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样一个下午
不知为什么,这些天来,我常常想起那样一个下午。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母亲要去给玉米喷药,喊我去,我不情愿地说我又不会喷药,让我去干什么?再说我还要看书呢!”
“不是让你喷药。因为喷壶太沉,我背不上肩,让你去帮我往肩上送送喷壶。”母亲小心地说,“你可以带书去,坐在井边的树荫下看书。”我满脸不高兴,又实在想不出搪塞的理由,只好去了。
没有一丝风,天热得正狠,玉米长得还不及膝,一脚便可以踩折一棵,所以走在田间需要分外地小心。我帮母亲背上喷壶之后,便坐在树荫下,毫无意识地看着她缓缓地在玉米的隙地间移动。
喷药是玉米生长期间必须的一道劳动工序,就是用定量的药兑上定量的水装在喷壶里,然后左手操作压杆,右手挥动喷嘴,均匀而细致地为每一棵玉米镀上一层“保护衣”。喷壶灌满至少要有三四十斤重,每次回来,母亲的背都湿得透透的,不知是汗水还是药水。
“下次不要背这么多了!”我说。
“傻丫头,好不容易来回跑一趟,太少了不值得。”母亲说。
“我也试试吧。”我的语气明显缺乏诚意——我实在畏惧喷壶这种充满了怪味的重物,可是我巳经18岁了,目睹母亲的劳累而无动于衷,我又感到愧疚。
“不用了。你不会。再说我巳经沾了手,就别染上你了。”母亲说,“你看你的书吧。”
我在心底暗暗长嘘了一口气,居然觉得如释重负。
最后一壶药喷完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了。
“怎么样?热不热?”母亲边洗手边问。
“还好。就是井边的蚊子太多。”我很随意地说。
“咬出疙瘩了吗?回家赶紧用清凉油抹抹。”母亲说。
我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闲话回了家。回家后的情形我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只知道母亲吃过饭后就躺在了竹椅上,一睡一整夜,而我“搂”着电视机一直看到“再见”。
一晃多年过去了,母亲患脑溢血去世也巳多年。冥冥之中,我一直清晰地记着这件我们母女生活中最平凡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其实,这不是一件小事。
大千世界,父母对儿女的溺爱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富贵人家让儿女一掷千金,小康门户让儿女精吃细咽,而我的母亲,一个拙辞讷言的农妇,一位年过半百的人母,对我最常见的溺爱就是那个盛夏午后田边井旁的清凉绿荫。
18岁的我,身体懒惰,心灵肤浅,矫情地谦让之后便是坦然地享受。然而,即使是矫情地谦让,也让母亲感到满足,而我坦然地享受,更使她觉得安慰。
天底下还有哪一种爱,和母亲的爱是一样的呢?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一向喜好咬文嚼字的我,曾经在多种场合对这首歌里“享不了”三个字的用法提出质疑,认为用得实在不规范,意思也实在表达得不到位。
“怎么不到位?享不了就是享受不完的意思嘛!”一次,一位朋友对我反驳道。
我蓦然怔住了,为自己的迂和愚感到无地自容。如此明白的话,我居然一直愚钝不解,就像那个下午,我坐在树下读一本早已忘记了名字的闲书,而母亲,却背着沉重的喷壶,一步一步缓缓地行走在玉米的缝隙中,竟然问我“热不热”!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我明白:对我的爱,母亲是一条奔腾不息的大河;对母亲的爱,我则是一条喧嚣浮躁的小溪,永远永远只能是她的支流。
父亲的请帖
父亲一直是我们所惧怕的那种人,沉默、暴躁、独断、专横,除非遇到很重大的事情,否则一般很少和我们直言搭腔。日常生活里,常常都是由母亲为我们传达“圣旨”。若我们规规矩矩照着办也就罢了,如有一丝违拗,他就会大发雷霆,“龙颜”大怒,直到我们屈服为止。
父亲是爱我们的吗?有时候我会在心底里不由自主地偸偷疑问。他对我们到底是出于血缘之亲而不得不尽的责任和义务,还是有深井一样的爱而不习惯打开或者是根本不会打开?
我不知道。
和父亲的矛盾激化是在谈恋爱以后。
那是我第一次领着男友回家。从始至终,父亲一言不发。等到男友吃过饭告辞时,他却对他冷冷地说了一句:以后你不要再来了。
那时的我,可以忍耐一切,却不可以忍耐任何人去逼迫和轻视我的爱情。于是,我理直气壮地和父亲吵了个天翻地覆。——后来才知道,其实父亲对男友并没有什么成见,只是想要惯性地摆一摆未来岳父的架子和权威而巳。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是我的激烈反应大大深化了矛盾,损伤了父亲的尊严。
“你滚!再也不要回来!”父亲大喊。
正是满世界疯跑的年龄,我可不怕滚。我简单地打点了一下自己的东西,便很英雄地摔门而去,住进了单位的单身宿舍。
这样一住,就是大半年。
深冬时节,男友向我求婚。我打电话和母亲商量。母亲急急地跑来了:“你爸不点头,怎么办?”不点头根本没关系。”我大义凜然,“是我结婚。”
“可你也是他的心头肉啊。”
“我可没听他这么说过。”
“怎么都像孩子似的!”母亲哭起来。
“那我回家。”我不忍了,“他肯吗?”
