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她的文章主要差在哪里?”我继续套他的话。“单调,矫情,思路不够宽,文笔有局限,小家子气太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我不由地又跳出了角色,为自己辩护起来。
“知道有局限就更应该努力去认识和突破。”他在这句话后面呈现给我一个得意的笑脸。
“你对。”稍停了停,我承认。
之后又聊了许多,哲学、小说、散文、诗歌,纪实文学以及我们地方上的几个作家。他居然都能侃侃而谈,知之甚详。我边和他聊边感慨:我们地方上还有这样聪明的人!
聊了一个多小时,我想下线了,便向他道别。他道:“往后没事儿多来几次,大伙多聊聊,说不定会给你的创作带来什么灵感呢。”
“我不创作,何来灵感?”
“你就是乔叶。别装了。”“何以见得?”
“仅有一处便可证明。”
“请明示。”我仿佛看见了他得意的笑脸。
“刚开始聊时我说乔叶的文章有的不错,有的太差。如果你不是乔叶,你一定会问哪些不错,以便互相交流。但是你却只关心哪些太差,差在哪里。一般读者的兴趣只在于欣赏和享受,只有文学评论家和作者才会深究利弊得失。你是文学评论家吗?不是。所以你只能是乔叶。”
“……”我哑口无言,表现了大跌眼镜的模样,几乎就要认输了。
见我默许,他乘胜追击,继续损我你的伪装技能太臭了,你一上来我就确认了你。别把网络上的人想得那么弱智。”他开了一个最过分的在网上却又是最平常的玩笑,“你在我面前几乎就是裸体的。”
天!我几乎就要仓皇逃窜,然而想想又太吃亏了,不甘心。终于我淡淡道阁下的智商我实在钦佩。不过随你怎么说,挨骂落好的都算在乔叶账上,与我无关。我确实是学文艺理论专业的,有一点点底子。请不要再用对待乔叶的口气和我讲话了,”我还使用了各网通用的“大话西游式”语言,“饶命啊英雄!”
他顿了顿,似乎在思索,最后终于说你也很优秀,希望以后多见面!”
我连忙告辞。又有几个人过来和我打招呼,我怕再遇髙手,不敢回应,退下网来。忆起方才的一幕,我忽然觉得:惟其虚假,网络才可以那么直率,惟其自由,网络才显得生机盎然,惟其丰富,网络才让人有余地自选,惟其复杂,网络才可以成为一个独立的王国,拥有一个不能估测的未来。而在这一切一切之中,网络又自有它的一种真实。这种真实仿佛能给人一个充裕的空间去释放自己。人们互相宠爱,也互相嘲弄,互相抨击,也互相欣赏;互相贬低,也互相宽容。这是一个巨大的舞台,任何人都可以成为自己的主角。只要你愿意。谁说只有看戏的人是真实的?演戏的人可能比看戏的人更真实。——也许惟其拥有了这种真实,网络才显得魅力无限。
不是吗?
任何一个事物都有他不可避免的优点和缺点,都有他存在和发展的理由与趋向。网络也是。它必然会伸出越来越长的触角伸入到我们的生活中去,我们要做的,也许不是沉溺它,更不是拒绝它,而是尽量客观地使用它和尽量智慧地面对它。
现在,我偶尔也上网,但只看对自己有用的东西,偶尔也聊天,但绝不用自己的真姓名。
第一和第二
一次,和一个女大学生聊天,我询问她上高中时的情形,她说她总是第二名。
“那是不是挺失落的?”
“从来没有。”她笑道,“说出来也许你不相信,我非常喜欢做第二。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似乎是有意识地在保持第二的位置。”
我惊奇地看着她为什么?”
