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恬的晨嗛中,一向平实的我们絮絮叨叨地向着酣睡的儿子倾诉着他听不见也听不懂的海誓山盟。与其说是讲给他听,不如说是讲给我们自己。我忽然想起8岁那年,我因患胸膜炎住院,做手术时母亲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一边抹泪一边问我痛不痛,打了麻醉的我嘻嘻地笑着说不痛,心里还挺纳闷母亲为什么哭。
泪水不由地落了下来。而今,母亲已经去世多年,我才明白她昔日为什么落泪。
“你看你,这会儿又哭什么,烧不是已经退了吗?”丈夫疑惑地劝慰我。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正如母亲把她温柔酸痛的泪水忠实地延续到我脸上一样,丈夫也会把他从父母身上获得的关怀和慈爱一滴不留地输送给我们的孩子,只是和我的方式有些不同而已。
一段情而已
“不过是一段情而已。”一个女友这样评价她刚刚死去的一份感情。
我心一凜。
曾记得小学时有一个少年,我们并不在一个班,每到课间他都会跑过来,趴在我们教室的窗户上往里看。我不爱出去,多在教室里待着,就常常会碰见他的目光,而他竟然毫不回避。日复一日,我才明白他原本就是来看我的。于是此后一到课间我都拼命地向外跑,他就转移到教室外面去看我,躲也躲不了。我有什么好看的呢?我很纳闷。终于有一天,我们之间的秘密被发现了,同学们开始嘲笑他,向他起哄。我也仿佛得了众人的支持似的,由沉默回避变为公开地向他表示鄙夷。他再也不敢看了。再也不敢。
初中也有一个少年,和我坐同桌。他是名差生,是我这个优等生援助的对象。但他也有一些特长,能写会画,很有几分艺术天赋。我们的兴趣十分相投,接触很快渡过了势不两立的冰河期,变得融洽快乐起来。后来,我们顺理成章地变为相当不错的朋友,他小心地收存了我所有信手涂鸦的画和诗,也把他写的含有我名字的藏头诗赠送给我。初三的时候,我转到了一所寄宿学校,到寄宿学校的路刚好经过他们家。每到周末,我回家时,总会碰到他。而每到周日我去学校时,也常常可以和他相遇。我们总是那么轻松地聊上一会儿,然后由他送出我好远好远……再后来,我初中毕了业,再也不走那条路了,也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多年之后,我才辗转听说,自从我转学之后,他就主动辍学了。——我蓦然明白:周末和周日的那些巧遇,原来都是他精心创造的。
还有一个少年,是我上髙中时认识的。我家离学校近,于是就走路。他骑自行车。每天上学的路上,儿乎都会碰到他。有时候,我和别人一起走,他便飞身而过。但是,只要是我一个人时,他便会从后面超过我一点点,然后很慢很慢地骑着,对我说:“我载你走。”是轻柔的,不容置疑的口气。我无法拒绝。每次每次,都是这样。时光渐渐地浓暗起来,我们临近了高考。终于有一天,他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一张纸条上给了我,笑道:“你大约不知道我的名字吧?”笑得有一点点凄凉。我始终没有说话。如往常一样,快到校门口时,我默默地跳到地面上。一阵想哭的冲动涌上心头。可我终于还是没哭。
他的名字,我努力地记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终于还是忘了。但我绝对没有忘记他,没有忘记他蹬车时微驼的背影,如一根被风轻吹的翠竹。
这样微淡的往事,这些昔日的少年,也不过是一段情而已吧?