“我再劝劝他。”母亲慌慌地又赶回去。3天之后,再来看我时,神情更沮丧,“他还是不吐口。”
“可我们的日子都快要订了,请帖都准备好了。”
母亲只是一个劲儿地哭。难怪她伤心。爷儿俩,她谁的家也当不了。
“要不这样,我给爸发一个请帖吧。反正我礼到了。他随意。”最后,我这样决定。
一张大红的请帖上,我潇洒地签上了我和男友的名字。不知父亲看到会怎样,总之一定不会高兴吧。不过,我也算是尽力而为了。我自我安慰着。
婚期一天天临近,父亲仍然没有表示让我回家。母亲也渐渐打消了让我从家里嫁出去的梦想,开始把结婚用品一件件地往宿舍里给我送。偶尔坐下来,就只会发愁:父亲在怎样生闷气,亲戚们会怎样笑话,场面将怎样难堪……
婚期前一星期,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一早,我一打开门,便惊奇地发现我们这一排宿舍门口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清爽的路面一直延伸到单位的大门外面。
一定是传达室的老师傅干的。我忙跑过去道谢。
“不是我。是一个老头儿,一大早就扫到咱单位门口了。问他名字,他怎么也不肯说。”
我跑到大门口。门口没有一个扫雪的人。我只看见,有一条清晰的路,通向着一个我最熟悉的方向——我的家。
从单位到我家,有两公里远。
沿着这条路,我走到了家门口。母亲看见我,居然愣了愣怎么回来了?”
“爸爸给我下了一张请帖。”我笑道。
“不是你给你爸下的请帖吗?怎么变成了你爸给你下请帖?”母亲更加惊奇,“你爸还会下请帖?”
父亲就站在院子里,他不回头,也不答话,只是默默地、默默地掸着冬青树上的积雪。
我第一次发现,他的倔强原来是这么温柔。
最后一枚金币
这个故事源于一个非常古老而动人的传说。
很久以前,某地有一户名门旺族,代代经商,家资甚丰。传到第四代时,家道终于开始衰落。——这第四代继承人,是一个既懒惰又好赌的人,他的朋友除了赌棍之外,便只有一只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小猫。
一天,这个继承人终于迎来了倾家荡产的一刻,但是,面对亲友的教诲他仍然充耳不闻,不知悔改。他嬢皮笑脸地对着小猫开玩笑道乖,快去带些金币回来吧。”第二天,小猫果真衔了一枚金币回来了。主人非常开心,拿着金币便去了赌场,转眼便输掉了。回来后,他又对小猫说乖,你再去拿一枚金币吧。”小猫看了看主人,慢慢地离开了。不久,它果然又衔了一枚金币回来,执迷不悟的主人马上又把钱输掉了。他对小猫又张开了口:“你再去拿一枚金币吧,这是最后一次了。”小猫迟疑着,终于疲倦地离开了。主人有些奇怪,忽然间,他觉得猫咪好像越来越瘦小了。他便跟在了小猫的后面,想知道个究竟。
他看到小猫来到了一间小庙前,念念有词地诚心祈祷。他静静地溜到小猫身后,听它这样唱着拿走一点耳朵,拿走一点儿手,拿走一点儿肚子,拿走一点儿毛发,给我一些金币……”然后,小猫的身体越来越小,终于完全消失了,而地上就只剩下了一枚熠熠生辉的金币。
这个浪荡子郑重地拾起了这枚金币。从此,他不再赌博,开始发奋工作。成功之后,他为这个小猫打造了一尊金像。
可是,即使是金像又有什么用呢?这只小猫不可能回来了。每当想到那只没有呼吸的小猫雕像静静站在那里的情形,我都会感到深深的酸涩、凄凉和疼痛。这个故事让我明白了两个道理:一、我们平日轻松花费的钱财从某种意义上讲并不是钱财,而是我在消耗生命所换来的不等价替代品。二有些悔悟要让心灵早早地支楞起耳朵倾听,并且要及时地去表达和行动,否则就会付出极其昂贵的学费。
钉上铁蹄去远行
很深很晚的夜晚,我独自在小餐馆里吃了饭,然后慢慢地向家里走着。忽然间,我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哒哒哒,哒哒哒……”回头望去,只见一个人赶着一辆马车,正在这个由城里直通城外的道路上悠然而行。昏黄的路灯下,那个赶车的人垂着首,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那匹马孤寂地走着,不急不徐。
突然间,我看到了它闪着黑光的蹄。
那是铁蹄。