“因为第二没有第一的压力,却有着追赶第一使自己继续进步的动力。没有第一那些不必要的虚名和荣誉,却有着与第一不分上下的实力和精神。而在胸襟和气度上,第二又比第一胜出许多:第一容易骄傲自大,第二知道山外有山。第一的目标往往是要保持地位,第二的境界却是更上一层楼。第一一般不能够冷静地面对失败,第二对失败的承受却会比较平和。第一常常会拘泥于自身的局限,而第二却会从对第一的观望中结晶出自己特有的超脱和悠远——总之,第二虽然是处在第二的位置上,占据的却是第一的心情和姿态。”
我不由地微笑。她的话显然是她学业多年提炼出的精华。当然适用于她自己。从以上这些理由来看,她这个第二自然有她的舒适和高妙之处,这种人是懂得让自己松弛的聪明人。但是在实际生活中,却也有许多身处第二的始终停留在第二的档次,而不少居于第一的人也确实无愧于第一的称谓——其实这体现到某位具体的人身上,就全靠个体的悟性和智慧了。
我还注意到,她所信奉的这些第二的所有的闪光点,其实都是以第一的深暗背景来生辉的,由此推想,做第一的人就显得更加不易,更加卓绝,从而也更让人敬畏。因为,他必须永远战胜最强大的敌人——自己,才有可能成为恒久的第一。
所以,世界上从来就鲜有公认第一的人。即使有,这个第一必定不认为自己就是第一,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第一。
插着吸管的可口可乐
有一则花絮似的短新闻,已经读过好几年了,但我始终无法淡忘。
那一年,土耳其发生了7. 4级大地震。在这次大地震中,有将近两万人遭到了灭顶之灾。10岁的以色列小女孩希林幸运地被人从废墟中挖了出来。她重返地面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你有没有插着吸管的可口可乐?”
“你有没有插着吸管的可口可乐?”如果她只是渴了,她可以要不论怎么样能喝就行的水。可她要的却是可口可乐,而且还要插着吸管。我无法得知她的心态,不过,我推想,在那时,插着吸管的可口可乐也许是她在恶梦中所向往的外面那个繁华世间最具体最可爱的象征,是她活着的最充分的理由和最强大的动力。于是,她被救后的第一句话就必然是它。于是,鲜灵灵活泼泼的生命在大灾难面前不打一丝折扣,带着最原始的激情、最本质的生机和最完美的青春力量喷薄而出,让人如闻天籁,一见倾倒。于是,如同我大病初愈时第一次闻到的爆米花的香气一样,如同某个著名作家去逝前喃喃叙说着巧克力的名字一样,如同二战后德国每个家庭的餐桌上都摆放的鲜花一样,一杯插着吸管的可口可乐成为了这个心如珍珠的小女孩对这个世界最纯净的依恋,最强烈的热爱和最深情的表达。
“你有插着吸管的可口可乐吗?”当小希林说出这句话时,许多人不由地微笑起来。报纸上评论说她稚气未消,童心正盛。我觉得评论得太肤浅了。
我对她和她这句肃然起敬。
最沉重的土豆丝
一位朋友曾经对我讲过一个关于她自己的故事:
我是一个独生女,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也许是望女成凤吧,他们从小就对我十分严厉。虽然在生活上不亏待我一点儿,但在思想上却很少和我交流,在学习上更是髙压管制,从不放松。当时就觉得他们很残酷,现在才明白,他们和其他盲目溺爱孩子的父母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溺爱的方式不同而已。
我十分孤独,所以在我开始学习写作文起,我就养成了主动写日记的习惯。每天晚上做完功课之后,我都要尽情地在日记上倾吐我的酸甜苦辣和我的秘密心情。日记,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
在这种状况下,我考上了市内最好的中学。学校离家很远,为了节省往返的时间,我每天早上都带着午餐去上学,中午在学校里把饭盒一热,就在教室里吃。带午餐的同学挺多,大家免不了就会在一起“交流”。要是觉得哪个同学带的什么菜好,我就会在日记里提上一笔,有时有人夸我带的菜,我也会顺手写上一两句。
开始还没留意,后来,我慢慢发现,凡是我在日记里记过的那些味道不错的好菜,隔上一两天,妈妈就会让它们又出现在我的饭盒里。莫非,妈妈偷看了我的日记?我不愿意相信。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的日记本就在抽屉里放着,我从没有上过锁。我丝毫没有怀疑过父母,他们一个是工程师,一个是编辑,那么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怎么会这么做呢?
