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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里的钟声是被我“撞上”的。
伯克利校园最有特色的,是校园深处德维内尔人文大楼后面广场上耸立着一座高塔,它就是伯克利分校标志性建筑——萨瑟塔。萨瑟塔是仿照威尼斯圣马可塔的式样设计的,塔高九十三米六,在伯克利校园可谓高高在上了。这些我当时并不知道。
校园内静极了,悄然之中,一阵轻风送来一声悠长、古朴、低沉、悦耳的钟声,一声又一声,金属的撞击声波似乎撼动了婆娑的乔木枝叶,又好像那迎风摇摆的枫叶是伴随着那高远处飘来的钟声在随意起舞。
原来萨瑟塔中有十二口大铜钟,近百米高的塔顶上还挂着一口有四十八个钟铃的报时钟,十二口大铜钟每天敲响三次,那真是黄钟大吕,声震遐迩。钟早已不敲不摆,但其声依然袅袅,依然鸣鸣,依然在耳。报时钟分二十四小时准点敲响,清脆悠扬,如杨柳听莺。很多人都是专程来伯克利听钟的,那钟声美妙不可言。我恍然明白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为什么说哈佛的先生麻省的风,斯坦福的学生伯克利的钟了。
据说伯克利的斯维辛先生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以后,他的学生们要为他庆祝一番,最后还是依了斯维辛的意思,打开窗户,坐在实验室里,静静地听萨瑟塔上的钟声,学生们都说,那钟声是美,真美,仿佛以前没听到过似的……
和伯克利分校同在美国加州的还有一所名校斯坦福大学。斯坦福大学的朋友邀我去也是想让我分享斯坦福的幸福钟声。
斯坦福大学校园的中心广场上竟建有一座十分精致美观,十分典雅庄重的教堂,斯坦福的人称它为“斯坦福的心脏”。创建这所大学的斯坦福先生去世以后,他的夫人珍妮·斯坦福就修建了这座教堂,她说,她和斯坦福先生的心用在这所学校,灵魂永在这所教堂。有意思的是,就在这所经历了百年风雨的教堂里,从斯坦福大学第一届毕业生起,每年都将应届毕业生选出的有代表性的若干物件装入“时间囊”,密封后埋入地下,待若干年后再开启,重温当年历史的温馨。斯坦福人都把这儿当成自己的精神家园。自建起这座教堂以来,已有七八千对新人在这里举行婚礼,只要你是斯坦福的校友,你就可以申请在这个教堂举办婚礼。婚礼结束的时候,教堂的钟声将被敲响,伴随着幸福悦耳的钟声,一对斯坦福学校的新人慢慢走出教堂。我坐在教堂排椅的后面,微笑地听着那婚礼的钟声,那么悦耳,那么清脆,那么绵长,那么幸福。不是任何人都能听到斯坦福教堂为新人举行婚礼的钟声的,我被那钟声深深地陶醉了。
我想起了巴黎圣母院的钟声,更准确地说是记起了那敲钟的丑八怪卡西莫多,记起了美丽的艾丝梅拉达。这个面目极端丑陋,而心地极其善良的敲钟人,与吉卜赛女郎艾丝梅拉达上演了一场悲恸绝伦感人至深的旷世绝恋。那应该是1482年,正是法国国王路易十一统治下的恐怖时代,敲钟人卡西莫多就是法国人民冲破禁锢、追求自由平等与向往美好幸福的缩影。
你听过巴黎圣母院的钟声吗?巴黎圣母院的钟声低沉轰鸣,尤其是在塞纳河的晨雾中,显得更加铿锵激越,越发悠远神秘。每当巴黎圣母院的晨钟敲响,行驶在塞纳河上的游船都要拉响汽笛,不知它们是在回应什么,倾诉什么,传达什么。我曾站在塞纳河畔,那天正巧是中国的立冬日,穿着皮夹克的我不知为什么在巴黎圣母院的钟声中竟然有些战栗,那一声紧扣一声的钟声仿佛由天而降,又似乎是由心底而生。薄雾霏霏之中,我仿佛又看见了卡西莫多在高高的钟楼上敲钟,又看见艾丝梅拉达提着裙子飞快地奔向钟楼。当那最后的钟声渐行渐远时,我才发现,巴黎圣母院的钟声带来的又带走的是那位一头怪发、两眼炯炯的文学大师——法国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主将维克多·雨果。
中国人到巴黎且不必急急忙忙一头扎进专卖店去买那些名包、名表、名袋,倒不妨先静下心来,坐在塞纳河边听听那巴黎圣母院的钟声……
