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知故问!”我冷冷地说,探身去夺那个玉枕,“别弄脏了我的东西!”
“你够狠!”见我这样说,魏帝更加又气又怒,“难道我的性命在你眼里,连小小的一个枕头都比不上吗?”
“这对玉枕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唯一物事,也是最为亲近之物。”
“我明白了,在你心里面,根本从来不当我是丈夫!对你来说最亲近的人,也另有其人!”魏帝一甩袍袖,将那对玉枕双双踢到墙角,眼角挂着一个微笑,冷淡陌生。
他高大的身躯朝我进逼过来,趁我不备绕到我的身后,长袖一挥从后面揽我入怀,将头紧紧地抵在我的颈间摩挲:“可是,你要我提醒你多少次呢?我是不会放过你的。也绝不会放过他!”宽大的衣袖覆在我的背后,沉重又冰冷。
“这件事跟他没关系!你不要使小人行径!”我知道他说到便能做到,也不打算再掩饰自己的怒火。
“洛儿,我答应你,你很快就可以再看到他了。”他说得极低沉,明明是温柔的低语,却让我感觉到恶毒而怨恨的气息。
出去时,他顺手夺走了我的情殇剑。
宝剑失光,瑶琴音断。
不知为什么越是想念一个人,反而觉得他越遥远。
我盼望着见到子建,却又害怕见到他。
因为我不知道魏帝到底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在惴惴不安的等待中,我迅速消瘦下去。
从我嫁入曹家之后,父亲仅以信鸽与我一年联络数次。到后来汉帝逊位,我就彻底失去了他的消息。于是猜测他十有八九已经不在人世。
所以,现在只要我不说,就没有人再能够查探出我的真实身份。唯一能引动我心绪的人,也只剩下两个。
叡儿我不必替他担心,即使不得父亲宠爱,也还有祖母的庇佑。
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可是子建的安危就是我唯一的软肋。
「重逢」
魏黄初四年,魏帝将我迁封雍丘王,并令我入京朝见。
这个消息让我欣喜不已。
依律,诸王不奉诏绝对不许私自离开封地,违抗者可以处极刑。
分离后的数百个日夜里,我好几次忍不住牵马出城,但每次想到答应过宓儿会好好地保重自己,就不得不中途折返。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我日夜兼程,却不是直奔京城,而是先绕道邺城而去。
然而当我再次踏上这片曾经留下太多美好回忆的旧日都城,眼前所见景象令我吃惊。
车如流水马如龙,美人歌舞才子赋的盛况一去不返,连当年饮酒宴乐、吟诗作赋之处的铜雀台,也已不复往日风光。两侧相距各六十步的金虎台、冰井台,虽有造型精巧的浮桥式阁道相通,也同样人疏影薄。
“建安风骨”和曾经让父亲引以为傲的盛世繁华似乎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逝了。
掐指细算起来,杨修离世,只隔五年。一切却疏离到恍若隔世。
幸好,我还有宓儿。
不知道当她见到我时,会有怎样的惊喜?
这样想着,心下不由振奋起来,跃马扬鞭飞驰向前。
可惜,我们的再次见面并不是我期待中那样充满激情与喜悦的重逢,而是诡秘到肃杀的安静。
春华园前,有人正张好了巨大的网在等待我。
正巧是水仙花期,我推开重重木门,一眼便看到盛开的水仙花丛中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似是早有预备,听到声响,着明黄袍子的魏帝迅速地转过身来,丝毫不给我思考的机会,双目灼灼地锁定了我。
我也回望他,这几年的岁月历练让他变得沉稳了,也更加深沉。
“臣弟参见陛下。”我看不清楚他怀里抱的女子的脸,但凭直觉可以猜测得出她是谁。
“免了。”魏帝淡淡地一挥手,烟一般的浓眉下那双乌黑的瞳孔深不见底,他侧过头去低声询问被禁锢在怀里的女子,“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他冒着杀头的危险先跑来这里见你。可见你在他心中有多么重要!”
“这早就在我的意料之中。”那女子挣扎着探起头,目光担忧但无惧,带着镇静美好的笑容向我这边望过来。
那是一张令我魂牵梦萦的脸。
“宓儿!”
我情不自禁地脱口惊呼,等意识到不该时想改口已经来不及。
“子建。”
清晰的呼唤随着风声传递过来,我甚至可以听到风吹着她的裙摆,猎猎作响。
我没料到,她会这样当着魏帝的面毫不避讳热烈地来回应我。一时有些吃惊,反倒怔住了。
“不错不错!看来你们都豁出去了,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魏帝虽极力想维持着冷静,但脸色已憋得难看至极!
“皇上……”我张口想要辩解什么,但又觉得任何辩驳都是那么无力。
魏帝一挥手,阻止了我,也解除了我多此一举的徒劳:“什么都不必说了!如果之前我还有所疑虑,那么现在也已全部都得到证明!”
