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使女从地上抬起头望住我,高傲的目光中似有万千利箭,要把我生生射穿。
我知道,这才是她复仇行动的开始。
她现在身份与我等同,而且正当宠幸,日后一旦取得后位,那时我和子建势必都成为她掌中的棋子,可以让她随意拿捏。
我并不贪婪这个位置。但我知道,一旦身处被动,我将让子建以后的路变得崎岖坎坷。
“皇上,您忘记曾经允诺过我什么吗?”我酝酿了以下情绪,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委屈悲伤的情人,“您发过誓绝不会负我的。现在怎么可以凭一张纸条上的两句诗,就认定我和临淄王有不可告人的瓜葛?众人都慕曹子建之才,我也不例外。闺阁中无聊时偶然借他的诗诵读,也不算为过吧?”
曹丕一直冷静地听我辩驳完才阴鸷地丢出一段话,顿时令我浑身冰冷:“萱儿留着你以前常喝的那药汤的药渣,我命人验了,说是避孕的方子。你根本就不想孕育我的骨血,这便是你不爱我的最好证据!”
“原来你早就什么都知道!而你却什么都不说!真是卑鄙!”
被人这样算计还蒙在鼓里,我突然觉得自己傻得可笑。
最可怕的人,原来就是身边最亲近的人!这句话还真是充满讽刺。
“因为我想给你机会!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有苦衷。可是等到最后,你非但不知收敛,反而把我当傻瓜继续做出辜负我的事来!”这样说着的时候,他眼中杂揉着矛盾、痛苦、不舍、挣扎,失望等等情绪。
最后,所有的波澜慢慢沉静下来,一切似乎沉到了深不可见底的海底。
“我到现在才明白了,我有的,你不稀罕;他有的,我要下辈子才有。”
曹丕狠狠地望住我,将那张纸在我眼前一点点撕得粉碎。随即逼近我,捏紧我的下巴宣布:“你别忘了,我已经是大魏的君主!要谁死,谁就不能活!”
然后携郭萱盛怒而去。
这晚,月亮从云层里透出半边脸,是一滴眼泪的形状。
此后,魏帝极少到我的住处来。偶然来了,也必定是喝得烂醉,粗暴地将我羞辱蹂躏一番后便离去。
数次,我将长仅数寸的情殇剑放在枕头下,每到临头却因为想到叡儿稚气的小脸,杀机便被遏止了。
即使我不爱这个人,可是他是我儿子的父亲。这计划之外的失误,注定我从此处处受制。
魏帝常常携新封贵妃频繁进出许都,并下旨以洛阳为陪都,大兴宫室。
邺城渐渐成为冷落之城。
魏黄初二年,曹植遭灌均诬谄,虽事后查无实据,但为示警戒,他依然被贬为安乡侯。
后不知何故,复又改封甄城侯。
我深知所谓诬陷,其实都是出于曹丕的授意。
我不顾一切地去了春华园。
明知此去如被人发觉等待我的将是囚禁或者鸩酒,我都不在乎了。
午后柔和的日光照在空荡的院落,水仙花花期未至,却已含苞待放,空气中隐约有丝丝缕缕清香。
窗前的人正背对我在收拾行装,身旁是满满一大车的书。轻轻呼吸一下,似乎都可以闻到其中的墨香。
对于一个贬谪的人来说,其他也没什么好带的了,何况金银玉器,他从来都不放在眼中。
时间,静静流淌。
他终于感觉到身后的某些异样回转身体,在看到我的那刻,手中拿着的玉砚砰然落了地。
我含笑细细打量着他清减许多的修长身躯,素白的单衣上挽着一条青色腰带,系住长发的绯色绸带随意地飘落下来,不时随轻风在空中舞出几个飘逸的姿势。
“子建。”
第一次,我这样缠绵悱恻地念他的名字。
以前只敢在暗夜里默诵的名字,这次却真切生动地唤了出来。
他先是一怔,随即嘴边有了温暖柔和的笑意:“你来了?”
“你不欢迎吗?”我轻快地靠过去,帮他捡起跌落的东西,轻轻放回他手中。
双手来不及抽离却被他一把捉住。
“他……没有阻拦你么?”从短暂的喜悦中回神,他马上意识到该为我们此刻的处境担忧。
“他才懒得管我呢。因为他知道,我的心从来不在他那里。”我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一面抚上眼前清俊的脸庞,疼惜地道,“最近吃得可好?怎么瘦了这么多?”
“你也瘦多了。以前,你的手腕比现在圆润。”他的手顺着延伸,握住我纤瘦的胳膊,紧紧地握着,不忍放手。
“呵呵。如果你答应我以后吃饱一点,睡好一点,下次见面时,我就还你一个最初那般的宓儿。”话是轻松的,寓意却那么深沉。
明知道此去或许就再见无期,话还是不愿意说破。宁愿给彼此留下最后一丝美丽的幻想。
忽然又沉默下来,时间从指尖溜过去许多。
“对不起,宓儿,是我害了你!”
