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十数年的下山路,自然熟悉,未到中午,柳长吉便到了山下小客栈。
往日打酒都在此处,小二早与他相熟。见他闷闷不乐,背了行李下山,小二心中奇怪,待问清原由,哈哈大笑,道:“别人都是巴不得偷溜下山,你反倒是闷闷不乐。年纪轻轻时,正该好好享受这花花世界。我赌你这山下一转,就再也不想回了。”
柳长吉心中苦闷,不做理会。
那小二又问:“可是打算了去处?”
柳长吉道:“只能去鄂州了,别处都没认识的。”
小二一拍腿,道:“巧了!正有一群采药客要去鄂州,现还在客栈里,说是今日过得中午便走。你没出过远门,没行路的经验,跟他们一起,一路有照应,能少去许多麻烦。”
柳长吉想了想,点点头道:“也好。”
小二带他到楼上,去见那群采药客。
领头是姓路的大胡子中年人,为人爽快,听小二讲得客气,又见柳长吉模样老实,当即答应。吃了午饭,辞了小二,柳长吉便随了这群采药客出发了。
路头领是老江湖,走的又是熟路,自然一路顺畅。只觉自下山始,越走越热了。
路头领路上见柳长吉老实,心里喜欢,也不知他会功夫,只道是去投靠亲戚,讨生活去的。便好心教了柳长吉骑马赶车。柳长吉学得快,不两日便成老手一般。这一路听他们讲些江湖趣闻,采药的门道,沿途也不乏味,不知不觉间,已到了鄂州。
别了采药客,柳长吉独自立在鄂州城一条正街之上。
这一路虽然不着急赶路,但为了省去麻烦,即便是到了大城市,也是匆匆绕过了,城内都不曾进。现立在鄂州城中,见那两侧楼檐遮去了大半片天,中间只留窄窄一道。着目处都是绚丽颜色:屋檐下探出的彩旗,店门上的招牌,路上行人的彩衣。楼上的,街中的,源源不绝的涌动人群,让人晕了眼。听那各色的声音揉成千万蜜蜂振翅般嗡嗡声缠在耳边,挥之不去。闻那初时还勉强能辨出来的酒香,糖香,糖葫芦,花粉香,汗臭,和在一处,渐渐钝了人嗅觉,只能闻得到气味,却再不能分出是何物。
缓了缓神,柳长吉才适应过来。也不觉厌烦,只是周遭太多新奇,一双眼睛看不过来。
路领头临别前,为他指过路,是鄂州城镖局最多的一道街。果然走不多时,便见一道深深的宽巷子,巷底处朱红大门紧闭,门头挑了一盏灯笼,灯笼上有个‘镖’字。现是白日,灯未点亮。
柳长吉暗道,此间必是镖局。便入了巷,走到门前,敲了敲门环。
吱呀一声开门,一个灰衣灰帽年轻人探出头来,是个门童。那门童先打量了柳长吉一番,见他面色黑红,蓝色粗布衣服,破草鞋,面上就不耐烦了,嚷嚷道:“什么事?”
柳长吉抱拳道:“打听下,武潮升可是在贵镖局?”门里人一听,便要关门,嘴里嚷道:“这里没什么姓武的,快走快走!”柳长吉见门将合上,赶忙道:“是武昭阳武镖头之子,武潮升。”
门童听了,却又不关门了,面上带了古怪笑容,道:“武镖头谁人不知?你沿了大路直右走,一直到头,右转进个小巷子,再走到头。左边有个小门,便是大名鼎鼎的平安镖局,你要找的武镖头在那候着你那!”
柳长吉心中默默记了路,待要道谢,那门童早把门关了,关前嚷嚷道:“不知深浅的乡下小子!”
柳长吉依那门童所说,沿这条街一直走。过了繁华热闹处,这条街便冷清了许多,两侧房屋越来越低,越来越旧。半晌走到尽头,拐进小巷子,巷尾左边果然有一扇小门,门边挂了一片木板,上写着平安镖局四个小字。柳长吉立在门外,一块青石屏风挡了视线,不见里面情形,只听小院寂寂。
柳长吉才向里喊了声:“有人么?”,便听“来了!”一声轻应,脆生生的女声。
小院石屏风后闪出一位笑盈盈的姑娘,米黄长裙,翠色小衫,乌黑的刘海,细细的眉,妩媚的凤眼,小巧的鼻。那姑娘见了柳长吉,上下扫了一眼,先咯咯一声娇笑,道:“公子快请进。”说罢引了柳长吉进了院子。
转过屏风,青砖铺的院子细长,打扫整洁,一侧摆了花草。进了堂屋,那姑娘给柳长吉让座,让茶,甚是热情。柳长吉少经应酬,遇此仗势,手忙脚乱,惹的那姑娘一阵阵笑。待吃了几口茶,那姑娘问柳长吉:“公子不像是来托运镖物的。”柳长吉放了茶杯,连忙摆摆手,道:“我是来找人的。”那姑娘听了,把他又细细打量一番。柳长吉被她看的脸热,连忙又道:“我是来寻武潮升的。”
