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英雄并潮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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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惜英雄(三)

长安路上,却是越行路越阔。

武安平道:“此路想必是始皇东巡之道,经数百年沧桑,仍隐约见当日壮阔,始皇真神人也。”

柳长吉见路上扬土浮沙,路边几处残垣,将被风沙磨尽,叹了声,道:“不计成本,举一国之力,要做开天辟地之事,百年一过,如今来看,也不过只在大地上划了几道痕而已。”

武安平听了一楞,哈哈一笑。还未开口,却听付君可道,咦:“你怎的和我那书呆子表哥一样口气。”说罢对众人道:“既然经过长安,便要去我表哥家一趟,讨他欠我的许多东西。你们随我去见见他吧,他人可是有趣的紧。”见几人犹豫不答,付君可又道:“我姨夫家离长安城不远,就在城南山脚下。”

武安平听了,道:“若时间不久,付姑娘自去,我们找个地方等候便是。”

付君可点点头,想了一会,忽然笑道:“我知道个地方,那里的酒好喝,你们想必喜欢。”

长安南山麓下,有个村子,村子是个清净的去处,种了大片大片的竹子。小小村落,竟有一处小酒家,对着高山细流。

付君可引了武安平等人到了酒家,自去寻表哥去了。

小小酒家,收拾得干净,此时一个客人也无,小二也无,只有一个掌柜。店里只有两样菜,牛肉,花生,酒也只有自酿的一种。然那酒入口清冽,如甘泉,落肚却带微微一股暖意,待暖及全身,醉意已升。武安平石方夸赞不止,阮轻云、李婧也都好奇的喝了一杯,阮轻云问酒店掌柜道:“掌柜的,这酒什么名?”掌柜是个五十出头的和蔼老人家,笑着道:“这酒名是内人起的,叫‘忘还乡’。”话中满是自豪。石方听了起身喝道:“好!听了这名字,更觉酒好!”说罢又引一杯,道:“再饮一杯,又觉酒名起得更好。”

众人都笑。

傍晚下了小雨,淅淅沥沥,天黑未歇。付君可仍未回来,好在酒家有房可投宿,几人便收拾住下了。

长途奔波中难得清闲,又有细雨落檐声催人早睡,阮轻云李婧洗漱后早早就歇了。武安平、石方、柳长吉三人灯下对饮。酒虽爽口,饮多一般醉人,武安平石方两人吃得快,醉得也快,怕耽误行程,也都去睡了。小村中民风淳朴,这小酒家竟是夜不闭户,掌柜的吩咐让柳长吉自取酒菜,也早早歇了。柳长吉一人坐在窗前桌上,出神向外望了去,无一丝倦意。

原来,暗夜雨中,隐隐约约一人,未打伞,直直立在路中。

至柳长吉发觉他至此,已有近一个时辰,那人只是一动不动。柳长吉终于还是撑了店里的伞,出了门。借了店里微光,见是一个络腮胡的健壮汉子,雨虽细却密,水顺了他脸上胡须直流,那人却丝毫不以为意,出神望了远处。

柳长吉向他喊了一声,道:“何不来店中避雨?”

那络腮汉子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也不答。

柳长吉又道:“夜黑雨密,怎会有人来,多半要待到雨停,何不进来饮一杯,暖一暖身子?”

那人听了,仰了头闭了眼,觉脸上冷雨细密,才冲柳长吉点点头,随了柳长吉进了店中。

那汉子坐了,先对柳长吉抱拳道:“在下专白虹。”声音洪亮,如钟。

柳长吉连忙抱拳回礼道:“在下柳长吉。”

柳长吉于对面看那专白虹:两道眉生的粗犷,铜铃般的眼睛,满面的络腮胡。

柳长吉问道:“专兄可是在等朋友。”

专白虹点点头,道:“在等我大嫂。”

专白虹先是饮了一杯酒,喝了声“还是此间酒好。”然后一杯接一杯只是饮。柳长吉本也不是话多之人,就只见,寂静夜店中,有两人对饮,却无一句言语,奇怪之极。

雨歇了有一个多时辰,隐隐碎步踏泥声来。

专白虹听了,犹闻雷震,起身抢出门外,柳长吉听他门外怯怯问道:“嫂子来了?”语中诚惶诚恐。

两人进店,柳长吉见来的是一个黑衣女子,瘦销的身材款款如柳,面容白净,唇如丹朱,如丝媚眼,关不住万种风情。女子打了黑色的纸伞,提了灯笼的手中,竟然拎了个酒葫芦。

见柳长吉起身,女子笑了对他点点头,然后转身对了专白虹,轻轻一笑,道:“白虹今夜好兴致,喝的这般快活。”专白虹双手直直垂了,贴在腿边,站得笔直,头却垂得豆芽一般,似被母亲呵斥中的咳童。

女子声音沙沙悦耳,又轻笑道:“你也算有心,只是随意在窗口丢一片纸条,便真能约你到此处。”