促不及防地,一滴晶莹灼热的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滴在我的指尖。
郭萱获宠,我惨遭冷淡抛弃,其中缘故,以他的聪颖,毕竟猜测得出个几分所以然。
“子建,我不许你这么说。你没有害我。反倒是我连累你流落到千里之外,你怨恨我么?后悔么?”
我紧张而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生怕那红润好看的双唇中吐出任何敏感的字句,就足以把我打入万劫不复境地。
“傻宓儿,我从不后悔遇见你。更不后悔爱上你。即使是现在——”他猛地一把揽过我,滚烫的双唇倏地吻上我滑腻的脸颊,“哪怕世人都宣判我有罪,我也要做一回最幸福的罪人!”
“我也愿意。”
我亦热烈地回吻过去。这样勇敢真实的子建,才是他内心最坦诚的呈现。
接下来狂风暴雨似的爆发,那样密集灼热的亲吻,令我惊喜又彷徨。
仿佛置身在惊涛骇浪之中,被一波波的大浪冲上峰尖,旋即又坠入谷地,然后再次冲向新的峰顶。
“我爱你,子建。”
话极轻,然而抱住我的人却灵敏地捕捉到了这细腻温暖的词句,他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变得更加贪婪和温柔起来。
“既然决定了做最幸福的罪人,那么,我们便干脆罪大恶极好了!”
手顺着他的衣带摸索,找到那结扣,轻轻一拉,一切,便开始朝着充满罪恶感也最甜蜜幸福的方向发展……
“宓儿……”
情迷意乱中,我听到他情不自禁的释放与呐喊,“子建到今日才知道,原来犯罪也可以这般快乐。罪越深,越快乐!”
我的心一阵颤抖,这是我听过的世间最动人的情话。
风雨过后,便是静谧的平静。
“子建?”
我摩挲着他修长入鬓的双眉、高而挺直的鼻梁、微微迷合的眼睛,分明面对面拥抱着,心内依然泛起相思无限。
“嗯?”他答得极轻,语调却听得出来是极愉悦的。
“子建。”我复又呢喃。
“嗯。”
……
“宓儿。”
静默了一会儿,见我不再出声,他揽住我脖子的手微一用力,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之上,将我往怀里更深地带了带,几乎使我不能呼吸。
“嗯?”
……
“宓儿……”
“不要学我。重复地叫一个人的名字,小心魂魄飞走哦。”
他仿佛怕应谶,当真不再开口。当我准备嘲笑他时,头上却又传来动静:“只是想趁现在,再多听听你的声音。”
再简单不过的要求,可是其中隐藏的心酸无奈,却那么令人心动。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
于是我们就这样一遍遍只是叫着对方的名字,依然觉得丝毫不厌烦。
“我明天……恐怕不能去送你了。”
眼看窗外天色暮合,再不回去恐怕会生出新的事端,我坐起对着菱花镜梳理蓬松的乱发,语气却尽量轻松。
身后抱着我肩膀的身影微一凝滞。
等我转头去看时,他又很快露出一抹笑容。和我一样,想要努力冲淡这离别的气息。
“走了?”
在心底告诫自己不可以留恋,以免增添他的愁绪,但步到门前,还是忍不住回头望。
“你,保重。”
言简意赅的三个字,简单得优雅从容。
却仿佛在暗夜的水面投入一块花瓣,散出涟漪,渲染,荡漾,似有,还无。
心,微微地疼。
这个人的美好,世上无人可及。
【第八章 宓妃留枕魏王才】
「离别」
前往封地那天的天气不算很好,乌云遮日,凉风阵阵,吹得衣衫凌乱,骨子里露出些许寒意。
出乎我意料的是,魏帝居然率新封贵妃众臣亲自给我饯行。
对于一个被贬谪的人来说,这可象征着无上的殊荣。
“四弟,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尽管跟皇兄说。”三杯酒下肚,那个曾是我二哥,现在已贵为九五之尊的人表情深沉,脸上隐约泛起了不正常的红光。
“臣弟多谢皇上厚爱。并无挂心之事。”我淡淡地答。
“真的吗?”他的语气一下子变得不爽起来,目光满是阴鸷,“你的水仙花,你的‘月’呢?以后,可再没有机会在花间揽月睡了!”
他怎么在这个时候提这个?
我一惊,转身努力镇定住心跳,假装没有听到他的话,朝马车走去。
可是,手却被大力拉住!
“现在天色还早,急什么呢?早一天或者晚一天到封地,二哥不会怪罪你的。”魏帝忽而变换的神色令人捉摸不定,“过来,二哥有悄悄话要对你说。”
到了避开群臣和郭贵妃的僻静之地,他眼中嘲弄和报复的情绪才完全显露无疑:“为何不问我为什么带了所有人来给你送行,却偏偏不让她来?”
