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常觉得中国的学人对于几方面的文化应该相当地注意,自然更应该有人去特别地研究。这是希腊,印度,亚剌伯与日本。近年来大家喜欢谈什么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我不知两者是不是根本上有这么些差异,也不知道西方文化是不是用简单的三两句话就包括得下的,但我总以为只根据英美一两国现状而立论的未免有点笼统,普通称为文明之源的希腊我想似乎不能不予以一瞥,况且他的文学哲学自有独特的价值,据臆见说来他的思想更有与中国很相接近的地方,总是值得萤雪十载去钻研他的,我可以担保。印度因佛教的缘故与中国关系密切,不待烦言,亚剌伯的文艺学术自有成就,古来即和中国接触,又因国民内有一部分回族的关系,他的文化已经不能算是外国的东西,更不容把他闲却了。日本有小希腊之称,他的特色确有些与希腊相似,其与中国文化上之关系更仿佛罗马,很能把先进国的文化拿去保存或同化而光大之,所以中国治“国学”的人可以去从日本得到不少的资料与参考。从文学史上来看,日本从奈良到德川时代这千二百余年受的是中国影响,处处可以看出痕迹,明治维新以后,与中国近来的新文学相同,受了西洋的影响,比较起来步骤几乎一致,不过日本这回成为先进,中国老是追着,有时还有意无意地模拟贩卖,这都给予我们很好的对照与反省。以上这些说明当然说得不很得要领,我只表明我的一种私见与奢望,觉得这些方面值得注意,希望中国学术界慢慢地来着手,这自然是大学研究院的职务,现在在北大言北大,我就不能不把这希望放在北大——国立北京大学及研究院——的身上了。
我重复地说,北大该走他自己的路,去做人家所不做的而不做人家所做的事。北大的学风宁可迂阔一点,不要太漂亮,太聪明。过去一二年来北平教育界的事情真是多得很,多得很,我有点不好列举,总之是政客式的反覆的打倒拥护之类,侥幸北大还没有做,将来自然也希望没有,不过这只是消极的一面,此外还有积极的工作,要奋勇前去开辟人荒,着手于独特的研究,这个以前北大做了一点点了,以后仍须继续努力。我并不怀抱着什么北大优越主义,我只觉得北大有他自己的精神应该保持,不当去模仿别人,学别的大学的样子罢了。
“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那么救国也是一半的事情吧。这两个一半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是主,或者革命是重要一点亦未可知?我姑且假定,救国,革命是北大的干路吧,读书就算作支路也未始不可以,所以便加上题目叫作“北大的支路”云。
民国十九年十二月十一日,于北平。
◆常识
轮到要写文章的时候了,文章照例写不出。这一个多月里见闻了许多事情,本来似乎应该有话可说,何况仅仅只是几百个字。可是不相干,不但仍旧写不出文章,而且更加觉得没有话说。
老实说,我觉得我们现在话已说得太多,文章也写得太多了。我坐在北平家里天天看报章杂志,所看的并不很多,却只看见天天都是话,话,话。回过头来再看实际,又是一塌糊涂,无从说起。一个人在此刻如不是闭了眼睛塞住耳朵,以至昧了良心,再也不能张开口说出话来。我们高叫了多少年的取消不平等条约的口号,实际上有若何成绩,连三十四年前的辛丑条约还条条存在。不知道那些专叫口号贴标语的先生那里去了,对于过去的事可以不必再多说,但是我想以后总该注重实行,不要再想以笔舌成事,因这与画符念咒相去不远,究竟不能有什么效用也。
古人云,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这原是很对的,但在有些以说话为职业的人,例如新闻记者,那怎么办呢?新闻而不说什么话,岂不等于酒店里没有酒,当然是不成。据我外行人想来,反正现在评论是不行,报告又不可,就是把北岩勋爵请来也是没有办法的,那么何妨将错就错,(还是将计就计呢,)去给读者做个谈天朋友,假如酒楼的柱子上贴着莫谈国事或其他二十年前的纸条,那么就谈谈天地万物,以交换智识而联络感情,不亦可乎。
我想,在言论不大自由的时代,不妨有几种报纸以评论政治报告消息为副课,去与平民为友,供给读者以常识。说到这里,图穷而匕首见,题目出来,文章也就可以完了。不过在这里要想说明一句,便是关于常识的解释。我们无论对于读者怎么亲切,在新闻上来传授洋蜡烛的制造法,或是复利的计算法,那总可不必罢。所谓常识乃只是根据现代科学证明的普通知识,在初中的几种学科里原已略备,只须稍稍活用就是了。如中国从前相信华人心居中,夷人才偏左,西洋人从前相信男人要比女人少一支肋骨,现在都明白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我们如依据了这种知识,实心实意地做切切实实的文章,给读者去消遣也好,捧读也好,这样弄下去三年五年十年,必有一点成绩可言。说这未必能救国,或者也是的,但是这比较用了三年五年的光阴再去背诵许多新鲜古怪的抽象名词总当好一点,至少我想也不至于会更坏一点吧。(六月)