外面脚步声响,两人渔夫打扮男子,卷了裤腿,赤脚打草鞋,背斗笠挎鱼篓,从屏风后出来,为首一人老远朗声道:“谁要寻我?”待走近见了柳长吉,先是一怔,然后大步向前,抱住柳长吉双臂哈哈笑道:“早上喜鹊叫,知有故人来,未料到是你。”柳长吉见正是武潮升,也是心头高兴,道:“许多年不见,你虽长高了,模样却是没变。”话一出,惹武潮升哈哈一声大笑。忽听一旁那姑娘笑道:“安平如此高兴,也是少见,都忘了替我们介绍这位公子了。”武潮升听了拍拍脑袋,笑道:“我倒是忘了。”拍着柳长吉肩膀道:“这位便是我常说的,昆仑铁剑门的柳长吉。”说罢一指那姑娘,对柳长吉道:“这位是阮轻云,阮姑娘,她是我义父之女,长我一岁,平日里我都唤她叫姐姐。”阮轻云向柳长吉轻轻一礼,柳长吉慌忙还了。武潮升一错身,显了身后立着的男子,那男子浓眉大眼,抿着嘴,面色严肃。只听他对了柳长吉抱拳道:“在下姓石名方,同安平是结义兄弟。”待柳长吉回礼毕,武潮升向了他笑道:“忘记说了,如今我名字已改了,不叫潮升,如今叫做武安平了。”
新鲜的草鱼炖了,阮轻云又炒好了三道素菜,武安平也已买了一坛酒回来。阮轻云见了轻笑,道:“竟不知安平也饮酒。”武安平笑道:“不是不喝,只是心头高兴时,饮酒才畅快。今日有旧时兄弟千里相见,怎能无酒。”说罢开了坛,每人都倒了一碗。
武安平不住为柳长吉夹鱼,道:“鱼是我亲手捕来的。这一只肉肥,足有五斤重。”柳长吉笑道:“想必你此间生活,也如谷中一般悠闲自在了。”武安平听了,哈哈笑道:“现在已是太平盛世,行镖如跑腿一般,昔日的阿猫阿狗,如今都开了镖局,抢饭碗的人多,自然就清闲了。”柳长吉听得似懂非懂。武安平问柳长吉道:“自我下山之后,谷中一切可好?柳老他身体可好?”柳长吉点点头道:“谷中一直都是那般,师傅他身体都好。”说罢眼圈竟有些泛红。武安平见了,问道:“还未问柳兄弟怎的突然到了鄂州?”柳长吉便如实说了。武安平见他眼眶早已红了,知他初次离开师傅,心中难过,便拍拍他肩膀安慰道:“莫说三年,我下山后这许多年,也都转眼便过了。如今先在此处住下了,来日再做打算。”柳长吉听了点点头,问道:“潮升你自下山之后,景况如何?”武安平先饮了一口酒,苦笑道:“家父接了我下山,带我同母亲一起定居鄂州。也不知经历了何事,那时候父亲,同往日比,已是恍若两人。他闭门谢客,绝了以前的老友,每日只是写写字,钓钓鱼,连功夫都放下了。父亲道‘最大的福气莫过于家人平安’,就在那时为我改名安平。”
说罢又接一口酒道:“父亲断不让我再与行镖扯上关系。然而我又不是经商的料子,学人做了两年买卖,只出不进。后来寻了个衙门的差事,却因得罪了顶头上司,受不住他终日刁难,也是辞了。期间父亲愈发思乡,就同母亲搬回了CD,我不想受二老拘束,自然不愿同去,就留在鄂州。也曾报了武考,武功上分高下,我何曾惧谁?可十人之中,九人都是权贵子弟,还未上了擂台,我便已落榜了。从此,心也冷了。自叹除了一身武艺,一事无成。为生活所迫,终究还是不合时宜的开了间小镖局,也算能勉强度日。闲杂小事,最是磨人心志。蹉跎岁月至今,只管每日吃耍,想来一生大抵也只是如此了。”说罢一仰头,酒便尽了。
阮轻云边听边不时给武安平,柳长吉二人夹菜,劝二人快吃。石方自始至终不曾开口,只是自顾自饮酒。
镖局院内东西两旁各开了一个偏院,阮姑娘住在小的右侧那个院中,左侧稍大的院子有三间,正好空出的一间给柳长吉住下。阮轻云早收拾好了被褥。柳长吉饭间喝了数杯酒。他本是不胜酒力,加上一路行得体罚,酒劲一起,头便昏昏沉沉。饭后稍作洗漱,进屋倒头睡下了。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凌晨,天方亮,却听屋外偏院中脚步声响,伴轻轻呼喝声。柳长吉起身推门,见是武安平院中习武。
武安平见了柳长吉起来,收了拳,笑道:“可是打扰了柳兄休息?”
柳长吉忙摆手道:“向来是这个时候起床,已成习惯。”说罢走到院中,见武安平已练得满身是汗,道:“不想武兄习武竟如此勤恳。”
武安平道:“哪里,幼时学剑,下山后又随父亲练掌,武艺杂而难精。加之平日琐事太多,荒废了武艺,害怕家父的烈阳掌怕是要毁于我手。”顿了顿,道:“即便如此,练了多年,已然是放不下了。也不知他日可否有用武之地。”
柳长吉听了,笑道:“我虽学了剑,却愿一生用不上它。”
武安平一听,哈哈大笑,道:“人各有志。”
柳长吉问道:“我见门口木牌上写的平安镖局,潮升你怎的不继承了父亲武扬镖局的招牌?”
武安平听了一笑,道:“随我来。”
武安平带了柳长吉,进了自己房中。屋中只一张床,一角落被青布覆盖了,看不清楚布下物件。
武安平上前揭了青布幔,下面是两丈长,两尺宽一块漆黑包金边的招牌,牌匾擦得干净,上面四个金色大字‘武扬镖局’光亮。武安平道:“这便是我爹一生打下的招牌。”说罢从招牌后取了一卷事物,抖开,见是一方黑色金边旗,斗大的金色‘武’字。
待柳长吉看过,武安平轻轻卷了旗,放回原处,伸手细细摩挲着那块牌匾,苦笑道:“这招牌比院门还大,让我有何面目挂上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