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门·阿姆加兰宫,御苑。宰相孛鲁合和断事官忙哥撒儿陪蒙哥在御苑散步,蒙哥细心地听着他们汇报查办失烈门的事。
“失烈门,失烈门……”蒙哥喃喃着,一会儿抬头看看天,一会儿低头沉思。
“大汗,臣请您明示,当如何处置他?”忙哥撒儿问道,蒙哥脚步放慢,最终停了下来。
“他确实已经招供?”蒙哥忽然问。
“臣绝不敢欺君,臣将失烈门、淖忽、脱脱、也孙脱分别加以审讯,他们已经招供曾密谋造反,四人皆已画押。”忙哥撒儿说得斩金截铁。
蒙哥看了看孛鲁合。孛鲁合连忙说:“大汗,臣也知此事,他们确已招供,我们的士兵从他们的马车里搜到了兵器。”
“他们是一群白眼狼!”蒙哥咬牙说,随后他又背着手挪动了几步,叹道,“失烈门有怨气,他要谋反朕不觉着奇怪,而淖忽也混进狼群里,这让朕感到意外啊,至于脱脱和也孙脱,只不过是两条忘了尾巴的贪吃蛇而已。”
“大汗,淖忽造反是因为他怀疑贵由汗之死与当朝有关。”孛鲁合低头道。
“哦?你说说看。”蒙哥扭头问道。
“臣听宫外有流言说,贵由汗是拔都和大汗您派兵暗杀的……”孛鲁合说着说着渐渐地没有了声音,因为他抬头时看到蒙哥汗的脸色铁青。
“赤口毒舌令朕生畏……”蒙哥长叹,脸色煞白,他远望群山,目光幽幽地喃喃道,“朕与贵由汗乃是手足,出这样的谣言,是因为朕登基的缘故啊。”
“臣请严惩失烈门和淖忽二王。”忙哥撒儿自告奋勇道。
“不可。失烈门是阔出太子的儿子,也是窝阔台大汗曾指定的汗位继承者,而淖忽又是贵由汗的儿子,他们若死在朕手里,那谣言就不是真的也就变成真的了。即使他们有造逆之罪,也不能斩首,此事还需朕细细思之。”蒙哥语气深沉地说。
“臣倒有一个主意。”孛鲁合眼珠子一转说,“二王爷不日将发兵大理,不如将失烈门和淖忽二王发配充军,如此既能彰显圣恩浩荡,又能治其罪,可谓两全其美。”说完,他用一双小眼睛忐忑地盯着蒙哥。
“呵呵呵……”蒙哥忽然发笑,指着孛鲁合,“你真是一头长胡子山羊,以朕看来当朝没有谁能比得上你的聪明了!”
“大汗,二王爷奏请在河南设立经略司,并上呈所荐经略使名册,请大汗过目。”孛鲁合从怀中取出奏章恭敬地展在蒙哥面前。
“唉,朕不用过目了,忽必烈所奏,朕一律照准,汉地之事复杂,非忽必烈莫属。”蒙哥抬手一挥说。
“大汗,只不过这些所任之人都是二王爷平日里所结交的狐朋狗友,怕是有负大汗圣恩啊!”孛鲁合坚持道。
“所荐之人都有谁?”蒙哥问道。
“忙哥儿、史天泽、赵璧、杨惟中……”孛鲁合低声说。
“好了!你不是说都是汉人吗?怎么忙哥儿是居名册之首?”蒙哥脸色一沉,“汉地当然要汉臣去治,朕还嫌汉臣少了些呢!”