很多中国人都知道法国盛产葡萄酒,但却有很多人都不知道法国北部离加来海峡和著名的敦刻尔克不远,有一群让人肃然起敬的教堂钟楼。那群钟楼建于公元11至17世纪,是用巨大的石条石块一块一块垒起来的。这群教堂的钟楼简直就是一群彬彬有礼的时代绅士,有罗马式的,有哥特式的,有巴洛克式的,有文艺复兴式的,它们都高傲地远眺着大西洋。每当晨曦之中,苍暮之时,朝阳之前,落霞之后,那高大古老的钟楼上会敲响报时的钟声,那钟声飞扬跌宕,清脆悦耳,悠远回旋,经久不散,徜徉在那古镇上。听着那群古钟楼上的钟声,你会明白何为五腹清澈,何为六欲皆净,为何高卢的先人们在一个地方修建了这么多教堂,为何一地竟有那么多钟楼林立。
何为陶冶情操?去听加来海峡的钟声。
那年冬天我去俄罗斯,有幸遇见教堂敲钟,有幸和教堂钟楼的敲钟人相遇。
去之前我不懂俄罗斯远东地区的东正教堂,到那儿后方知他们是分冬夏两座教堂的,冬天要去冬天做礼拜的教堂,夏天要去夏天祈祷的教堂。我当时很奇怪,一座做宗教仪式的庙宇为什么还要分冬夏呢?可那就是俄罗斯的教堂。
中国人一般都称俄罗斯教堂为“蒜头”大教堂,例如克里姆林宫的红场大教堂,圣彼得堡的滴血大教堂。俄罗斯东正教大教堂上的“蒜头”数量都不一样,我不懂,只知道有三十三个圆顶的是因为耶稣是三十三岁死的,为了耶稣的再生。至于我去的那座教堂为什么是二十二个圆顶,我着实一头雾水。宗教是最深奥神秘的学问,我信。
敲钟人是位红脸高个儿宽肩的俄罗斯大汉,眼睛是蓝绿色的,不敢对视久了,容易让人想起远东雪地上的夜狼。
那教堂也真够高的,一排一排半旋转式的阶梯直通向顶楼,爬一阵就要歇一下喘口气,语言不通,但喘气是相通的。
终于爬上钟楼,呵,原来大大小小有二十多座铜钟,每座铜钟的大小都不一样,钟壁的薄厚也不同,都被悬挂在钟楼里,钟楼四面通风,像一座高入云端的瞭望塔。
他一个人怎么能敲响这么一群钟?
时间到,但见敲钟人把皮帽子皮大衣褪去放在衣橱里,双手拉动一根最粗的钟绳。俄罗斯和世界很多国家都不是用钟锤去撞击钟,而是用力摇摆钟摆,随着金属的钟摆来回晃动,钟鸣而起。当那最大的铜钟开始奏响第一声时,他赶忙又去拉动第二、第三、第四根钟绳,那些钟绳外人看上去似乎杂乱无章,其实都是经过精心布置、反复实践的,手到绳摇,更让我震惊的是他还用两只脚去蹬脚下的绳扣,这样其他的钟也开始摆动,也开始轰鸣。
敲钟人全神贯注,手摇足蹬,一刻不停,有些像乐队中的架子鼓手。
终于我们都受不了了,那几十座大小钟齐鸣,其声在钟楼之上,如雷贯耳,震耳欲聋,震得人天旋地转,震得人头脑欲裂。我们“落荒而逃”。方知听钟要远。但那位敲钟人却神态自如,全神贯注,真神人也。
下
在中国传播最远的钟声当属姑苏城外寒山寺的钟声。
唐朝的张继就听过,写下了那首传颂千年不衰的名篇:“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从此,那钟声吸引了何止千万人?
20世纪70年代末,我和一位朋友循着那钟声来到姑苏城外,来到寒山寺中,来到枫桥之上。古运河正从枫桥之下流过,过往的客船也都从枫桥下经过,当年张继正是客落江船,半夜听到寒山寺的钟声。
我们去的季节没赶上“月落乌啼霜满天”。那时候正在上大学,借着放寒假坐硬板慢车去的苏州。还记得那远远传来的寒山寺的钟声,那么悠远,那么委婉,那么悦耳;像在戈壁滩苦行千里遇见了一泉清水,像望乡归的游子看见家乡的明月,像在远涉海洋时听见梁上燕子的吱吱鸣叫。我们当时是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一路上吃着带在身上的火烧喝着车站上的自来水,来到枫桥镇的。听到那久仰渴望的钟声,那种心情是现在怎么也想不到的。
有人言,寒山寺的钟声里有一座“天一阁”,它藏满了历代古籍,历尽了人间兴亡。因为那钟声里有一块“无字碑”,它记载着人情冷暖,体味了世态炎凉。因为那钟声里有一面镜子,它能在瞬间为你映照出你留在人生道路上的脚印。因为那钟声里有一把尺子,在不用任何语言的评述中,能客观地为你衡量出你的所长和你的所短。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深远,更内涵,更厚重,更沧桑的钟声?