“皇上的思想博大精深,岂是臣弟可以轻易看穿的?”我明白那个“她”是指谁,口吻中也不自觉带了讥讽。
回忆起昨天宓儿说她不能来送我,原来她早已猜测到魏帝会这么做。
“你一定很想再见她一面吧?可是我担心你这样娇贵的身躯在封地经受不住风霜挂掉。所以,如果你能坚持个几年,等我胸中这口恶气消了,说不定召你回来,到时再让你们这对多情人见上一面。”
“皇上!”我不待他继续说下去,恼怒地打断他,心中又恨又怒,“她可是你的妻子!你应该好好地疼惜她,而不是羞辱她!”
“你果然怕我提起她!”魏帝得意地哈哈大笑,“终于迫得你承认了,她是我的妻子!我就是要提醒你记住,她是我的。永远是我的。你这辈子都不用再痴心妄想!”
望着他惨淡僵硬的笑容,有那么一刹那,我竟有些同情起他来。
这世间,有一种人,能够将心事藏得极深,宁可日夜自我煎熬,也矢口不提那个字。
二哥应该就是那种人。
我看得出,他明明喜欢宓儿。他爱她,却可以以折磨她为乐。
我和他刚好相反。
我时刻渴望着能坦荡地对全世界说出我的爱,但是形势地位使然,却不容许我这么做。
因为,说了,就是毒药,祸害无穷。
宓儿,是我爱了却爱不得的人。
爱,即是伤害。
不爱,亦是伤害。
但至少,我不能眼睁睁陷她于绝境。所以,只能选择另一种方式来保护她。
“她一直都是你的。”我压抑着波涛汹涌的情绪,平静地对魏帝说。
“她爱你吗?”他却突然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这一刻他身上没了天子的威严,有的只是内心来不及掩藏的普通男子的担忧。
“她是我的皇嫂。”
“那你爱她吗?”
“这是我的事。”
生平,我第一次发现撒谎其实是件很艰难的事情。
“哼!你以为你不承认,我就会相信你们吗?”魏帝一把扼住我的脖子,起初还好,不多会儿我便觉得胸中一阵气闷,非常难受,不由得挣扎一下,几乎要昏过去。
良久,他似乎感觉到不妥,手臂一松,让我的呼吸恢复畅通。
临到马车启动前,魏帝陡然想起了什么,将一张墨迹未干的画纸丢到我面前:“这是叡儿给你的画。”
然后率领群臣前呼后拥地离去。
“济阳侯珍重。”
“各自保重!”
等到所有人都散去了,我才缓缓展开那幅画,画中只有一株孤树,并无其他。
我想起那个天真可爱的孩子,心下略为宽慰。有他在,宓儿就有了一道强大的保障。
正要合上画,猛然间发现所有树叶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飘动。这个特征敏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细细思索这种情形,说明画中有风。
再次研究那画,终于渐渐被我看出端倪,那些树叶分明都似乎是要吹到我怀里来的样子……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仿佛心有灵犀,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顿悟了隐藏在画中的寓意。
宓儿费尽周折才能避开多疑的魏帝,甚至不惜利用了稚子,用心何其良苦!
胸间顿时泛起一股暖流,带着异样的温热冲撞心房,甜蜜的感觉令人如坠云端。
宓儿,谢谢你。
从此后,隔山隔水,两两相望。
「流光」
邺城似乎成了我一个人的王国。
虽然帝国中心的风光已经不再,门庭日趋冷落,但仅仅一个春华园,就已够我在消遣中打发流光。
我尽力看护着那些枯萎的水仙花球,精心照料它们,希望来年可以再次看到那些骄傲而清艳的花朵。
长时间地凝视着这里的物事,偶尔,便能从中搜寻到它们主人往日的身影。
心中有片刻的柔软,仿佛又回到曾经共度的片刻时光。
晚上,在当初曾飘过树叶诗的河里放小小的纸船,流水浮灯,满载着思念与希望前行。
如果不是后来亲自听子建亲口说出,我不会想到当初随手写在树叶上的几句诗刚好会被他拾到,既而牵引了他内心柔软的情愫,邀请我过园赏花。
就是这样看似偶然的开始,却引出后面一连串顺理成章的发展。
可见世间之事,往往就是无数偶然成就必然。
日子便这样流水似的前行。
当《七哀》中“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这样绮丽的诗句被文人们捧为经典竞相传诵,也最终传到了魏帝耳中。
他并不笨,思索前后情形,很快就联想到了叡儿的那幅画。
气愤加燥怒之下,他只身从许都连夜赶来邺城,采取的报复手段变得前所未有的残酷。
他不仅下令将叡儿从我这里抱走,且打算把他交给许都的郭萱抚养。他意图明显,要生生断绝我们的母子情分。
那一晚,我袖中藏着情殇剑,锋芒毕露,以赴死之心决定和那个男人同归于尽。
魏帝毕竟是在战场上征战多年的勇将,身体非常灵活,在最危急的关头险险避开,挥手一挡。
于是情殇锋利地切入他的左手小指,血流如水。
“你居然要杀我?为什么?”他死死地抓住手里用来阻挡我的盘金镶玉枕,任凭鲜红炽热的血染红金线,眼神绝望而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