“是!……”孛鲁合躬身说,不敢再多说一句。
“海迷失余党可都系数查办?”蒙哥转念又问道。
“回禀大汗,镇海、合答、八剌、畏兀儿亦都护等都已经招供,就等大汗圣裁!”忙哥撒儿回道。
“尽皆斩首!”蒙哥气愤地道,“今后凡是此等叛乱者,一经查实,不用奏请朕躬裁定,你可直接按律处置。”
“臣遵旨。”忙哥撒儿躬身长揖道。
“大汗,那镇海封邑颇丰,该如何处置?”孛鲁合小心翼翼地请示。
“嗯……”蒙哥沉吟片刻,意味深长地说:“镇海乃是人中之王,他的智慧和才能也算得上是当世无双了,只可惜他没遇到一个好主子。如果海迷失当初能够重用他,让他总理政务以及颁发札儿里黑的话,那么朕就没有这么容易登上汗位了。”
“将镇海处死,他的封邑留给他的子孙吧!”蒙哥想了一会儿说。
“臣遵旨!”孛鲁合和忙哥撒儿齐声道。
“你们先下去吧,朕想独自走走。”蒙哥神情疲惫地说,孛鲁合和忙哥撒儿长揖退下。
蒙哥沿着御苑的湖岸漫步,他目光深邃,心事重重,他感觉有一种无法压抑的烦躁根植在他的灵魂里,令他无法得到安宁。
他渴望将美丽富饶的江南变成自己的领地,他喜欢独处,喜欢独自散步,在这个时候他就会设想着如何攻下南宋。自从出卑和忽必烈那件事情之后,他都不愿意靠近宫廷的寝殿,这些都成为侵扰他并让烦恼的事情。他忧心忡忡,因为拔都的大军在西征前线势如破竹,大片的领土都被他踩在脚下,拔都的势力日渐壮大,这一点深深地刺着他的神经。虽然拔都是他的拥护者,但他还是疑心拔都会不会起兵造反,他下旨命旭烈兀提兵西征,一方面是为了拓展自己的国土,另一方面则是监视拔都。让蒙哥揪心的还有一件事,就是他的母亲唆鲁禾帖尼一病不起,这使得一种紧张的空气弥漫在整个大蒙古国,在他眼里目前的局势愈演愈糟,窝阔台和察合台家族的人都在暗中窥视着,他们就像藏匿在山林深草中的狐狸和鬣狗,一旦嗅到这种味道他们就会扑过来。如果母亲唆鲁禾帖尼活着,暂时可能升平无事,如若她死了,那么引发内战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蒙哥似乎预见了自己的将来,身为一个鲜有人承认和认可的大蒙古国的大汗,如果不是母亲的庇荫,他这个汗位随时都有被别人夺走的可能。所以,他一直都酝酿着一个计划,那就是通过自己的力量来拿下南宋,以此来树立自己的威信,他要将这个旷世奇功留给自己。
太后寝殿。唆鲁禾帖尼半躺在驼毛毯铺陈的奢华板榻上,她的枕得很高,头上方的墙壁上有一张很漂亮的挂毯,上面是基督耶稣的绣像,他头顶圆光,脸稍微偏向一边,一双饱含悲悯和慈爱的眼睛注视着前方,像一个慈祥的父亲注视着他的孩子一样,目光里透着一丝萦郁,一丝怜眷。
忽必烈刚踏进殿内,就看到阿里不哥也在旁边坐着,他瞥了他一眼,当着母亲唆鲁禾帖尼的面,他也不好发作,而阿里不哥也没理他,抱着胳膊坐在那里,蓝袍底下的一条腿还不住地抖动着。
唆鲁禾帖尼看到忽必烈,明显激动起来,在她的心里,几个儿子中她最疼最爱的就是忽必烈了,她觉得只有在他身上才能看到丈夫拖雷的影子。
她喜悦地伸出手说:“来吧,孩子,到我身边来。”
忽必烈坐在榻边,深情地望着母亲,嘴角不由地颤动:“额娘,您的身体可好些了?”
“今天精神多了。”她抚摸着忽必烈的手说,“你来得正好,我还想问问察必她怎么样了,怎么没带她来呢?”