“来人,将雍丘王押起来,等候宣判!”
“你再怎么折腾都没用,反正我绝不会答应!”
站在魏帝身侧的宓儿一身素白单衣,身姿纤细却充满力量,美丽绝伦的脸上满是鄙夷。
这就是我们相思成灾后等待的重逢。
一开始,就充满着浓烈的肃杀与阴谋的气息。
「封后」
“你现在答应还来得及。”
“我绝不答应。”
“那我就杀了他!”
“他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你以为我不敢么?”
“到时天下人就会骂你嫉妒子建的才能,设计诬陷了他,也冤屈了我,这样反而成全了我们,而你却臭名昭著。”
这是发生在我和魏帝之间的无数次争吵中的一次。
此前,他已派了使者多次前来劝说,想接我去新都洛阳,立我为后。
事情的起因缘于群臣议立平原王曹叡为太子,太子之母理所当然是皇后。
可叹郭萱算计精密,却惟独疏漏这一项。
我对后位毫无兴趣,根本不肯离开邺城,春华园里曾留下许多的美好回忆。
最后,魏帝亲自出面劝说,我依然不为所动。
“你不是将叡儿抱去给郭萱抚养了吗?为什么不立她为后?”我故意刺激他的痛处,“你可以狠心割断我和叡儿的母子之情,现在怎么不够胆量将他的养母扶上正位?”
“你分明是迫我与群臣为敌!”
“你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怎么还怕区区几个不听话的臣子?!”当内心开始深切地厌恶一个人的时候,只要是他想要做的事,就恶作剧似的偏偏不想让他轻易达到目的。
我现在便有几分这样的心理。
“好!既然你执意与我对抗到底,那我现在就去杀了他!”魏帝吩咐左右侍卫上前拖住我,“将她也带去,我要看看她到底有多强硬!”
脏乱不堪的囚室里,因为多年闲置,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将里面的人拖出来!”
下达完命令,魏帝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转头问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答不答应?”
“我不会改变主意。”
其实,我之所以能自始至终这么镇定,是因我看穿了他的底线在哪里。
他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杀掉子建。
天下才气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这是何等样的赞誉!
当年的世子之争,虽然曹植流水无情,但很多人包括曹操却都是落花有意。最后曹丕虽顺利夺得世子位,但依然有很多人对曹植念念不忘。
如果在这个时候杀掉子建,根本堵不住天下人之口。
“二哥,求你不要迫她!”曹植还不晓得发生什么事,猜测曹丕在强迫我做不甘愿的事情,于是贸然求情。
“都是因为你!”魏帝一把抓住他衣领,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芒,“知道我为什么召你进京吗?封你为雍丘王不过是迷障,我是要借机让你入京来劝说她接受后位!而且,我料到你必定会先来这里,所以就早早在这里等候着你!”
“封后?这么说,是好事啊。”听到这个信息,曹植的神色有些怔忡,眼神里有替我欣喜又有些许淡淡失落。
“可我不想做他的皇后。”我微笑着走过去直视他那双极美的眼睛,“当初嫁给他,我便已错了一回,我不会再错第二回。你明白么?”
一旁的魏帝听到我这样说,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疯狂地一把拉过我,似乎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你这个贱人!说你爱的是我!是曹子恒而不是曹子建!说给他听!!”
可他越是气急败坏,我就越是气定神闲。
“我无话可说。”我冷冷地仰起脖子,连看他一眼都不屑于去看。
这当然激怒了他,手中的剑立刻指上我的咽喉,火红的眼睛、类兽的瞳孔,仿佛要渗出血来。
曹植被这样的场景吓到了,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冲了过来大叫:“放开她!”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去握那冰冷锋利的剑锋,鲜红的血很快顺着他的手臂流了下去。
他这样奋不顾身的举动,却让魏帝更加震怒,将手里的剑尖重新对准了他:“你就这么在乎她吗?天下的女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和我抢?”
曹植接下来的一番话,更加深了对魏帝的刺激:“我现在还叫你一声二哥,是因为我确实和宓儿真心相爱,我们对不起你。可是你既然娶了她,为什么后来却又辜负她?”
“怎么,你心疼了?!”
话音未落,锁骨处一阵钻心的疼,魏帝手中的剑插入了我的锁骨下方,我的脚步几乎不支。
“宓儿!”曹植飞身扑上,一把扶住我,转而祈求地望向一脸阴鸷的魏帝,“你想要怎样?”
