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姆著
彼得格勒。涅瓦河广阔的河面。迷雾。透过迷雾显出人们熟悉的海军部的轮廓;滨河马路;伊萨基辅大教堂。
在寂静中传来远处的一个演讲者的声音:
“公民们……”
激动的人群。彼得格勒一个广场上的群众大会。士兵,水手,工人,学生。有护耳的帽子,没有边沿的帽子,便帽,毛皮高帽。
一个站在木板台上的演讲者耸立在一群听众的上面。这是护国派卡尔恼霍夫律师。他带着一种夸张的激情演讲着,竭力设法“打动人心”:
“公民们,我们的自由不是廉价得来的!它是用了贫困的代价,饥饿的代价,流血的代价争取到的……”
有一个穿着破旧制服的士兵拨开人群,挤到讲台跟前去。
“所以战争应该进行到获得胜利为止!”卡尔恼霍夫激昂地喊叫道。
喧闹声,高喊“打倒”声,还有不知谁的一声无力的“乌拉”声把演讲者的话打断了。
有人吆喝道:
“让演讲的人讲下去!”
“现在自由的人民需要把战争进行到胜利为止!”卡尔恼霍夫竭力高喊,盖过群众的叫喊声,顽强地讲着。
又爆发出喊叫的声音:
“你自己去打吧!打倒战争!”
“我们需要战争获得胜利,就像生命需要空气一样。所以我们要用牙齿咬紧敌人的身体!……”
那个士兵穿过群众,挤到前面来;他爬到台上去,温和地用手制止演讲者讲下去,把自己褶皱的毛衣高帽给他戴上,并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有一个水手走过来帮助士兵。他们很快地给卡尔恼霍夫穿上了破烂的士兵外套。
“公民们!啊?怎么一回事?”不知所措的卡尔恼霍夫喃喃地说。“怎么回事?啊?这是干什么?……”
“你用嗓子已经喊够了!”士兵截断他的话。“现在你自己做个榜样吧!”
他把步枪塞在卡尔恼霍夫的手里。
群众欢呼,喊叫:
“对!把他送到前线去!”
“同志们,”卡尔恼霍夫低声含糊地说。“我很愿意到前线去。请吧!不过,你们看,我不是被征的人……因为照年龄来说,我是不合格的!”
“不要紧,你可以合格,”士兵说。“在年龄方面,我们可以给你通融办理。”
群众高兴地哈哈大笑:
“对!带他去!”
在士兵嘘叫和欢笑声中,卡尔恼霍夫被拉下了讲台。
一个水手占据了演讲者的位子。
“革命的波罗的海舰队向你们致敬!”他用雷鸣似的声音高喊道。“打倒战争!”
群众用高呼“乌拉”的声音来回答他。
同志们,这是在一九一七年十月。
听得见单调的声音:
“你的证件呢!……你的证件!……”
惶惶不安的彼得格勒的暮霭沉沉的街道。陆军士官学校的士官生哨兵散布在各个角落里。
几乎每一个行人的证件都要受到检查:
“你的证件拿出来!……”
一个哨兵靠在墙上,显得很无聊。有一个过路的人轻声地问他道:
“搜查什么人?”
“谁知道呢?”检查的士兵打着哈欠,回答道。“是搜查一个什么德国间谍吧……一个叫奥列宁的……”
这个问话的人还没有来得及走开,军官跳到他跟前,问道:
“你的证件呢?”
“请,拿去看!”
军官怀疑地打量一个过路人,他有些像列宁。
这一天有一列火车从芬兰开到彼得格勒来。
一辆陈旧的火车机车。夜。车窗外面闪现着被灯光照亮的树,一团一团的蒸气。
列宁坐在临窗的地方。他穿着深灰色的大衣,戴着褶皱的便帽。全人类根据无数的画片和照片认识和敬爱这件大衣和这顶便帽。
坐在列宁身旁的是瓦西里,一个又高又瘦的彼得格勒工人。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瓦西里说,“请你转过头来。”
使人觉得,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列宁斜着眼睛看了一下瓦西里,然后又重新转身对着窗户。
机车老司机走到列宁跟前:
“离开窗户吧,弗拉基米尔·伊里奇!”
列宁耸耸肩,离开窗户。他样子很愉快,稍微有些激动。因为禁止他看窗户,他便立刻找到了别的事做。
“瓦西里同志,”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说道,“这是给《真理报》的一篇文章。这封信,请你送给娜杰施达·康斯坦丁诺芙娜。并且告诉她说,我已经到彼得格勒了。”
“可是你还没有到彼得格勒啊。”
列宁调皮地向瓦西里丢了一个眼色,表示:“说是到了呀!”
“你告诉她,让她不要着急。并且让她报告我,我写信告诉她的那个问题,维堡区区委会究竟做了些什么……不,不,不,不,你别把这记下来——这个应该记在脑子里!然后,你再打听,波罗的海舰队的水兵在赫尔辛福斯通过了什么决议,奥布霍夫工厂通过了什么决议。这些材料,我明天一早都需要。可能吗?”