“母后,察必说明天亲自来给您请安。”忽必烈撒谎说。阿里不哥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讥笑。
“这就好,这就好!可怜的孩子,自从朵儿只没了之后,她就再也不活泼了,这是一个女人无法承受的痛苦啊,我看了都心痛!”唆鲁禾帖尼轻喘了一下继续说,“真金有十岁了吧?我还想等他娶妻之后,我能抱上重孙子也就死而无憾了……唉,我老了,身子都翻不起来了。”
忽必烈有点心酸,他握着她的手说:“母后安心休养,等天暖了就好了。”唆鲁禾帖尼微微颔首。
阿里不哥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来,抽开扎着囊口的金丝儿,将自己的小拇指伸进去,用指甲盖抠出一点点土黄色的粉末,然后放在鼻孔上猛吸了一下,接着就连着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唆鲁禾帖尼向来喜欢安静,听见这样的声音,嘴角也不由地随着噏动,就连眉毛都跟着起伏起来。
忽必烈厌恶地瞟了他一眼。
“阿里不哥,你别像个木头一样坐在那里,你二哥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句话?!”唆鲁禾帖尼斜眼看了他一眼。
“哦!小弟见过二哥!”阿里不哥停止抖腿,嬉皮笑脸地说,他举起香囊说,“怎么样,二哥不来一点?这可是上好的鼻烟,是阔端的儿子灭里吉歹从吐蕃捎来孝敬我的。”
“你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忽必烈冷冷地回了一句。
“忽必烈,阿里不哥,旭烈兀在西边打仗,他不在我身边,我今天就当着你们兄弟二人说吧。”唆鲁禾帖尼咽了咽说,“你们要团结和睦,不要有任何纷争,如今你们的兄长做了大汗,他正需要自己的兄弟们能够帮助他啊。兄弟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只要你们团结,外人就不敢欺负你们,如果你们不团结,外人就会欺负你们啊。”
“母后,孩儿记住了,请母后放心。”忽必烈语气沉着地说。
“母后多虑了!如今我大哥是可汗,谁敢欺负我们啊,除非他们不想活了。”阿里不哥笑道。
“孩子啊,我活到现在,也算是一头被风霜染白了头的老鹿了,我见过的事情总比你多,我在主耶稣面前发誓,我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假的,你要听我的话,否则你会追悔莫及啊。”唆鲁禾帖尼稍微往后靠了靠,无奈地望着阿里不哥叹道。
“一头老鹿?阿哈哈哈……您说话也太小心啦!”阿里不哥笑道,“额娘,我可不信什么耶稣,那都是西边来的蛮子们骗您的话,他们是怕我们蒙古的铁骑踏进他们的国土,他们吓破了胆,所以编出这么一个人来吓唬我们,您可是大蒙古国的太后啊,还有谁能够凌驾在您之上吗?您怎么能相信那些呢?”
“阿里不哥!你!你太放肆了!”忽必烈勃然大怒,起身斥道。
“呵!二哥,看你这架势比大哥还厉害呢,怎么,还没做大汗就开始耍威风了?!”阿里不哥也站起身嘲讽道。
“好了,你们都不要吵了!”唆鲁禾帖尼咳嗽起来,忽必烈慌忙低头,慢慢坐下,而阿里不哥依然像一只扯长了脖子的斗鸡一样立在那里。
她憔悴而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用一双哀伤的眸子盯着阿里不哥,她轻轻地摇着头。
“孩子,我从不怀疑我的信仰,即使是在你父王死后的这些年里,我没有改变过,信仰是我灵魂和内心里的磐石,而我现在很担心很可怜你这个没有心灵寄托的人。”唆鲁禾帖尼深沉地说。
“母后,您在担心什么?我们这不是都好好的吗?”阿里不哥有点不满地问道。
“唉!我这一辈子从没向别人的牛奶里插过手指头,也从没向别人马群里甩过套马杆。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儿子。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好自为之吧。”唆鲁禾帖尼说,她又摆了摆手,“你们都走吧,我要歇息了。”刚说完,阿里不哥就转身出殿,忽必烈低头,将母亲的手慢慢抬起,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忽必烈出来的时候夕阳已经落山,望着披着晚霞的一抹残阳,他忽然想到母亲,那个躺在床上等待着死神降临的老妇人,神态安然地期盼着基督耶稣的召唤。他开始有点莫名的担心起来。
哈拉和林城就像一个年迈的妇人弯下了她枯瘦身材,寂寞孤独地坐在草原上,望着西方最后一丝鱼肚白,而朦朦的夜色,犹如她悄然闭上的黑色的睫毛一样。朦胧的月亮孤单地斜挂在天空,它一动不动,冷清地守侯在这座苍老的城市上空。远处是忽隐忽现的毡包,毡包的小窗格里闪烁着灯光,一直绵延到草原尽头,蓦然回首,整个草原就像盛满珍珠的盘子。
太后殿。忽必烈挽着察必的手进入,顺手将他腰上挂着的一把防身宝剑递给了燕真,那把剑是成吉思汗曾经赠送给拖雷的,剑上的嵌花十分漂亮。
唆鲁禾帖尼见忽必烈和察必来到,脸上绽开了笑容,但是她的脸色焦黄,头发花白,双目黯然,此时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察必拜见太后万福!”察必跪在榻前叩道。
“察必啊,起来吧,家无常礼,你不要给我叩头了。”唆鲁禾帖尼口唇干裂,声音沙哑,她挣扎着想起来,却被察必一把扶住。
“额娘,好好养着身子吧,还起来作甚么……”察必说着,两行清泪又滑下玉面。
“你来了我就高兴了,即使咽了气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了。”唆鲁禾帖尼喘着说。
忽必烈听到这话,心头一紧,料到太后时日无多,就派侍奉太后的两个侍女去请蒙哥汗过来拜望,自己却手足无措地在殿里徘徊。
“我一直等你来呢!瞧你,我天仙一般的女儿,仁慈的主!你多年轻啊!感谢主的这种种恩赐!希望你越来越好……”唆鲁禾帖尼语无伦次此说着。
察必坐在她身边,泣道:“额娘,您这是怎么了?”