专白虹仍是垂头不语。

女子瞟了专白虹模样,又是轻轻媚笑,她走到偏僻处一张桌子旁,专白虹连忙上前,扶好凳子,待女子坐下,又忙不迭端茶送水。

女子接了茶,品了一口。茶是粗茶,微微苦涩,香味也少,女子抿了嘴,轻轻含一口,轻轻吞了,再轻轻一口。

专白虹一旁立了半晌,才敢轻声开口道:“嫂嫂瘦销了。”女子听了,放了杯,抬头望了专白虹,轻笑道:“你大哥在时,见我胃口不好,便要四处寻新奇点心,便是皇宫里的糕点只是我想吃,他总是要想法拿来给我。”说罢垂头轻轻一叹,道:“如今,瘦些也是应该。”

专白虹连忙道:“嫂嫂若是喜欢宫廷里的糕点,白虹这便想法给嫂嫂取些来。”

那女子摇摇头起身,道:“走吧,去看看你大哥。”说罢径直向门外走去。专白虹自然紧紧跟上。

柳长吉于窗中见两人缓缓出门,去了对面不远的土坡上。

此时天边已显光亮,隐约见平缓坡顶,一个小土包,长了杂草,土包前立了一张薄木牌,想来是一座小坟。

柳长吉见那女子站到在坟前,因离得不远,雨后凌晨格外寂静,能隐约听清那女子喃喃道:“转眼已过了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了。我却忘不了葬他那一刻。”说罢猛然回身,盯着专白虹,道:“说起来还要谢谢你,多亏了你,才能找全了他的尸骨。”

专白虹埋头,浑身颤抖,双拳紧握,骨节格格脆响,却仍是不答话。

忽而那女子向了专白虹妩媚一笑,道:“白虹,嫂嫂好看么?”

专白虹只是埋了头,不答。

女子又是咯咯一声娇笑,道:“总是你大哥会骗人,每次见我,总高兴的像个孩子,说我美的像妖精,我问他为何不是仙女,他道‘仙女是神女’怎会去作法勾人心魄。”说罢咯咯笑不停。

专白虹听了,似用尽了全身力气,从牙缝中用力将话挤出,道:“世间女子都不如嫂嫂漂亮。”说罢仍不敢抬头。

女子望了他,笑了点点头,开了手中酒葫芦,一仰头,饮了一大口,想是那葫芦中酒烈,女子被酒呛得的猛弯了腰,边吐边咳。专白虹向前伸手要扶,女子用力推开了他,一仰头,又是一口,咕嘟一声大口咽下,接着又是一阵猛咳,良久方止。

专白虹凄厉声喊道:“嫂嫂!”

又过了一会,女子才直了腰,泪涕满面,也不擦拭,将手中酒葫芦递给专白虹,道:“白虹,陪嫂嫂喝酒。”

专白虹丝毫不犹豫,伸手便接了,仰头要喝,却未料那女子猛的扑了过去,伸手将芦拨开,葫芦跌在地上,酒洒了一地,专白虹讶异问道:“嫂嫂?”见那女子忽然身子一软,便要倒地,连忙伸手扶了,才发觉怀中女子本就苍白的肤色,现今更白,如素绫一般。女子哇的张口,吐出的不是酒,却是一大口血。

专白虹又惊又急,吼道:“嫂嫂!酒中有毒?”

柳长吉见状,从窗中跃出,两步奔到坡上。

专白虹待要抱起女子寻医救治,女子缓缓摇了头,轻轻道:“白虹,不必枉费力气了,酒中是那‘相思苦’,无人能医。临死前,嫂嫂还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专白虹听了,身体直如石头一般僵了。

见那女子倒在专白虹怀中,勉力仰头看着专白虹,面色已转蜡黄,黄豆般汗珠滚滚而出,面色因痛苦而扭曲着,惨然笑道:“你可知我有多想杀了你。”

专白虹不敢与他对视,头别向一边,嘴角迸血,热泪翻滚。

女子喃喃道:“你大哥人称九命猫,何种凶险没遇过,每每都能化险为夷,怎的被你邀去喝了一场酒,就被人剥了皮,斩了首,挂在了京兆府城墙之上?要不是你寻了他头回来,我如何去认尸首,如何知道那是不是他?你号称钢筋铁骨,掌上无敌,自己毫发无伤回来了,却保不得你大哥全尸?”

专白虹终是忍不住,魁梧粗犷的汉子竟咬了牙嘤嘤哭出声来。

女子边惨笑边落泪,道:“你倒是知道你大哥,喜欢在这里喝酒,便给他寻了这个地方,可是人死了,葬得地方再好,又有何用?”说罢猛得双手捉了专白虹衣襟,惨然道:“我独活本是为了亲眼见你手刃敌人。可我夜夜梦中见他时,如生前一般,同他说,同他笑,同他嬉闹,清晨梦醒,恍知天人两隔,如同与他多分别了一次,每一次,便多痛苦一分,我又怎么承受得住?”

专白虹早已泣不成声。

女子越说越无力,仍勉强道:“我想杀了你再死,可见了他墓前新堆的人头,知道你终会帮他报仇,也只有你能帮他复仇了。只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记住将我同他葬在一起。”

女子开始颤抖,如弓一般绷紧了身子,睁大了双目,咬紧牙关,她勉强压住喉头鲜血,

嘶声喊道:“报了仇,你再死!”

她那双手紧紧的撕住专白虹胸前衣服,僵直不动了。

“嫂嫂嫂嫂!”专白虹用力呼喊,摇晃。那女子只是瞪了双眼看他,再无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