“困难,”瓦西里说。
列宁抬起眼睛来看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并不是问困难不困难。我是问可能不可能?”
“我去打听看。”
“这就是另外一种说法了!”
车站的月台。夜。忙乱。旅客们奔跑着,站长走出来,巡路员走到钟那里去——列车到达前的一片惯常的忙碌景象。
一个值班的军官带着几个士官生叫住站长。
“第几次列车?”
“从芬兰开来的第七十五次列车。”
“听命令!”值班军官命令说。“我再提醒一次——所有的旅客都要检查,绝无例外。一个也不要放过!凡是可疑的人都扣留下来!”
“遵命!”
“士官生廖霍夫斯基,你去检查机车和燃料车。”
“遵命!”
士官生奔跑着,在月台上分布开来。他们一共有四十来个人。
在机车里可以感觉得到已经开近彼得格勒了。司机紧张地向黑暗中注视着。
瓦西里把一支手枪交给列宁: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把这支勃朗宁拿去。”
“不,我不拿!党既然责成你完全负责保护,送我到达目的地,你就负责送吧。”
“那么请您离开窗户,”瓦西里断然说。
“这可以……”
列车进站,驶近月台。
士官生沿着月台分布,排列两行。列车还没有停下来,他们已经飞奔到各站台上去,跳上车门的踏板。
“把证件预备好!”
“你的证件!”
喧哗声,抗辩声。各站口都在进行检查。
跑单帮的惊慌地躲避着,但是他们发觉这里并不是在检查食物,便又重新走到站台,自愿地拿出自己的证件来。
说话声。一片忙乱。女人的叫喊声。
瓦西里从机车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地把机车和列车间的挂勾脱开。机车立刻开走。
瓦西里在后面追赶着,跳上机车的梯级。立刻听到吹哨声。
几个士官生在机车后面追赶着。但是机车很快地向前远远开去,隐没在黑暗中。
机车在离开车站较远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
听得见后面远处有士官生的吹哨声。
“到了,”老机师说。
列宁和他握手:
“太谢谢了,同志!”
列宁和瓦西里走下机车,越过铁道,就在荒僻的铁道旁的黑暗中隐没了。
彼得格勒近郊一座房屋中的一个狭窄而肮脏的楼梯。铁栏杆,油漆剥落了的梯级。列宁和瓦西里顺着楼梯拾级而上。他们走到门上蒙着黑漆布的一家门口。
瓦西里小心地在门上先敲了两下,然后又敲一下。
门里有声音传出来:
“外面是谁?”
“康斯坦丁·彼得罗维奇,”列宁回答说。
门开了,门里是一个中年的、头发花白、身材不高的女人。她的脸上由于快乐而发出光彩。
“谢谢上帝,谢谢上帝!请进来。”
列宁和瓦西里走进一个小小的前间。
“安娜·米海洛夫娜,很不放心吧?”列宁快乐地说。
“当然,当然。”
“那么,您好啊!”
三个人都笑了。他们是这样欢笑,就好像发生了一件非常重大的和快乐的事情。
“您好,安娜·米海洛夫娜!”瓦西里终于说了。
列宁把衣帽脱下来,挂在衣架上。三个人都站着,互相看着,微笑着。
“嗳,请指点,往哪儿走?”列宁问。
安娜·米海洛夫娜指着一个房间说:
“笔直走。”
列宁和瓦西里握手告别:
“再见,再见。”
一九一七年的一个秋夜,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就这样从芬兰回到了彼得格勒,为了提出立刻武装起义的问题……
十月十日举行中央会议。
彼得格勒一条空旷的街道。暗洞洞的一座房子。
一个人沿着这座房子来来回回地走着。另外一个人站在台阶跟前。
瓦西里从这房子的台阶上走下来看看街道。一个守护的人很快地走到他跟前。
“嗳,怎么样了?”他焦急地问。
“在讨论着。”
“为什么这么久?”
