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独爱生活应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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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皈依生活本身(5)

◆责任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是读书人常说的一句话,作为去干政治活动的根据的,据说这是出于顾亭林。查《日知录》卷十三有这样的几句云:“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再查这一节的起首云:“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顾亭林谁都知道是明朝遗老,是很有民族意识的,这里所说的话显然是在排满清,表面上说些率兽食人的老话,后面却引刘渊石勒的例,可以知道他的意思。保存一姓的尊荣乃是朝廷里人们的事情,若守礼法重气节,使国家勿为外族所乘,则是人人皆应有的责任。我想原义不过如此,那些读书人的解法恐怕未免有点歪曲了吧。但是这责任重要的还是在平时,若单从死难着想毫无是处。倘若平生自欺欺人,多行不义,即使卜居柴市近旁,常往崖山踏勘,亦复何用。洪允祥先生的《醉余随笔》里有一节说得好:

“《甲申殉难录》某公诗曰,愧无半策匡时难,只有一死报君恩。天醉曰,没中用人死亦不济事。然则怕死者是欤?天醉曰,要他勿怕死是要他拼命做事,不是要他一死便了事。”这是极精的格言,在此刻现在的中国正是对症服药。《日知录》所说匹夫保天下的责任在于守礼法重气节,本是一种很好的说法,现在觉得还太笼统一点,可以再加以说明。光是复古地搬出古时的德目来,把它当作符似地贴在门口,当作咒似地念在嘴里,照例是不会有效验的,自己不是巫祝而这样地祈祷和平,结果仍旧是自欺欺人,不负责任。我们现在所需要的是实行,不是空言,是行动,不是议论。这里没有多少繁琐的道理,一句话道,大家的责任就是大家要负责任。我从前曾说过,要武人不谈文,文人不谈武,中国才会好起来,也原是这个意思,今且按下不表,单提我们捏笔杆写文章的人应该怎样来负责任。这可以分作三点。一是自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知妄说,误人子弟,该当何罪,虽无报应,岂不惭愧。二是尽心。文字无灵,言论多难,计较成绩,难免灰心,但当尽其在我,锲而不舍,岁计不足,以五年十年计之。三是言行相顾。中国不患思想界之缺权威,而患权威之行不顾言,高卧温泉旅馆者指挥农工与陪姨太太者引导青年,同一可笑也。无此雅兴与野心的人应该更朴实的做,自己所说的话当能实践,自己所不能做的事可以不说,这样地办自然会使文章的虚华减少,看客掉头而去,但同时亦使实质增多,不误青年主顾耳。文人以外的人各有责任,兹不多赘,但请各人自己思量可也。(八月)

◆畏天悯人

刘熙载著《艺概》卷一文概中有一则云:

“畏天悯人四字见文中子《周公篇》,盖论《易》也。今读《中说》全书,觉其心法皆不出此意。”查《中说》卷四云:

“文中子曰,《易》之忧患,业业焉,孜孜焉,其畏天悯人,思及时而动乎。”关于《周易》我是老实不懂,没有什么话说,《中说》约略翻过一遍,看不出好处来,其步趋《论语》的地方尤其讨厌,据我看来,文中子这人远不及王无功有意思。但是上边的一句话我觉得很喜欢,虽然是断章取义的,意义并不一样。

天就是“自然”。生物的自然之道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河里活着鱼虾虫豸,忽然水干了,多少万的生物立即枯死。自然是毫无感情的,《老子》称之曰天地不仁。人这生物本来也受着这种支配,可是他要不安分地去想,想出不自然的仁义来。仁义有什么不好,这是很合于理想的,只是苦于不能与事实相合。不相信仁义的有福了,他可以老实地去做一只健全的生物。相信的以为仁义即天道,也可以圣徒似地闭了眼祷告着过一生,这种人虽然未必多有。许多的人看清楚了事实却又不能抛弃理想,于是唯有烦闷。这有两条不同的路,但觉得同样地可怜。一是没有法。正如巴斯加耳说过,他受了自然的残害,一点都不能抵抗,可是他知道如此,而“自然”无知,只此他是胜过自然了。二是有法,即信自然是有知的。他也看见事实打坏了理想,却幻想这是自然用了别一方式去把理想实现了。说来虽似可笑,然而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我们随便翻书,便可随时找出例子来。

最显明的倒是讲报应。元来因果是极平常的事,正如药苦糖甜,由于本质,或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法律上所规定,当然要执行的。但所谓报应则不然。这是在世间并未执行,却由别一势力在另一时地补行之,盖是弱者之一种愿望也。前读笔记,见此类纪事很以为怪,曾云:

“我真觉得奇怪,何以中国文人这样喜欢讲那一套老话,如甘蔗滓的一嚼再嚼,还有那么好的滋味。最显著的一例是关于所谓逆妇变猪这类的记事。在阮元的《广陵诗事》卷九中有这样的一则云云。阮云台本非俗物,于考据词章之学也有成就,乃喜纪录此等恶滥故事,殊不可解。”近日读郝懿行的诗文随笔,此君文章学识均为我所钦敬,乃其笔录中亦常未能免俗。又袁小修日记上海新印本出板,比所藏旧本多两卷,重阅一过,发见其中谈报应的亦颇不少,而且多不高明。因此乃叹此事大难,向来乱读杂书,见关于此等事思想较清楚者只有清朝无名的两人,即汉军刘玉书四川王侃耳。若大多数的人则往往有两个世界,前世造了孽,所以在这世无端地挨了一顿屁股或其他,这世作了恶,再拖延到死后去下地狱,这样一来,世间种种疑难杂事大抵也就可以解决了。

