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的山雪冻融九次,谷中景物不改,柳长吉已悄悄长成。七年前武潮升被父亲接下山去,就只留得一老一小在谷中生活。柳不归时而出谷远游,柳长吉也不愿随着,只是专心练剑。
这一日,二人吃过晚饭,柳不归叫了柳长吉到身旁,取了一把剑来与他,道:“你上山至今算来已有十六年了,也到了该出山的时候。”
柳长吉急问道:“可是我如今剑法练成,可下山寻父母去?”
柳不归听了一楞,深思了一会,沉声道:“有件事情,总是要让你知道。”
说罢拉了柳长吉坐在身旁,道:“十六年前,我路过京兆府,因急着赶路,错过了宿头。夜路正行间,闻前方一片厮杀声。我不愿卷入是非,正待要绕路,有人直奔而来,我躲于暗中,见是一行人手持兵刃,匆忙经过,往远处赶去了。
当夜月明,远远瞧见前方地上倒了两人,走近一看,一男一女,两具年轻尸首。此时我忽然听到幼儿啼哭,在旁边几处断壁残垣后,寻着一个两岁左右孩童,孩童被包裹严实,放在地上,想来方才厮杀都未惊扰其熟睡,这会却自己醒了。听孩童哭喊,荒郊野岭,四下无人,我不忍弃他不顾,便抱走了他,然而一路也无托付之处,只好带他回昆仑山。好在孩童乖巧,不喜哭闹,米面都能吃得,极好喂养。”
见柳长吉目中表情,柳不归知他已明了七分。顿了顿又道:“幼童身上无信物,不知其父母姓名,只能随了我姓。当日婴儿藏身处的断壁中,有块破木匾,斑驳三字‘长吉寺’,我便为他取名做长吉。”
柳长吉怔了半晌,眼泪才刷的流出。道:“师傅说父母送我山中学艺,待艺成后自会接我回去,都是骗人的?”
柳不归不语。柳长吉又何尝不知自己是多此一问罢了。他顿了顿,又问:“师傅当日遇见的,死去那两人可是我父母?”
柳不归道:“想来便是,但事出突然,不容我仔细查看,他二人身旁也无什么物件,能辨明其身份。想来也是躲避仇家,刻意打扮的原因。”
柳长吉哀声泣道:“我不知父母长相,不知父母姓名,若是如此,我又是谁?”
柳不归默然无语。
柳长吉忽的握紧了拳头,热泪盈眶:“那杀我父母之仇人,师傅可是看清楚了?”
柳不归道:“你是问奉命杀你父母之人,还是下令杀你父母之人?亦或是祸乱苍生,惹出是非争斗之人?你父母手上未必无血,被人所杀也或是杀人于先。乱世之中,不分是非,也无人是无辜的。”
柳长吉听了,噙了两眼泪,茫然道:“那如今师傅要我如何是好?”
柳不归摇摇头道:“你只是该出去走走了。”
柳长吉道:“既然已知身世,如今已是无处可去。”
柳不归问道:“这十六年,你都去过何处?”
柳长吉道:“除了偶尔山下市集采购,别处不曾去过。”
柳不归点点头道:“你所及这一范围,与天下相比,如片雪之于昆仑,其外未知的人,物,景,你不想去见识?”
柳长吉想了想道:“别处的人与此处的人也不同么?”
柳不归道:“自然不同,样貌,习性都截然不同。”
柳长吉道:“便是不同,与我又何干?”
柳不归摇摇头,道:“天下之大,总有你你愿留之处,愿意相伴厮守之人,你年纪轻轻,怎么能甘心与我老头子困在井中。”
柳长吉反问道:“师傅可是见识了那大千世界?”
柳不归点点头。
柳长吉道:“那师傅留在此处,想必是再无别处比此处更好了?”
柳不归听了一呆,半晌不知如何反驳,最后皱了眉头,厉声道:“不必再说了,明日你便下山去了。”
说罢起身要走,却被柳长吉扯住衣袖,道:“师傅莫生气,师傅让我下山,徒儿遵命便是,若是寻了一圈,也只是留在这里练剑最好,可是能回来?”
柳不归看了柳长吉满目哀求,心头不忍,便再也装不得做怒了,爱怜的拍了拍柳长吉肩膀,缓缓道:“最好不要回来,可先去鄂州寻武潮升,他在那处开了间镖局。若真是,无安身之处,也要待得三年之后,方可回来。”
柳长吉听了,还未开口,柳不归已转身走了。
次日清早,柳长吉默默包了干粮衣物,些许碎银子,提了剑出门。
柳不归拿了把雨伞,等在门外,道:“江湖风雨无常,在外多加小心。你剑术虽不及藏锋,单是自保,却也无人伤的了你。只需切记是非由人,莫强出风头便是。”说罢取了柳长吉手中剑,包于伞中。接着道:“此剑与天工齐名,皆是铁剑门镇派之宝,现已传于你,好生保管。谷外不比此间,兵器莫外露,莫引人注目。”
柳长吉听了连连点头,眼眶早泛泪花。
柳不归心头也是不忍,道:“早早寻了武潮升去吧。记得铁剑门规,至少要收二徒,保下铁剑门一脉。”
柳长吉听了点点头,含泪道:“我若下山,师傅好生保重身体。”
柳不归点点头。轻道:“去吧。”
柳长吉,道:“过得三年,我便回来孝敬师傅。”
柳不归听得摇摇头,摆摆手,道:“快去吧。”
柳长吉出了谷,顺小路下了山,山脚时回头,仍见师傅站在山腰处,远远相望,如山中一段枯木。
柳长吉眼眶一酸,心中默默道,无父无母,只有师傅算是唯一亲人,今却被师傅赶下山,也不知师傅有何深意,只能在外胡乱挨过的三年,早早赶回来。
心中打定主意,柳长吉又朝师傅挥了挥手,才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