钱雪梅蹲下去,把儿子抱了起来。

“想妈妈啦?”

“嗯!”

钱雪梅抱着东生边说边往屋里走。过厨房门口时,何氏夫人说:“钱雪梅回来啦!”

“嗯。”钱雪梅回答了一声。

吃过早饭,何氏夫人在市场上买菜,见摊子上的肉好,割了一斤多。见钱雪梅回来,赶快把肉拿出来洗了,切了一份肉丝、一份肉片,肉丝用青椒炒,肉片上带有肥肉,加木耳盐煎,另外做了两个素菜、一个汤。

钱雪梅同孩子在屋里玩。杨梦麟回来,闻到肉香,不知母亲为什么要安排吃肉,进屋一看,见钱雪梅回来了。

杨梦麟难为情地笑着问:“回来啦?”

“嗯,回来啦。”钱雪梅答得自然。

过后,钱雪梅只同孩子说话,没有搭理杨梦麟。杨梦麟搭讪不上,坐在平时爱坐的椅子上一个人抽烟。

何氏夫人把饭做好,叫杨梦麟摆桌子。

杨梦麟对钱雪梅说:“吃饭了。”

小方桌和几个凳子摆好,何氏夫人把饭菜端了上来。在桌子上,何氏夫人一会儿叫钱雪梅夹肉丝,一会儿叫杨梦麟夹肉片,一会儿给东生喂饭,忙个不停。杨梦麟和钱雪梅互相没说一句话,只是都叫儿子好好吃饭,不要调皮。何氏夫人本来还想做几个菜,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一顿饭,见这种情形,转出门就抹眼泪。

都吃完饭,何氏夫人把盘碟碗筷收拾过去洗了,觉得在家里也没啥趣味,儿子和媳妇儿都在屋里,孙子有他们照看,一个人拿了一个凳子到街门口坐去了。

屋子里,钱雪梅把东生逗了一阵,说:“东东,快去找婆婆,看她哪儿去了。”东生平时跟何氏夫人寸步不离,这一阵跟妈妈玩得忘了,听钱雪梅一说,才记起,边叫“婆婆,婆婆!”边向外跑去。

孩子出去了,钱雪梅说:“杨梦麟,我们离婚的事你考虑好了没有?”

杨梦麟一进门见到好几天没回来的钱雪梅,就估计她今天回来是要说这事。“娃儿才这么大,我们怎么离婚?”杨梦麟说。

“儿子小我们可以共同管,你们有时间你们带,我有时间我就带过去,或者你们带一段时间,我们带一段时间,轮流带,都在一个城里,又离得不远。”

“屋里的财产怎么处理?”

“什么财产?有什么财产?我只把我带过来的东西拿走,其他我不要!”

杨梦麟说孩子说财产,是试探钱雪梅的口气,看可不可以不离。听了钱雪梅的话,明确了她的态度,想再勉强地生活在一起也没啥意思,于是同意了离婚。

得到了杨梦麟的答复,钱雪梅站起来就往外走,走出街门,见何氏夫人在门口坐,没见东生,问:“娃儿呢?”

“在和那些娃儿耍!”何氏夫人说。

何氏夫人手指的地方,几个孩子正你追我逐地在玩,东生也在里面。钱雪梅走过去,拉住儿子,儿子回过头,见是妈妈,十分高兴,停下来叫了一声。

妈妈把儿子抱起来,亲了几口,嘱咐了一些话,然后放下,指着何氏夫人那里,说:“婆婆在那儿,快往婆婆那儿去!”东生撒腿跑了过去。

看着幼小的儿子,钱雪梅流了眼泪,然后转身走去。

没两天,杨梦麟和钱雪梅到城关镇办离婚手续。姓罗的民政助理员对他们进行调解,劝他们好好在一起生活,都有孩子了,不要离。钱雪梅说,他们考虑了很久,才决定离的,孩子的事都说好了,也不存在什么财产处理的事。姓罗的助理员看了看杨梦麟,问他是什么意见。杨梦麟说:“她要离喃,就离嘛!”调解是办理离婚登记的一个规定程序,两位当事人都有坚持离的明确态度,调解终结,予以办理手续。