“察必,我的好孩子……”唆鲁禾帖尼继续说,“你是有智慧的女人,有你在忽必烈身边我就放心多了。”
“额娘,我这就叫宫里的御医来给您瞧病吧!”察必哭泣道。
“没用了,我早就不让那些御医们来了,他们应该去更需要他们的地方,岂能把时间浪费在我这个快死的老人身上呢。”唆鲁禾帖尼接着说,“可是我不怕,反而还觉着很安然,因为我是主耶稣基督的仆人。”
“额娘!”察必哭了,忽必烈吓了一跳,以为是母亲死了,他扭头一看原来是察必情绪激动,抑制不住悲伤。
忽必烈徘徊到殿外,看到迎面匆匆来了一个人,仔细一看原来是出卑皇后。
忽必烈又惊又喜,问她道:“大汗呢?”
“他去围猎,还没回来呢。母后她怎么样了?”出卑焦急地问,然后匆匆往殿里走去。察必见出卑突然来到,急忙起身欠身行礼。
“拜见皇后。”察必低眉道。唆鲁禾帖尼咳嗽起来。
出卑近前,拉住察必的手说:“妹妹,在这里就不必拘礼了,不知母后现在状况如何?”
“额娘她病得很重……”察必流着泪哽咽道。
“察必,察必……”唆鲁禾帖尼闭着眼睛喃喃道,察必和出卑赶忙靠近,握住她的手。
“你们要照顾好他们兄弟,你们要心怀善念,让行善的人继续行善,让为恶的人自取灭亡,你们都要好好的,主说,‘我的血将洗净这个人,不洗那个人。’,所以只要你们长行善事,上帝就会保佑你们平安。”唆鲁禾帖尼吃力地说,然后又粗喘起来,接下来沉默好长一会儿时间。
察必和出卑默默地陪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忽必烈面色苍白,他知道母亲即将要离开人世了,不觉间热泪奔涌。
“是时候了,请神父过来!”唆鲁禾帖尼忽然喊道。早就躲在帐后的传道士卢布鲁克急出帐,手里端着一只金瓮,还有十字架。他打开金瓮的盖,举着十字架口中念念有词,他用指头好像蘸了点什么东西,蘸上圣油,然后擦拭着她的太阳穴。
“耶和华天父,耶稣基督,请带着这位慈祥的老人回到您身边吧。”卢布鲁克喃喃片刻,忽然对唆鲁禾帖说,“太后,你祝福吧!”
“基督的鲜血,我主的鲜血,我已经看出这是你的功德,祈求您拯救我的儿子蒙哥和忽必烈他们,完成你的功业吧,让我这颗紊乱的灵魂获得重生……”唆鲁禾帖尼声音微弱,说完了她最后一句话。
察必盯着卢布鲁克手里的金瓮,低声问:“神父,这药能救活太后活吗?”