一段情,是的,现代人已经习惯用这个词来丈量感情了。正如数学中所说的那样“两点之间,线段最短。”那两个人之间,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形容最为简洁了当?从此至彼,渐渐分明,前无深因,后无延绵——即使延绵,也如数学上线段之外的画图那样,都是虚线。
连数学,都与人生如此相似。
又一次想到年少时分的那些爱情。他们已是永远地离开了。即使与这些主角再次相见,只怕彼此的感觉也是与爱毫不相关了。他们已经被滋养成了一帧可爱的盆景,有模有样,里表俱佳,寂美沉默,连根都扎得那么浅,仿佛可以拔出来细细地阅赏。而成年之后的爱情呢?则是一株曾经茂密葱笼的大树,他的历史不仅有目共睹,而且姿态也壮硕招摇。即使一朝殒没,那树干也不肯在一时之内倒下,那树根更不会在几夕之中枯萎。它也寂美,却寂美得那么可疑。它也沉默,却沉默得那么不甘。有时候,你甚至以为它巳经彻底灭绝了所有的生机,但是,它却让另一种幼芽在内心酝酿崛起。等到温度和时机都适合的时候,它就会毫不犹豫地从地下萌出新枝,绽放新蕾。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是岁月奖励我们以深沉?还是惩罚我们以痛楚?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在这样的情变中,我真正地长大了,真正地懂得了,真正地成熟了,也真正地衰老了。
贫穷的尊严
那天下午,看5月26日的《南方周末》,读到一则关于干旱的专题报道。上面有一幅照片,拍的是两个孩子和一个老人。他们的碗里是干巴巴的面条,配的是黑乎乎的咸菜,眼神胆怯而迷茫。文字报道中说这是一个极端贫困的家庭,3间房子是用石头干砌起来的,或许是年久失修的原因,墙都走样了。山墙凹进去一大片,里面用几根木头顶着,仿佛一推就要倒。老人和孩子,个个衣衫褴褛。正对着门放了一张床,一条看不出年代的被子已经破得不能再破,鱼网似的……”
我的泪水不由地流下来。就知道,这泪水决不是出于虚伪的同情和矫饰的怜悯。我不必要虚伪,也不必要矫饰。此时只我一人,我无需表现给谁看。我只是出于一个普通人最平凡的良知而为他们感到难过。
穷,多么可怕的字眼啊。用唯物主义的观点来说:物质是第一性的。穷的底色和背景,让感情粗糙,让欲望疯狂,让风俗鄙陋,让世态残酷,让文明荒芜。穷,让人远离的决不仅仅是环境的雅致和食物的香甜,而是诸多美好人生的体味和享受。
长了20多年,我没有这么穷过。生长在被誉为“河南金三角”的华北平原的一个小村落里,由于父母皆有待遇较好的工作,祖母也善于持家,所以,即使是在农村,清淡贫苦的日子也是极有限的,而且时不时会得到改善和调整。到了现在,家境更是日趋好转:城里有200平方米的房子,彩电空调冰箱等电器一应俱全,电脑和手机也是最新潮的,买衣服买包常常一花就是上千元……但是仍旧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意,觉得不过是小县城的消费方式而巳。我尚如此,那么,报纸上的那些老人和孩子又在想些什么呢?在贫穷的重压下,他们还有自己的快乐吗?还是麻木和迟钝?甚至,是绝望?
很快,我又意识到了自己的可笑。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童年时的一件事情。
那时我大约7岁,对自己的生活一直很满意,从不觉得缺少了什么。直到有一天,家里来了个从省城来的客人,可能是与我家从不来往的远房亲戚,偶然路过到我家站了站。她穿戴华丽,一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边大声叹息这哪像个房子啊,应当装一层天花板!灶火怎么可以砌在屋里呢?多脏啊……”我走过她身边时,她还摸了摸我头上一直自以为美的蝴蝶结这在城里,早就扔了。”她旁若无人地讲叙着城里的一切,我们都沉默着。我蓦然发现:全家人的脸上都有一种灰扑扑的神情。她走后,我们好久才从这灰扑扑的情绪中拔了出来,回归到以前的温馨和安宁中。但是,我的好奇心却从此强烈起来,不久,我想尽办法让爸爸带我去了一趟城里——那是我第一次进城。
城里的世界完全让我的心失衡了,我终于明白我们为什么会在城里客人的喧嚷中灰扑扑了。我意识到了自己的生活原来是这么可怜。而我又毫无能力改变自己的可怜,于是我就陷入到了极为早熟的敏感、忧郁和自卑之中。这种跌入底层的复杂感受让我失去了许多许多的快乐。直到现在,我对现状的很多不满足,似乎还都是因为想要去补偿那个不快乐的童年。
照片上的老人和孩子,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富,当然也就不会察觉出自己的穷。他们的现状对我们来说是个负数,但对他们来说却是个正值。他们在拿自己和自己比,我们却在拿他们和我们比,也把我们和别人比,于是,我们当然会觉得不满足,也会想当然地去推论出他们的不快乐。也许我们并不明白:他们也有自己的快乐,是富者的提醒和比较打破了这种快乐;他们也有自己的幸福,是富者的怀疑和否认动摇了这种幸福;他们也有自己的尊严,是富者的评价和定位损害了这种尊严。总之,他们完全可以拥有一个相对美好的自我世界,只要没有富者故作姿态的俯就和质询,他们就能够以不少于富者的快乐、幸福和尊严,安然地生活下去。——就像摩梭人、吉卜赛人和世界上许多原始闭塞却怡然自乐的少数民数一样。