很小的时候,我看见马脚上的铁蹄,便问奶奶为什么有的马脚是肉的,有的马脚却是铁的呢?”奶奶说所有的马,小时候的脚都是肉的,长大以后就得给它们钉上铁蹄。只有钉上铁蹄,马才不会被针啊钉啊玻璃片什么的东西划破,只有钉上铁蹄,马才能走很长很长的路。”看着那些马,想到它们小小的脚将被铁怎样无情地包住,那种锥心的疼痛又将怎样深深地被楔进肉里,我的心头都会涌起一种无法言喻的颤栗和恐惧。这太残忍了。我想。
现在,我方才彻底明白它的必然,方才明白:这种残忍同时也意味着一种仁慈。
也许,每个人也都是这样吧。小时候,谁的皮肤都是娇嫩的丝绸,谁的眼睛都是晶莹的露珠,谁的心都是昂贵的宝石。谁也受不得冷遇,谁也不喜欢被轻视,谁都想要一帆风顺,谁都渴望平步青云。但是,红尘不是你一个人的。慢慢长大了你就会明白:美景永远是那么遥远,仿佛不历尽艰辛就不可能抵达。在如此迢迢的路上,你必须用毅力、决心和意志去炼就一双自己的铁蹄,然后把铁蹄牢牢地套上你的脚板。在锻造的过程中,你必然会伤,必然会痛,但是,你决不能退缩,你必须坚持。因为——如果你不甘于坐井观天的生活,你就必须得承受足下钉蹄的痛苦。
就是这么简单。
钉上了铁蹄,和铁蹄也磨合好了,你就慢慢地拥有了强韧。于是你开始真正地远行。你把你途经的土地踏出了翠绿的青草,你把你路边的小径踏出了缤纷的鲜花。铁蹄让内心的梦想唱出了醉人的歌吟,铁蹄让精致的灵魂流出了芬芳的香气。——真正的铁蹄造就的,必是一匹真正的骏马,而真正的骏马需要的不是什么金鞍银蹬,那都是与马无关的东西。它需要的,只是真正的铁蹄啊。
亦如一个人,和他的那颗心。
你想远行吗?把自己当成一匹骏马吧。
你想当一匹骏马吗?给自己钉上铁蹄吧。
你给自己钉上铁蹄了吗?那么也许你还应当记住:千万不要让铁蹄把你变得冰冷、顽固、僵化、偏执。铁蹄是你行走世界的车辇,但决不是你隔绝世界的屏障。在铁蹄的呵护下,也许你只有让自己变得更智慧、更博大、更深沉、更宽容、更生动。这样才不辜负远行的意义。
你准备好了吗?
婚姻如辫
“爱情,只在婚前起作用。婚后起作用的,是责任。”一位朋友曾对我如是说。无独有偶,最近看一部婚恋题材的电视剧,剧中人居然也说出了类似的话:“婚后能保持的爱情还有多少?不错,是有一些夫妻鸡皮鹤发了还在相濡以沫地生活,那是因为婚姻生活中有太多割舍不掉的点滴把他们维系在一起,至多只能算是亲情。”
听了这话,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我从不否认责任的作用:爱情没有责任,不会有婚姻;婚姻没有责任,不会有家庭。但是婚后起作用的,真是只有亲情和责任吗?
我不相信。
婚姻不是变魔术,婚前量足质优的爱情婚后立马就会销声匿迹。大自然有太多的形式转换,爱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正如一滴美酒,滴在时间的小杯里,酒味就会显得浓些;滴在时间的大杯里,酒味就会淡些,有些甚至会淡至若无。但是只要你不盲目地“跟着感觉”,只要你认真地去品味它,那么无论多么大的杯子,那一滴酒的成分必定还在。
其实,细细想来,婚姻前的爱情就像是一头乌黑亮丽的披肩发,清纯,洒脱,飘逸,可爱多变。而婚姻后的爱情就像是一条梳好的辫子,显得整洁、安宁,富有秩序。如果你以为把披肩发辫成辫子头发就会减少,那不是太可笑了吗?——当然,如果你自己不注重婚后的爱情营养从而导致脱发,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把生命扛上肩膀
虽是经过了漫长而真切的煎熬,但是,当掌心里实实在在地立着一个小小的孩子时,我还是困惑地不敢相信。
有两句有趣的俗语臭虫说它的孩子香,刺猬说它的孩子光。”自家的孩子在自己眼里总是格外乖巧。凡俗的我,当然也不例外。尽管在心里明明知道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却还是觉得他分外地好。
其实,也知道好的不是孩子,而是自己对孩子投注的那份专一执著的真爱和无与伦比的深情。从这一点来说,人自私的本质简直是无孔不入。
有一天,我蓦然发现:老人和婴儿都没有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