据《明史》记载,朱棣当年起兵以“清君侧”名义发动“靖难战争”,谋反篡位,夺得政权,全靠立在他背后的一位号称道衍的大和尚,后来建朝永乐以后又迁都北京,最积极最坚定的倡议者还是这位道衍和尚,他还是北京城重建的总设计师、总建筑师。就是这位怪和尚,能在隐居的山林里,听出古刹钟声里的韬光养晦。
鸿雁池头落日低,倚筇吟望路东西。
云山尽处潮声歇,烟树阴边塔影迷。
江市有尘车过乱,野樵无约燕归齐。
水禽飞断千林静,不觉随钟度远溪。
但在中国最早的钟声却不是叫醒和集唤的响器,它是祭祀大礼的神圣奏乐,它是神灵召唤的天神之声。人们只能随着它的鸣响去拜倒在殿堂之上,随着它的远逝眺望它神秘的归宿。又不知过去多少年,它终于走下神坛,走向人家,但享受那钟声的也仅仅只有天子、诸侯、士大夫、贵族,那声声高雅,汇成一曲一曲华贵钟声的音乐,是阶级社会中阶层的代表,是统治人独享的标志,“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人家”。直到20世纪70年代湖北随州曾侯乙墓的发掘,全世界才算真正明白了什么是“中国钟”。
曾侯乙墓出土了一套春秋时期的编钟,它被美国音乐权威,纽约市大学教授麦克莱茵命名为“世界第八大奇迹”。这套青铜编钟多达六十五枚,连同铜架重约五吨。这套编钟在地下静静守候了两千多年,排列开,它们竟然是一套最为齐全、豪华的青铜钟乐队。最为让世人称奇叫绝的是这些青铜编钟出土后,经过音响检测,轻轻敲击,每件都能发出自己独特的钟鸣,而且每件编钟都能发出两个乐音。用这套春秋时代的青铜编钟演奏出来的音乐,音域宽广,音声洪亮,音色优美,比现代铜琴仅少最低和最高两个音阶。我在湖北随州市曾经听过用曾侯乙墓出土的曾侯乙编钟演奏《黄河大合唱》,拉上幕帐,谁能相信那金属敲击的音乐之声,不是发自现代乐器钢琴呢?那就是两千多年的“中国钟”。
钟随着佛教传入中国而逐渐走向寺院,走向民间。渐渐地不再是一种殿堂上的高雅之乐,而演变成了约集人们的信鼓。
再渐渐地,钟也成为执政的王朝、施政的官员们昭布政德的“丰碑”,政大德大钟必大,钟上的铭文也越来越长,越来越华贵,越来越“八股”。中国乃至世界最大最重的钟当属永乐大钟。永乐大帝要铸大钟为自己歌功颂德,为自己树碑立传,他要造一个空前绝后的大钟立在世界上,让世世代代都瞧瞧,那就是我,永乐大帝。朱棣还真做到了,他建造的这座高六米九,钟口直径三米三,重达四十六吨半的天下第一大钟,得到了世界公认,被大英百科全书列为世界第一大钟,直到今天仍居榜首。
非常遗憾,我没有听过这座堪称世界第一的大钟的鸣响。据说在世纪之交时,这座永乐大钟曾被撞响,每一次间隔五分钟,连续撞击三次,五百多年了,那钟声依然轰轰然,依然隆隆久远,依然回荡天空。听过永乐大钟撞鸣的人都说,整整过去五六天了,只要一静下来,两耳依然有嗡嗡之声,仿佛有一种巨大的声波在托着人前行。
钟声厉害。
2008年我在腾冲听一位抗日老兵讲过一件事。1944年解放腾冲古城战斗中,有一个日本兵不知怎么钻到腾冲古刹的一座青铜钟中,不知用什么东西在那座巨大的青铜钟上钻了个眼。那老鬼子躲在里边往外射击,打死不少中国军人。我们怎么打都是射在铜钟上,他躲在里面我们对他简直就是无可奈何。后来我们一位在寺院干过粗活的战士提议,找来几个大棒子,避开射击孔,抡圆了拼命敲钟,钟声大震,一时间竟然盖过了枪炮之声。老鬼子终于没声了,不再往外打枪了。后来翻开大钟一看,那个当狙击手的老鬼子被钟声震得七窍流血,活活震死。
去年大雪,我正巧住在五台山上,一夜大雪,漫山皆白,望东台晨曦未亮,但雪白如昼。看山,如卧佛;望林,如袈裟;看那半山上的寺院,竟如刚刚睁开眼的菩萨。正在这时有钟声传来,似清似脆,似亮似暗,似前似后;有声有韵,有高有低。钟声中仿佛传来仙声:青山巍巍俯仰天地世态晨钟暮鼓悟真谛;大河滔滔沉浮千古人物黄叶秋风是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