也许,他们并不需要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难过、同情和怜悯。这些情绪不过是我们自己的起伏和波澜,是日子激荡出的小小的花边。
也许,他们需要的是根本的改变。所以,我想,如果我是照片里的孩子,如果我有足够使用的语言,我一定会对那个采访的记者说:“我是贫穷,但是,如果你根本无力改变,就请不要打扰我们。让我们平平淡淡地生活吧。这种做法也许对我们是另一种意义的理解、仁慈。”
也许,我的这些想法很狭隘、很尖刻、很偏激,但是,从我的个体经验来讲,它却无比真实。
在功利的大街上,爱情穿行
一年一度的“五?一”国际劳动节将要到来的时候,市委宣传部组织了一个业余模特大赛,我在这个活动里负责全盘的文案工作。于是,到了演出的那天晚上,酷爱清静的我只好也在热热闹闹的后台老老实实地待着。在花团锦簇的美女堆里,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把细细的土,即使被人踩在脚下,都不会起一点儿波浪。
“喂,有人在拍你呢。”忽然,一位同事悄悄地碰了碰我。
“什么?”我没有明白过来。
“喏,”同事索性指给我看,“就是那个人。”
顺着她手臂伸去的方向,我果然看见一个男孩子用镜头正对着我,他穿着一件满身兜的旧摄影服,看起来很专业的样子。可是他手里的那架低档的相机却足以说明他是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摄影爱好者”。也许是看到我并没有表示反对,他又往前走了走。
“别拍我,”我说,“不然我会告你侵犯我的肖像权。”“我又没发表,你怎么告?”他笑道,“再说,我只是想对你调调焦,连胶卷还没有装呢。”
“调焦用得着打闪光灯吗?”同事也怀疑地问。
“不用闪光灯怎么能够清楚是不是调准了呢?”他振振有辞。
涉及到一些专业知识,我们俩都不懂,于是也都没了话。我忽然有些后悔,也有些“自作多情”的尴尬意味。是啊,这么多的佳丽在他眼前晃动,他怎么会糊涂到把视线集中在我身上的地步呢?我在惹人注意方面从来都不自信,也不觉得这有什么自信的必要。今天这是怎么了呢?
我冲他笑了笑,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转身和同事聊起了天。他依然在我身边不慌不忙地转悠着,不时地把镜头对准我调焦,我仪态大方地面对着他,到后来简直是有些熟视无睹。终于,当他离我很近的时候,我心血来潮地对他做了个鬼脸。——在这一瞬间,闪光灯一亮,我清晰地听见了胶卷的走动声。
我如梦初醒。原来他真的一直都在偷偷拍我!他骗了我!我的神情先是吃惊,而后很快愤怒起来。我冷冷地瞪着他,却发现他根本没有停止按快门。我马上明白我还陷在他的十面埋伏里——正在为他的抓拍尽职尽责地提供生动无比的表情呢。我侧过脸,开始对他不屑一顾,可是他毫不介意,“啪啪啪”的快门声仿佛套牢了我。我无奈垂头。我冷若冰霜。我沉静如水。我谈笑风声。我的一切似乎都在被他捕捉着,但是我却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情去阻止他。熬到演出结束的时候,我看见他终于把相机装了起来。
“臭赖皮!”我走过他身边时,低低地骂他。
“你应该骂。有气憋在心里对身体不好。”他笑道,“你是文化局的吧,一星期后我去给你送照片。”
一个星期之后,他果然把照片送到了我的手中。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照得非常好:聊天时的我语意盈盈,做鬼脸时的我乖巧精灵,吃惊时的我双目炯炯,愤怒时的我满面阴云,不屑时的我斜睨含讽,无奈时的我疲倦重重,冷漠时的我如入严冬,而沉静时的我则如一条秋天的小路,安宁、淡远,韵味无穷……他在照片的背面还题了一行小字:人物组照《女孩十八变》。
听说在摄影上只对着一个人拍表情是最容易出力不讨好的,可是我不得不承认他拍得确实非常成功,拍出的效果比我想象中的自己还要好。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平凡的容颜会如此“有戏”。
“你觉得怎么样?”他小心翼翼地问我。
“把我拍得太好了。”我说,“其实我没有这么好。”
“你肯定比我拍出得要好,是我的技术还不到家。”
相视片刻,不约而同的谦虚让我们会意地笑起来。
“一起吃晚饭好吗?”他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神让我无法拒绝。我们一起去了单位附近的“小雨餐厅”。我们边吃边聊。我慢慢知道,他是独子,家境清贫。父亲早逝,母亲多病。他高中未毕业就失学在家,在一个摄影记者出身的堂兄的帮助下,他掌握了最基础的摄影知识和摄影技巧之后,在街道上借用居委会的房子开了一个简陋的照相馆,用以养家煳口。
“大赛那天晚上那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