“是的,王妃。”老卢布鲁克镇定地说:“太后她已经得到了永生。”
太阳像一张苍白的脸,它那昏茫暗淡的光芒就像上帝责备的眼神,干枯的树枝上只剩下几片苍黄的叶子。
唆鲁禾帖尼带着她所有的爱与恨、悔与憾离开了人世,在一二五二年三月的一天中午。
忽必烈南征大理因唆鲁禾帖尼太后的死而推迟数月。
一二五三年,出征前的那晚,忽必烈召集亲信安排诸事,决定让燕真守护察必和真金以及元锦、元琼等侍婢随军驻扎在六盘山。
察必一直陪在忽必烈身边,她看出他焦虑不安的样子,她好几回都问问他,可好几回她都欲言又止。
“王爷明日出征,却为何愁眉不展?”察必忍不住问道。
“我已经安排妥当,就等明日南下。不过有两件事令我困惑,第一件是那个基督教传教士卢布鲁克今日觐见大汗要求留在蒙古传道,没想到却被大汗拒绝,退朝后,卢布鲁克对我说,如今太后没了,他传道的心愿也无法实现,只好启程回法国去,我思谋着这事有点奇怪,哈拉和林那么多传道者都相安无事,为何大汗却偏偏容不得他?他要走了,我又不好留他,就怕大汗怪罪。另一件是,大汗将有造逆之罪的失烈门和忽察二王充到我军中服劳役,都是宗亲兄弟,让我如何待他们?这不是给我添堵吗?”忽必烈沉着脸,劳力唠叨地说。
“妾身觉着这事没那么简单,大汗不容卢布鲁克另有原因,这个妾身也有所耳闻。”察必若有所思地说。
“爱妃都听到了什么?”忽必烈好奇地问道。
“与其说是大汗不容他,不如说是忙哥撒儿容不得他。”察必嘴唇夹着发卡,将鬓前的一缕细发挽到耳朵后接着说,“蒙哥汗继位之后,密令断事官忙哥撒儿查办与贵由以及海迷失后关系密切的人,所涉包裹海迷失后以及宗亲诸王和贵族就有30多个,全部被忙哥撒儿处断,几乎斩尽杀绝,这些事卢布鲁克都清清楚楚。大汗岂能让他留在蒙古传道,他是怕这些丑闻被这个洋人传播出去,所以才驱逐他的。”察必惋惜地说。
“唉,既然如此,我就更不能留了,这件事只能这样了。但是,失烈门与忽察都是亲人,手足相残之事我可做不出来,他们在我军中服役,难免有闲言碎语啊。”忽必烈长叹一声道。察必闻言,低眉沉思片刻,她抚着忽必烈的手臂,目光露出怜悯和无助。
“可惜大汗却没有王爷这般软心肠,此事王爷要谨慎为好。”察必喃喃道。
“爱妃之意是让我抗旨?”忽必烈问道。
“王爷焉能抗旨不遵?非但要遵旨,而且要伺机将失烈门和忽察二王军法处置!”察必严肃地说。
“什么?”忽必烈惊讶万分,他阴郁着脸冷笑道,“爱妃一向温柔敦厚,今日却怎的如此冷血,竟教我杀戮手足之事来?”
“生在帝王家,身不由己。非妾身不善,事势相逼,不得不尔!此生死攸关之时,王爷岂可意气用事?妾身明知,又岂能不谏呢?”察必忧伤地说。
“你倒是说说,谁会害我性命?难道是我汗兄吗?!”忽必烈有点生气,他推开她的手厉声问道。
“王爷!明知你汗兄嫁祸,为何却不明白?”察必着急了,低眉泣道。
“汗兄嫁祸于我?此话从何说起?”忽必烈稍解怒气,语气温和下来。
“王爷,失烈门与忽察乃是宗亲诸王乃是罪不可赦的重犯,大汗赦免其死罪而充军,就是怕天下人议论他铲除手足来巩固汗位,可见他并非不想杀他们,只是不想让他们死在自己手上。王爷细细思量,大汗若真有意将他们充军,大可发配至西边的旭烈兀或拔都的军中,却偏偏为何要发配到王爷你的军中?由此可见,大汗定因事与王爷心存嫌隙,故而欲借刀杀人啊。”察必说着,拿出香帕拭泪,忽必烈在地上踱来踱去,他想着她说的这些话,忽然他止步转身。
“我若不杀,他又能如何?”忽必烈固执地问道。
“王爷若手下留情,大汗定会怀疑王爷暗通贼逆,将来你们兄弟如何相容?”察必蹙眉道,“王爷若执意如此,必将引火上身!”
“我行事光明磊落,只须让他们在军中服役,汗兄又岂会故入人罪呢?”忽必烈神色疑惑。
“王爷是光明磊落,可别人未必如此。妾身有两个问题想问王爷,王爷若能作答,便可不杀失烈门和忽察二王,王爷若不能作答,此事就依妾身,王爷以为如何?”察必说着,目光熠熠,那冰晶的眸子射出一道锐利的光芒,似乎要穿透他的眼底。
“好,若爱妃言之有理,就依爱妃也未尝不可。”忽必烈眉头一皱,缓缓坐下,顺手端起茶碗。
“请问王爷,若那失烈门和忽察若在王爷军中策反,王爷该当何罪?”察必盯着他问道。
“这……”忽必烈心头一紧,竟然无言可对。
“再问王爷,即使他们不会谋反,但若他们从军中逃匿,王爷又该当何罪?”察必又问道。
“这……”忽必烈顿口无言,已是满头大汗。
“看来王爷不能作答。妾身以为,王爷若军法处置他们,不但能排解大汗之忧,而且可保全自己,王爷又何必犹豫不决呢?”察必凝望窗外,忧伤地说,“天地日月从未变过,变的是世道和人心,生与死只是一对近邻。”
“听爱妃一席言,犹如甘露浇心,醍醐灌顶啊!”忽必烈摸了摸额头叹道,“真好险也!”