◆谈文
这几天翻阅近人笔记,见叶松石著《煮药漫抄》卷下有这一节,觉得很有意思。
“少年爱绮丽,壮年爱豪放,中年爱简练,老年爱淡远。学随年进,要不可以无真趣,则诗自可观。”
叶松石在同治末年曾受日本文部省之聘,往东京外国语学校教汉文,光绪五六年间又去西京住过一年多,《煮药漫抄》就是那时候所著。但他压根儿还是诗人,《漫抄》也原是诗话之流,上边所引的话也是论诗的,虽然这可以通用于文章与思想,我觉得有意思的就在这里。
学随年进,这句话或者未可一概而论,大抵随年岁而变化,似乎较妥当一点。因了年岁的不同,一个人的爱好与其所能造作的东西自然也异其特色,我们如把绮丽与豪放并在一处,简练与淡远并在一处,可以分作两类,姑以中年前后分界,称之曰前期后期。中国人向来尊重老成,如非过了中年不敢轻言著作,就是编订自己少作,或评论人家作品的时候也总以此为标准,所以除了有些个性特别强的人,又是特别在诗词中,还留存若干绮丽豪放的以外,平常文章几乎无不是中年老年即上文所云后期的产物,也有真的,自然也有仿制的。我们看唐宋以至明清八大家的讲义法的古文,历代文人讲考据或义理的笔记等,随处可以证明。那时候叫青年人读书,便是强迫他们磨灭了纯真的本性,慢慢人为地造成一种近似老年的心境,使能接受那些文学的遗产。这种办法有的也很成功的,不过他需要相当的代价,有时往往还是得不偿失。少年老成的人是把老年提先了,少年未必就此取消,大抵到后来再补出来,发生冬行春令的景象。我们常见智识界的权威平日超人似地发表高尚的教训,或是提倡新的或是拥护旧的道德,听了着实叫人惊服,可是不久就有些浪漫的事实出现,证明言行不一致,于是信用扫地,一塌胡涂。我们见了破口大骂,本可不必,而且也颇冤枉,这实是违反人性的教育习惯之罪,这些都只是牺牲耳。《大学》有云“是谓拂人之性,菑必逮夫身”。现今正是读经的时代,经训不可不三思也。
少年壮年中年老年,各有他的时代,各有他的内容,不可互相侵犯,也不可颠倒错乱。最好的办法还是顺其自然,各得其所。北京有一首儿歌说得好,可以唱给诸公一听:
“新年来到,糖瓜祭灶。
姑娘要花,小子要炮。
老头子要戴新呢帽,
老婆子要吃大花糕。”
(七月)
◆再谈文
鄙人近来很想写文章,却终于写不出什么文章来。这为什么缘故呢?力量不够,自然是其一。然而此外还有理由。
写文章之难有二,自古已然,于今为烈。这可以用《笑林》里的两句话来做代表,一是妙不可言,二是不可言妙。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这自是定理,但是言往往不足以达情,有言短情长之感。佛教里的禅宗不立文字,就是儒家也有相似的意思,如屈翁山在《广东新语》中记“白沙之学”云:
“白沙先生又谓此理之妙不可言,吾或有得焉,心得而存之,口不可而言之。比试言之,则已非吾所存矣,故凡有得而可言,皆不足以得言。”这还是关于心性之学的话,在文学上也是如此。司空表圣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一境,固然稍嫌玄虚,但陶渊明诗亦云,“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可知这是实在有的,不过在我们凡人少遇见这些经验而已。没有经验,便不知此妙境,知道了时又苦于不可得而言,所以结果终是难也。
有人相信文字有灵,于是一定要那么说,仿佛是当做咒语用,当然也就有人一定不让那么说。这在文字有灵说的立场上都是讲得通的,两方面该是莫逆于心,相视而笑了,但是也有觉得文字无灵的,他们想随便写写说说,却有些不大方便。因为本来觉得无灵,所以也未必非说不可地想硬说,不过可以说的话既然有限制,那么说起来自然有枯窘之苦了。
话虽如此,这于我都没有多大关系,因为我并无任何的“妙”要说,无论是说不出或是说不得的那一种。我写文章,一半为的是自己高兴,一半也想给读者一点好处,不问是在文章或思想上。我常想普通在杂志新闻上写文章不外三种态度。甲曰老生常谈,是启蒙的态度。乙曰市场说书,是营业的。丙曰差役传话,是宣传的。我自己大约是甲加一点乙,本是老翁道家常,却又希望看官们也还肯听,至少也不要一句不听地都走散。但是,这是大难大难。有些朋友是专喜欢听差役传话的,那是无法应酬,至于喜说书原是人情之常,我们固然没有才能去学那一套,但也不可不学他们一点,要知道一点主顾的嗜好,这个便绝不容易。中年知识阶级的事情我略知一二,他们不能脱除专制思想与科举制度的影响,常在口头心头的总不出道德仁义与爵禄子女,这个恕难奉陪,所以中年的读物虽然也应该供给却是无从下手,只好暂且不淡。大众是怎样呢?这是大家所很想知道的,特别是在我们现今在报上写点小文章的人。可惜我还未能明确地知道。约略一估量,难道他们竟是承受中年知识阶级的衣钵的么?这个我不敢信,也不敢就断然不信。总之,我还不清楚大众喜欢听什么话;因此未能有所尽言,我所说的文章(写了聊以自娱的文章在外)之难写就是这个缘故。(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