“在决定世界问题,你却嫌太久了,”瓦西里回答。“嗳,去看好,看着,看着!……”
瓦西里重新走进去,走上楼梯。用钥匙把门打开,走进前间。
这里,在大衣、便帽、呢帽中间还坐着另外一个守护的人。这是一个中年的留着髭须的工人。瓦西里踮着脚走到那人的跟前。
显然是列宁的有力的声音传到了前间里来。
列宁站在灯下,他愤怒地斥责着自己的反对者。巨大的前额,强烈的、出人意表的双手的动作。
在倾听着的人们中有斯大林、捷尔任斯基、斯维尔德洛夫、乌里茨基。
“托洛茨基、加米涅夫的提议和季诺维也夫的提议之间,”列宁说道,“我看不出有什么差别。这两个提议的意思都是要等待。是等待苏维埃代表大会呢;还是等待立宪会议——反正一样——都是等待!嗯,看样子,我们不能和他们同路走了。我们不能等待资产阶级来绞杀革命!斯大林同志说,我们不能等待,这是完全对的。”
斯大林注意地听着自己伟大导师和朋友的话。
“托洛茨基、加米涅夫和季诺维也夫的两个提议是完完全全的痴念头,或者是完完全全的叛变!”伊里奇继续愤怒地说。“这些可怜的悲观主义者在这里不断地问我们:假使,如果,假使,如果……这些理由使人想起一句格言:‘一个傻瓜所能提出的问题,比十个聪明人所能解决的要多十倍。’”
笑声。
瓦西里和中年的工人在前间里交换着眼色。他们的脸上流露出欣喜的光彩。
“我再重复说一遍:必须十分坚决地提出立刻武装起义的问题,”伊里奇继续说,“苏维埃立刻夺取全部政权的问题。要同时出其不意地迅速进攻彼得格勒。把我们的三支主要力量——海军、工人和陆军部队配合起来。”
列宁的脸上燃烧着激动的感情。他的动作急剧而有力。他的手在空中劈了几下,好似表示这三个主力。
“……第一步先占领电话局、电报局、火车站和桥梁;并且要不惜任何代价守住这些地方。任务就是这样,完成这任务需要精巧的艺术和三倍的勇气。”
瓦西里站在门旁,紧张地听着传到前间里来的伊里奇的声音,突然转过身去,倾听一会,跑到楼梯上去。
一队骑兵巡逻队在街上跑过。
瓦西里从台阶跳到街上。
骑兵队的马蹄声渐渐去远……
某个大国大使的办公室。
百万富翁,工厂主,俄国临时政府的阁员捷列申柯和柯诺瓦洛夫,还有一个什么将军,两个上校,都坐在安乐椅上。在深处,像一只大象似的罗将科,把一双肉鼓鼓的手叠在自己的肚子上,像躺着似的坐在沙发上。
大使在那里抽着雪茄烟。他显出抱怨和不满的样子。他旁边站着一个身穿黑色夜礼服的军事随员。在他那干巴巴的身材上,可以感觉得出一个军官的挺直的架子。
某国大使不慌不忙地、从容不迫地、吃力地说着俄文。有时他长久地寻找着他所需要的字眼,使全场静默,然后咬字清楚地说出他所不习惯的俄文字。
“我想爽爽快快地说得明白些,俄国必须有某种秩序!……”大使说。
“神圣的真理!”罗将科从自己的角落里用浓重的低音发出牛叫似的声音,“需要铁拳!”
在他细小的眼睛里显出模糊的忧郁。
“这种秩序,”大使不动声色地、单调地说,“现在看起来,要公开地建立是不可能的……但是敝国政府责成敝人给予一切援助,在俄国建立铁的秩序并继续进行战争……”
大使环顾一下在座的人。
“我的话完了,”他安静地结束了讲话。
静场。大家都沮丧地交换眼色,叹气。看样子,他们不大相信大使先生的话。而大使呢,还是神色不动地抽着雪茄烟,等候着。
最后,厂长柳淑夫从安乐椅里稍微欠起身来。
“嗳,诸位,”他咳了几声,说道,“这些话我们听过十几次了,什么独裁——铁拳,铁拳——独裁。我们同意,我们拿出钱来。这实在叫人讨厌死了!”
“讨厌给钱了吗?”基里林上校说。
“不是钱给得讨厌死了,是听得讨厌死了,”柳淑夫打断他的话。“我们并不是舍不得钱。要多少?要一百万?要一千万?”
“就是一万万也可以给!……”大使安静地插嘴说。
“要多少就拿多少,拿去!”柳淑夫十分激动地喊道。“要割去半个俄国吗?我们就割!我们可以把高加索割给英国!拿去好了!(大使安静地点点头)把乌克兰送给这个……是的,大家都知道是谁……就让他们吞下吧!我们并不吝惜!我们什么都同意。可是你们得推举出一个人来啊,举出一个我们可以相信的人!”柳淑夫要求着,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脯,几乎要号哭了。
“来一个真正的扼杀者,刽子手!诸位,要一个真正厉害的人!”
“神圣的真理!”罗将科高吼起来。
“不过,当然,”柳淑夫又接下去说,“并不是把钱交给克伦斯基名下!”
百万富翁古柯洛夫,一个瘦骨嶙峋的高个子,俯身向前说:
“大使先生认为应该从哪儿着手呢?”
大使沉默,考虑怎样回答。
捷列申柯回答古柯洛夫说:
“首先必须解除工厂的武装。”
“这是社会革命党和孟什维克所能做到的,”一个穿着燕尾服的先生说。
“我以为对于布尔什维克的领袖,”大使语句清晰地说,“也必须采取某些措施。”
“应该杀死列宁!”罗将科高喊道,“而且马上干!”
大使和随员交换眼色。
“我本想用外交的语言来说的,”大使一字一顿地说,“可是罗将科先生……”大使想了一会儿,然后把话说完:“把我的意思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