在六盘山安营扎寨之后,忽必烈为了探听虚实,进宫拜见蒙哥,奏请在自己的京兆封地设立京兆宣抚司,任命李兰为宣抚使,蒙哥为了让忽必烈安心南征,一律照准。
在张文谦的建议下,忽必烈令在他治下的汉地减免赋税一半,并下令严惩土豪恶霸,顿时博得汉地民众儒生的认可和拥戴。安排好诸事后,忽必烈领姚枢、兀良合台、抄合、也只烈三位将军,率大军十五万通过亦集乃城进发至临洮,不出半月大军又挺进达忒剌。
在达忒剌行军大营,忽必烈召集姚枢、兀良合台、抄合、也只烈商议进军,还没议到一半就因为意见不合争吵起来,导致这次军事会议不欢而散。
忽必烈的意思是,大军不必集中在一起,应该分兵两路:由兀良合台为主帅,抄合、也只烈为副帅统领八万大军先遣至阿坝、稻城等,摧毁大理诸部,而自己则亲率七万大军直捣大理城。兀良合台并不反对,但是诸王抄合与也只烈却坚决反对。
等抄合和也只烈回各自的营帐之后,兀良合台见忽必烈的大帐还没熄灯,就去探听他的想法。
“大军还未开征,两只老狐狸就开始争夺还未到口的肉了!若不是我汗兄委派他们,本王方才就取了他们的狗命!”忽必烈愤愤地说,“本王岂能不知?他们二人也能用兵?只怕给他们五万人马,到时候落得个有去无回!”
“大汗委派抄合与也只烈为副将,是为了监督末将。”兀良合台苦笑道。
“哦?”忽必烈转身,望着他说,“那么,我汗兄以你为督军,岂不是为了监督本王吗?”
“此言不虚,不过,大汗虽有此心,而末将却无此意。”兀良合台镇定地说,“无论如何,末将与王爷生死与共,绝无二心!”
“好,好,好!”忽必烈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本王就知道你不会有二心,就连我母后都说‘速不台之子骁勇善战、忠肝盖地,此人可大用,其子阿术更有兼人之勇,今后你当重用之”,果如母后所言,将军是真君子啊。”
“太后……”兀良合台百感交集,含泪哽咽。
“末将与子阿术谢太后、王爷抬爱!愿随王爷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兀良合台跪地拱手道。
“快快请起,将军快快请起!”忽必烈扶起他说,“将军不负我,我焉能负将军!”
“末将有一事禀报王爷。”兀良合台面色凝重,神秘兮兮地说。
“哦?将军请讲。”忽必烈剑眉一挑,急问道。
“抄合与也只烈恐怀不臣之心,他们与失烈门、忽察在行军路上曾多次暗中联系,这是末将手下的人亲眼所见的。”兀良合台说着,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忽必烈将信将疑,不过他很快就想起了察必说过的话。
忽必烈沉思片刻,突然说:“他们不是要分兵吗?既然如此,本王就分给他们二人五万兵马,让他们自去攻取大理。”
“王爷?这又是何故?”兀良合台大惑不解。
“明日分兵,本王领中路,将军领西路,让那两只老狐狸领东路,我大军三路齐下,拿下大理易如反掌啊。”忽必烈笑道。
“王爷如此用兵自然是好,不过……”兀良合台犹豫道。
“不过,明日分兵之时,将军要把失烈门与忽察二王编入他们的军中,将军切记啊!”忽必烈道。
“这又是为何?”兀良合台问道。
“本王所领中军可不想要他们,如果将军想要那两个累赘,本王就将他们托付给将军。”忽必烈踱着步子说。
“这……”兀良合台苦笑道,“末将只想速战速决,不肯分心照顾两位贵人,末将将他们还是交给抄合与也只烈他们吧!”