从报应思想反映出几件事情来。一是人生的矛盾。理想是仁义,而事实乃是弱肉强食。强者口说仁义,却仍吃着肉。皇帝的事情是不敢说的了,武人官吏土豪流贼的无法无天怎么解说呢?这只能归诸报应,无论是这班杀人者将来去受报也好,或者被杀的本来都是来受报的也好,总之这矛盾就搪塞过去了。二是社会的缺陷。有许多恶事,在政治清明法律完备的国家大抵随即查办,用不着费阴司判官的心的,但是在乱世便不可能,大家只好等候侠客义贼或是阎罗老子来替他们出气,所以我颇疑《水浒传》《果报录》的盛行即是中国社会混乱的一种证据。可是也有在法律上不成大问题的,文人看了很觉得可恶,大有欲得而甘心之意,也就在他笔下去办他一下,那自然更是无聊,这里所反映出来的乃只是道学家的脾气罢了。

甘熙著《白下琐言》卷三有一则云:“正阳门外有地不生青草,为方正学先生受刑处。午门内正殿堤石上有一凹,雨后拭之血痕宛然,亦传为草诏时齿血所溅。盖忠义之气融结宇宙间,历久不磨,可与黄公祠血影石并传。”这类的文字我总读了愀然不乐。孟德斯鸠临终有言,据严幾道说,帝力之大如吾力之为微。人不承认自己的微,硬要说得阔气,这是很可悲的事。如上边所说,河水干了,几千万的鱼虾虫豸一齐枯死。一场恶战,三军覆没,一场株连,十族夷灭,死者以万千计。此在人事上自当看作一大变故,在自然上与前者事同一律,天地未必为变色,宇宙亦未必为震动也。河水不长则陆草生焉,水长复为小河,生物亦生长如故,战场及午门以至弼教坊亦然,土花石晕不改故常,方正学虽有忠义之气,岂能染污自然尺寸哉。俗人不悲方君的白死,宜早早湮没借以慰安之,乃反为此等曲说,正如茅山道士讳虎噬为飞升,称被杀曰兵解,弥复可笑矣。曾读英国某人文云,世俗确信公理必得最后胜利,此不尽然,在教派中有先屈后伸者,盖因压迫者稍有所顾忌,芟夷不力之故,古来有若干宗派确被灭尽,遂无复孑遗。此铁冷的事实正纪录着自然的真相,世人不察,却要歪曲了来说,天让正人义士被杀了,还很爱护他,留下血迹以示褒扬。倘若真是如此,这也太好笑,岂不与猎师在客座墙上所嵌的一个鹿头相同了么?王彦章曰,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豹的一生在长林丰草间,及为虎咬蛇吞,便干脆了事,不幸而死于猎户之手,多留下一张皮毛为贵人作坐垫,此正是豹之“兽耻”也。彦章武夫,不妨随便说,若明达之士应知其非。闻有法国诗人微尼氏曾作一诗曰“狼之死”,有画廊派哲人之风,是殆可谓的当的人生观欤。

附记

年纪大起来了,觉得应该能够写出一点冲淡的文章来吧。如今反而写得那么剑拔弩张,自己固然不中意,又怕看官们也不喜欢,更是过意不去。十月三日记。

◆情理

管先生叫我替《实报》写点文章,我觉得不能不答应,实在却很为难。这写些什么好呢?

老实说,我觉得无话可说。这里有三种因由。一,有话未必可说。二,说了未必有效。三,何况未必有话。

这第三点最重要,因为这与前二者不同,是关于我自己的。我想对于自己的言与行我们应当同样地负责任,假如明白这个道理而自己不能实行时便不该随便说,从前有人住在华贵的温泉旅馆而嚷着叫大众冲上前去革命,为世人所嗤笑,至于自己尚未知道清楚而乱说,实在也是一样地不应当。

现在社会上忽然有读经的空气继续金刚时轮法会而涌起,这现象的好坏我暂且不谈,只说读九经或十三经,我的赞成的成分倒也可以有百分之十,因为现在至少有一经应该读,这里边至少也有一节应该熟读。这就是《论语》的《为政》第二中的一节:

“子曰,由,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这一节话为政者固然应该熟读,我们教书捏笔杆的也非熟读不可,否则不免误人子弟。我在小时候念过一点经史,后来又看过一点子集,深感到这种重知的态度是中国最好的思想,也与苏格拉底可以相比,是科学精神的源泉。

我觉得中国有顶好的事情,便是讲情理,其极坏的地方便是不讲情理。随处皆是物理人情,只要人去细心考察,能知者即可渐进为贤人,不知者终为愚人,恶人。《礼记》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管子》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这都是千古不变的名言,因为合情理。现在会考的规则,功课一二门不及格可补考二次,如仍不及格则以前考过及格的功课亦一律无效。这叫做不合理。全省一二门不及格学生限期到省会考,不考虑道路的远近,经济能力的及不及。这叫做不近人情。教育方面尚如此,其他可知。

这所说的似乎专批评别人,其实重要的还是借此自己反省,我们现在虽不做官,说话也要谨慎,先要认清楚自己究竟知道与否,切不可那样不讲情理地乱说。说到这里,对于自己的知识还没有十分确信,所以仍不能写出切实有主张的文章来,上边这些空话已经有几百字,聊以塞责,就此住笔了。

(廿四年五月)

附记

管翼贤先生来访,命为《实报》写“星期偶感”,在星期日报上发表,由五人轮流执笔,至十一月计得六篇,便集录于此。

十一月廿六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