“让她答应跟我去洛阳,做我的皇后!”魏帝将剑尖继续往前伸出半寸,更多的血从曹植手掌中蜿蜒而下。
“好,给我们三天时间,到时给你答复。”
强忍着剧烈的痛楚丢下这句话,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生离」
魏帝返回了许昌,临走时丢下一句话,限我在三天后返回封地,并且永远不许再回邺城。
他终于绝望,放弃了逼宓儿为后。
我弄不明白,宓儿当初既答应嫁给他,为何现在却死也不肯做他的皇后。就如不明白当年我能感觉得出宓儿喜欢我,可是最后却选择了二哥。
大夫检查了她的伤势并无大碍,黎明时分,她终于醒了过来。
看见守护在旁的我,便露出了快乐的笑容。
“他总算放弃了吗?”见周围并无侍卫监视,她有些惊讶。
“嗯。”
我点点头,疼惜地握住她的手腕,她越发比两年前分别的时候瘦了,仿佛随时都会化成烟飘散。
“他有没有说什么?”她仍然不放心地问,于是我就把魏帝走时的话告诉了她,“哦。我知道了。”
接下来的三天,我们像世间任何情侣那样幸福而简单地相偎相依,把其他所有一切都置之度外。
我们彼此心照不宣,谁也不去想结束后的生离死别。
最后的那个夜晚,并肩躺在水仙花丛里看宽广的银河,她突然对我招手,示意我靠得再近些:“子建,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她望定我,眸子幽黑深邃:“我一直喜欢的是你。”
“这个我早就知道。”我感觉得出她还有更重要的话在后面,环绕在她身上的迷雾也许就要揭开了,心下既期待又有几丝不安。
不由也定定地望住了她。
“你听说过间谍么?貂蝉离间董卓和吕布,最后又被你父亲用来离间刘备与关羽。我的真实身份和她一样。”她淡淡地开口。
“间谍?”我的眸子骤然瞪大,她却依然微笑着缓缓说了下去,“我进入曹家都是事先计划好的,选择嫁给你二哥,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但是计划最后出现了意外,我爱上了你。后来,我遭郭萱嫉恨,她换掉了我的药,使我意外怀上了叡儿,因为你和叡儿,我决定忘记自己间谍的身份。但郭萱因妒生恨,把我们互相喜欢的事实告诉了魏帝。所以后来我遭受冷落和你被贬,都是魏帝的报复。”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这样也许可以不必受这么多苦。”所有谜底都解开后,我才恍然明白,她曾经独自经历那么多黑暗与残酷,远超出我的想象。
然而身处在群雄并起的乱世,无论什么样离奇的事情,都随时有可能发生。
宓儿最终放弃了使命,对我来说就已经是莫大的欣慰。
“你不怪我欺骗了你吗?”
“我只怪自己从未与你分担一丝一毫。”
“子建,谢谢你……”
“宓儿。”
我们心意相通,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第二天天不亮,魏帝派来的差官就到了。名义上是护送我上路,实际上是监视我。
空气中酝酿着某种不寻常气息。
虽是生离,却分明有不祥的意味。
分别时,宓儿神秘地塞给我一包东西:“子建,这个给你。路上再打开看。”
“好。”我依言收下,却说不出多余的话。
我很想带她走,私奔到天涯海角我也愿意,可是却被她拒绝。她说她有办法很快就能和我再见面,我半信半疑,但也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她。
车夫一扬鞭,马车就向前行去。
很快,春华园门口伫立的身影,就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个细小的黑点,我还留恋地不肯回头。
几天后的傍晚时分,当车马到达洛水换船之时,我恍惚记起宓儿曾经提过,这里是她的家乡。在她小的时候,还曾经去过宓妃庙里玩耍。
于是便动了念,下令在附近的驿馆休息。
等入夜随行的侍卫都休息之后,一个人偷偷溜了出来。
可是,亲眼看到的一切却令我备觉几分凄凉。庙已荒废,檐角都结了蛛网,风一吹,灰尘如沙砾一般扎进眼里,生生地疼。
根本找不到她留下的丝毫痕迹。
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记起来还有一件礼物没有拆看,便回到了驿馆。
当我展开那个包裹,看到玉枕以及素笺上清秀的笔迹:“金缕玉枕本是一对,现在送一个给你,以后,就让它代替我陪伴你吧。”
心,突然就生生地塌陷一片。
那种感觉是如此强烈,令我心慌意乱。似乎千里之外正在发生着什么。
睁着眼一直撑到黎明,才朦胧睡去。魂魄却离了躯壳,悠悠然向前飘去。
恍惚间到了一个仙境般的所在,依稀辨认出是白天路过的洛水。
此时薄云轻轻掩住了明月,水面云蒸雾绕,五彩荧光忽隐忽现。
突然一阵鸾铃叮咚作响,一辆六条龙齐头并进拉着的云车缓缓停在我的视线中。珠帘一动,一个女子探身出来,虽然薄薄的面纱遮盖住她的面容,但一举手一投足,都美得不可方物。她向我站立的地方走过来,轻盈像飞鸟一样,脚下生起蒙蒙水雾。
“子建,我没有骗你吧?我们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