第二天,风和日丽。三路大军南下,势如破竹,短短四个月时间,攻克普摩部诸部,抵达大理国。
忽必烈所率中路大军与兀良合台西路大军会师,在羊苴咩城北龙首关外十里地扎营。在姚枢的建议下,忽必烈遣使入城招降,却被大理国宰相高泰祥斩首。忽必烈大怒,强攻数日却遭到高泰祥的誓死抵抗,忽必烈束手无策,一筹莫展。
连日来,忽必烈与姚枢、兀良合台在帐中喝闷酒,准备等东路军抵达后再合力攻城。
“将军,阿术也该来送消息了,为何迟迟不见踪迹?莫非遭遇不测?”忽必烈担心地问道。
“请王爷放心,阿术处事谨慎,身手又好,断然不会有失。”兀良合台举杯道。
“知子莫若父啊。”忽必烈笑道,“本王若有子,当如阿术。”
兀良合台笑而不语,正在此时,阿术满头大汗进帐。
忽必烈倏地起身问道:“打探如何?”
阿术不说话,伸手端起案上的酒仰起脖子碗咕嘟咕嘟都地喝下,抹了一把嘴,这才喘着说:“东路军在城东二十里地扎营,明早便可抵达龙首关。”
“本王与令尊率大军一路杀敌,破城无数,经历艰辛方到达这里。本王听说抄合、也只烈二将率五万大军一路游山玩水,不曾破一城一池,却后于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忽必烈怒问道。
“王爷有所不知,我听他军中细作说,兀抄合与也只烈二人所经之地都不曾发一兵,收取宋地官府贿币、美色等无数,之后便绕道而行,秋毫无犯,每夜扎营之后,便邀失烈门和忽察在帐中饮酒取乐,逼美色裸跣起舞,其间淫言媟语不绝于耳,他们还说…… ”阿术似乎不敢往下说了,扭头看着父亲兀良合台。
“这帮畜生!他们还说什么?”忽必烈脸色大变,气的双手发抖。
“王爷让你说你就说!”兀良合台大声令道。
“我听细作说,他在帐外听到失烈门大笑道,‘诸位,本王乃是窝阔台大汗钦定之太子,是大蒙古国唯一的合法继承者!没想到汗位却被蒙哥篡夺!本王能有今日,乃是长生天眷顾本王,只待今日东山再起!就让忽必烈和兀良合台那两头笨驴子先攻取大理吧,等城破之时,我等在挥兵而入,将他们进得来出不去,到时候生擒忽必烈,挖出兀良合台的心肝下酒吃,本王在大理登基称汗,也算是开天辟地之举,若蒙哥此贼来犯,本王就以忽必烈为质逼其就犯!到时候,本王将与你们共享天下,诸位将名载史册,光照千秋啊!’这些话千真万确,我绝不敢说半点假话。”阿术认真地学着说完,然后低头不语。
兀良合台气得暴眼鼓睛,双拳紧握,怒道:“毛贼敢如此放肆!”
而忽必烈片刻的沉默之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兀良合台和阿术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这这话就像是从失烈门嘴里说出来的!”忽必烈冷笑道,“真是苦干的人汗水多,贪吃的人口水多,他们想得到美,只怕是狗肚子消化不了黄油,吃进去还得吐出来!”
“王爷,那接下来怎么办?”阿术迫不及待地问道。
“这个好办,有劳阿术将军连夜驰马回去,在他营中散布消息,就说‘蒙哥汗接到失烈门与忽察二王密谋造反的密奏,龙颜大怒,令王爷密查此事,严惩叛贼……’如是等等,料定抄合与也只烈二将为了保命必将灭口,明日定会提着二王的头颅来见!”姚枢提出一计。
“妙计!”兀良合台说,他叮咛阿术道,“你速去速回,一路保重!”