但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发现日记里的书签好几次被挪动了。——对这种细节,青春期的我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敏感。
可我还是没有贸然出击,我想了一个花招儿。那天晚上,我在日记里写道:“中午,大家在教室里吃各自带的盒饭。张伟丽带的是土豆丝,是用青椒丝和瘦肉丝拌着炒的,脆脆的,麻麻的,真香!张伟丽的妈妈真好!张伟丽真幸福!”
第三天早上,我打开饭盒,扑入眼帘的便是青椒丝和瘦肉丝拌着炒出来的香喷喷的土豆丝!
我愤怒极了,当即把饭盒扣在地上。妈妈吓愣了,呆呆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看了我的日记?”我冷冷说道。
妈妈说不出话来。爸爸走过来说就算看了又怎么样?你也不能这样对待你妈妈呀!”
“那你们是怎么对待我的?知不知道你们这种行为有多么不道德!多么虚伪!多么卑鄙!”我叫道。说完我就冲出门,在大街上逛了一天。
那是我第一次逃学。我忽然发现,这个世界实在是令我绝望:连父母都不值得信任,生命还有什么意义?连生命都没有意义了,那学习呀、成绩呀、考试呀、未来呀、前途呀等等这些附属品更是不值一提。现在想起来似乎难以置信,但我当时确实就是这样钻进了牛角尖里,开始了严重的心理封锁和自我幽闭。我整天自暴自弃,无所事事,迟到早退,游手好闲。
往后的事情可想而知:我成了那个城市少有的问题少女,被校方建议休学两年。
休学之后,也是无处可去。那时候,在这个城市里,心理医生和心理诊所还是些许人闻所未闻的新鲜名词。我就那么守在家里,和父母几乎不搭腔。他们想和我说话,我也不理他们。我把自己关在房里胡思乱想,有几次甚至差点儿割腕自杀,只是因为勇气不足而临场退却了。过了一段时间,爸爸给我办了好几个图书馆的借书证,我就开始去外面看书。就这样,我熬过了漫长的两年——现在想来,能熬过那两年,还真亏了那些书呢。
这之后,我又到一所普通高中复读,髙中毕业又上大学,大学毕业后顺理成章地参加了工作。不知不觉间,我的生活又步人了正轨,唱歌、跳舞、交朋友,成了一名平凡而快乐的年轻人,以前的阴影似乎已经渐渐隐去了。
24岁生日那天,妈妈做了很多菜,其中一道菜就是土豆丝。看到土豆丝,我一下子想起了旧事,便开玩笑地谈起我当时的糟糕状况。没想到,父母眼睛当时就都湿了。妈妈说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看到一盒土豆丝把你弄成了那样,我真是连死的心思都有啊!”
我十分震惊。我从没想到,那盒土豆丝居然在父母的心上也压了这么多年,并且膨胀成了沉重的千斤重担。而且他们负载的是自己和女儿的双重痛苦。
当年他们固然有错,但从本质上讲,他们也是为了我好。他们虽然是父母,可也并不是圣人,他们也有犯错误的权利,有也在人生中不断学习的权利。也像我一样,是个会受委屈的孩子,需要在犯错误和学习的过程中得到理解和宽容。
此时,我终于明白了,也许我们对待父母最公正的态度,就是用成人的态度而不是孩子的态度。只有这样,我们才可能与他们平等地沟通和交流,才能设身处地地理解他们,尊重他们。
“父母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我们,但父母之爱仍然是我们生命中最重要最宝贵的财富!”这是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话。讲故事的朋友最后说而我想说的却是:如果父母能够试着理解我们,我们也能够试着去理解父母,那么,这两种理解和爱便可以融汇成我们生命中最重要最宝贵也最美好最恒久的财富。”
敏感的人
敏感的人是尖刻的人。
敏感的人常常尖刻。也有不常常尖刻的时候,那一定是在偶尔心动的瞬间,他对体味的迷恋胜过他表达时的快感。
敏感的人很容易尖刻。也有不容易尖刻的人,那一定是因为他已经尖刻到了极致,无路可走,便以宽容和超越的容颜返回。敏感的人其实都是尖刻的人。有的人喜欢显示这种毛刺,有意无意间去扎痛别人。有的人却把它制成柔软细微的毛刷,只在内心梳理自己。敏感的人是极度热爱生命和在意生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