走出城关镇,对面的缝纫店里,谢兴华和淑贞在案上忙着,缝纫机的“嗒嗒”声中夹杂着女工们的说笑声。杨梦麟和钱雪梅一前一后出来,沿着街边径直往前走,脸都没有向那边转,怕被淑贞、谢兴华和在里面上班的女人看见。

四年前办结婚证出来,俩人满面春风、充满喜悦的情景犹在眼前,同姐姐、哥哥同事的那些女人恭喜祝福的话还在耳畔,杨梦麟忍不住伤心起来。

钱雪梅把离婚的事情给父母和弟妹们说了。父亲钱家吉一句腔都没开,突如其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迁就雪梅,相信她有自己的道理,何况已经离了,说啥也没用了。母亲周秀兰听了,白白的脸涨得通红,不停地咂着嘴。“这么大的事,不和我们商量,就自作主张,已经离了,现在还给我们说啥?”她又叹气又埋怨,缓了一口气,说,“两夫妇就是在一起过日子、养孩子,哪有什么情趣不情趣、想怎样就怎样的?我看杨梦麟就好,不多言不多语,本本分分,有自己的房子住,不缺吃,不缺穿,有钱用,有什么不好,再到哪儿去找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庭?”见她说得太多,老钱挡她说:“离都离了,还说那么多干啥?”周秀兰这才闭住了嘴。

现在从杨家出来,又要同以前一样,一日三餐跟他们在一起,又刚才离了,以后的事情还未可知,尽管母亲唠叨,钱雪梅完全没吱声。大姐和父母说话,四个弟妹在场听着,只有钱哲元知道是怎么回事和事情的分量,其他三个都是糊里糊涂的,只知道大姐不在杨家住了,要回来了。

那天,钱雪梅到杨家去拿自己的东西。因为想一次拿完,去的人多。预先没给杨家说,进去的时候,钱雪梅走在前面。一路人走进院子,直接去了她和杨梦麟里间的卧室。钱雪梅把结婚时陪嫁的和几年里从钱家拿来的东西一样一样递给弟弟、妹妹和哲元的两个同学。被子、床单、枕头、帐子、盆子、缸子、牙刷、镜子……来的人手无空闲。

杨梦麟头天晚上上夜班,白天在家休息,和母亲何氏夫人看见钱雪梅他们来了那么多人,吓了一跳。淑芳到厂里上班去了,在家的三婆婆、大伯赵发贵和邱姨听见一路人进了院子,不知是啥事,都跑出来看。

三婆婆和邱姨都问:“这是来做啥的?”

何氏夫人说:“这是钱家的人,不知道来做啥。”

见来的人抱着铺盖衣服等出来,何氏夫人才知道是钱雪梅要拿东西走,急忙说:“有些东西是我们的,你们不能拿哟!”

钱哲元说:“你放心,你们的我们不会拿!”

几个弟妹也附和说:“哪个拿你们的,我们只拿我们姐姐的。”

何氏夫人牵着东生站在旁边,杨梦麟手里拿着烟站在院坝里,看着钱家的人把东西拿走。东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停地叫着:“大舅、二舅、二姨、小姨”。“妈妈!”看见钱雪梅出来,东生大声叫着,挣脱婆婆的手,过去抱住了钱雪梅。

“东东乖,妈妈有事,让妈妈走哈!”钱雪梅哄着儿子。听了钱雪梅的话,东生松开了手。钱雪梅朝外走了。

“这是咋个的?”一院子人大惑不解。

他们问何氏夫人,何氏夫人说:“哪晓得杨梦麟的。”

事情终究也要被人知道。见已至此,杨梦麟对全院子的人公开了:“我和钱雪梅离了!”

三婆婆、大伯和夏姨都十分惊愕:“这又没见争嘴吵架喃,咋个就离了?”

何氏夫人也是现在才知道杨梦麟同钱雪梅离了婚,没法回答。杨梦麟认为这不是他们的事,也不是几句话说得清楚的,也没有说啥就进了屋。

屋子里弄得乱七八糟,但杨梦麟看,自己的东西都在。

何氏夫人进来问:“拿的有我们的东西吧?”

“人家拿我们的干啥?”杨梦麟心烦地说。

晚上,淑贞和谢兴华来,听何氏夫人说,才知道杨梦麟又离了婚。到杨梦麟的卧室看,空荡了许多,谢兴华直叹息,淑贞骂道:“简直是抢人!”

说起白天的事,看到眼前的景象,何氏夫人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