“小将遵命!”阿术应了一声就奔出大帐,打马而去。
夜已深,忽必烈让兀良合台和姚枢回帐中歇息,兀良合台回帐,而姚枢却迟迟不肯走,面有犹豫之色。
“先生有事吗?”忽必烈疑惑地问道。
“王爷,若明日破城,可否不杀城中百姓?”姚枢严肃地问道。
“我知先生心善,就依先生。”忽必烈笑道。
“可否不杀大理国君段兴智?”姚枢又问。
“哦?这却是为何?先生与他有亲?或是故人?”忽必烈不解,反问道。
“非亲非故。”姚枢摇头道。
“既然如此,先生为何替他求情?亡国之君岂有不杀之理?”忽必烈不悦。
“王爷,在下有句话不得不说。”姚枢拱手道。
“若是为段贼求情,本王不想听,若是有别的建议,本王洗耳恭听。”忽必烈板着脸说。
“在下不是为他求情,而是为王爷您求情。”姚枢梗着脖子道。
“哦?此话怎讲?”忽必烈饶有兴趣地问。
“王爷,宋太祖令曹彬取南唐,破城之前,曹彬造病劝诫麾下诸将不杀后主李煜,善待其臣民,城破之后,诸将果然秋毫无犯,深得人心,南唐百姓归顺,无一顽抗者,皆感恩戴德……”姚枢还没说完就被忽必烈打断。
“曹彬是曹彬,我是我,我非曹彬,先生又何必多言?曹彬乃汉人,李煜也是汉人,汉人取汉人的江山,人所不恨,而我是外族,取汉人江山如杀人之父母,人必同仇顽抗,若不杀之,谁能臣服我?若不杀其国君,其国不灭,后又死灰复燃,我岂不前功尽弃?”忽必烈说。
“王爷,所谓化干戈为玉帛,化腐朽为神奇,正是这个道理啊,只要王爷施之以德,怀敌附远,百姓何招而不至呢?”姚枢劝道。
忽必烈若有所思,姚枢接着说:“王爷若志在天下,就应该笼络人心,如今创业维艰,王爷更应该大施仁政,如此何愁人心不归?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皆决于是,请王爷三思啊!”姚枢说完,泣不成声。
忽必烈踱着步子,似有所悟,他对姚枢说:“先生莫伤心,请回帐歇息,容本王再好好想想。”
天色渐亮,雾锁烟迷,营帐被轻纱似的白花花的一层雾覆盖着。忽必烈和姚枢、兀良合台、阿术等诸将早就在帐外翘首而待了。
忽必烈见姚枢面色凝重,笑道:“先生昨夜一席言,本王感触颇多,那个曹彬能做到的事,本王也能做到,就依先生所言,擒住那个小皇帝,本王绝不杀他,非但不杀他,本王还要奏请大汗善待他!”
姚枢喜上眉梢,笑道:“王爷英明!”
薄雾散去之后,果然传来马蹄声,只见抄合与也只烈领数百骑垂头丧气地前来,身后果然有两匹马,马背上各驮着失烈门和忽察的尸首,而在此之前,阿术在散布了假消息之后,这两位大将一夜未眠,随即合计杀了失烈门和忽察,并将宋国地方官府送来的美女全部杀死,将收受的财物尽数分给了将士们。
“王爷!”抄合与也只烈跪地叩头。
“二位将军这是何故啊?”忽必烈搓着手故意问道。
“失烈门与忽察在军中策反,被我等发现当即斩首,请王爷明鉴!”抄合胡子上挂着唾沫星子。
“如此说来,本王可以带你们回宫请赏了,你们起来吧!”忽必烈接着说,“三路大军合兵一处,全力攻取羊苴咩城!”
龙首关的坚固与大理国将士的顽抗是忽必烈没有想到的,不到一周时间,不但没有取下城关的一砖一瓦,反倒损兵折将五千多人,这让忽必烈非常气恼。
“龙首关易守难攻,高泰祥这头倔驴,软硬不吃,照这个打法,就是打到明年也难破此城。”忽必烈愤愤地说。
“王爷,请给兀良合台一支兵马,令其绕过龙首关从苍山背后突袭,王爷在此守住关口,两面夹击,此城必破!”姚枢建议说。
“好!”忽必烈拍了一下大腿,高兴地说,“如此,本王倒要看看段兴智这个小皇帝和高泰祥这头老驴往哪里逃!”
结果在忽必烈的意料之中,兀良合台领兵七万跨过苍山天险,从背后突袭大理国首都羊苴咩城,而忽必烈则在龙首关口重兵把守。面对从天而降的蒙古大军,大理国宰相高泰祥束手无策,而这个时候,忽必烈大军又在龙首关猛攻不止,在前后夹击之下,高泰祥保护段兴智弃城而逃,前往附都善阐避难。
忽必烈攻入城中,大理国亡。
忽必烈正欲追拿段兴智的时候,蒙哥汗颁诏令他回朝复命,忽必烈心里明白他的这位汗兄始终对他不放心,怕他在大理国自立,故意将灭大理的功劳留给兀良合台。忽必烈只好将清剿大理国残余势力的任务交给了兀良合台和其子阿术,忽必烈采纳了姚枢的建议,临行前一再叮嘱兀良合台,让他活捉段兴智后,派人押解到和林,由朝廷处置。
忽必烈领一半兵马带着姚枢、抄合、也只烈等人北返,前往六盘山与家人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