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游人,默默地走进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大门。
那天,天阴云厚风紧,在压抑的静默之中,你能听见黄叶枯枝落地的惨叫,秋风掠过高墙上浓密铁丝网发出的哀鸣。锈蚀的铁路上长出的野山花刚刚开败,铁锈在曾经被车轮摩擦得锃亮的铁轨上积了厚厚一层。中国人信奉造孽必得恶报,这座死灰色的巨大建筑群中,聚集着多少屈死的冤鬼?有多少人敢只身走进这座有数百万条人命的地方?太阴森太恐怖了,奥斯威辛。
奥斯威辛集中营的门前有一道钢铁做成的门牌,半个多世纪的风吹雨打,那道长五米还被做成中间有起伏的门牌,已经被锈蚀成黑灰色,像一顶被子弹射穿的**头盔高挂在电线杆上。多少人从它下面被押运进来,但几乎没有几个人再从它下面走出去。魔鬼也不如它凶残。
那一排被浇铸的钢铁文字该是德文,请教波兰的朋友方知,译成中文为六个字:劳动使人自由。
我问这位波兰朋友,他是教历史的老师。他沉默良久方说,当时很多人,成千上万从这个门牌下走过的人,都相信这块门牌上的话是真的。
沉默。不是我们沉默,是所有的人都沉默。
奥斯威辛集中营就在波兰西南小镇奥斯威辛小城。应该说奥斯威辛集中营因这座偏僻的小镇而得名,而这座自有历史以来都悄然自得生活着的小镇也因这座臭名昭著的杀人魔窟而名扬世界。
奥斯威辛集中营是1940年4月27日由德国**党卫军首领海因里希·鲁伊特伯德·希姆莱下令建造的,是波兰境内六个**集中营中最大的。在这里被屠杀的数百万人中,绝大多数是来自波兰和其他欧洲国家的犹太人。其中有数以万计的儿童,像刚刚含苞欲放的鲜花就被军靴粗暴地碾碎了。
人们的心都要碎了,我的心压抑得比天空还阴沉。顺着高墙铁丝网隔开的小区走,顺着标志着号码的楼房走,顺着一座座辟成展览室的小院走,那儿都曾是汩汩的鲜血,那儿都曾是喷着热血的头颅,那儿到处都有生命在呻吟,那儿到处都是僵硬的尸体……
堆积如山的鞋子,都是硬从犹太人脚上扒下来的;堆积如山的项链,都是硬从犹太人身上扒下来的;堆积如山的戒指,很多都是订婚戒指、结婚戒指,都是从被屠杀的犹太人手指上硬褪下来的。堆积如山的头发,竟有七千多公斤,都是从活着的或僵硬的犹太人头上硬剪下来的;堆积如山的肥皂都是用犹太人的脂肪炼造的;堆积如山的金牙、怀表、手表、眼镜、手链,人皮做成的灯罩、装饰画一堆堆一沓沓……
当死亡列车沿着我们刚刚跨过的铁轨驶进奥斯威辛集中营时,闷罐子车中人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的毁灭程序。那些场面没有人愿意重复,太残酷,太野蛮,太残忍,太野兽,太魔鬼。中国有句成语叫“罄竹难书”。“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是也!
当毒气室的铁门打开时,眼前的情景让人浑身不禁战栗!十几分钟之前还是活灵灵的生命,赤裸的人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互相搂抱挤撞挣扎,形成纠缠在一起的“肉块”,**指定的行刑人员把尸体拼命拉离掰开,实在拉不开就用砍刀斧头砍碎分割,然后用大号剪刀把死人的长发剪下来。直到被解放,奥斯威辛集中营仓库中竟然还存放着用人的头发编织的毛发毯近两万条!那些禽兽不如的魔鬼,手提钳子,把死人手指上的戒指剥下,很多是把死人的手指掰断砍折,把死人脖子上的项链拉下,把有文身的尸体剥皮制成“**工艺品”……然后再把尸体运送到焚尸炉,而毒气室刚刚清理完毕,下一批被屠杀者已经在“清理卫生”的谎言下脱光了衣服排队等候进入毒气室,前后之间的空当绝对不会超过十五分钟!
当我站在焚尸炉前,我的感觉是想呕吐,感觉发毛倒立,感觉那黑洞洞的炉口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口,感觉那地方的空气中依然还有一股呛人肺俯的人肉烧焦的邪味。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是掩口逃走,罪孽莫过如此!我看到一个展室中挂满了一屋子天真活泼的儿童照片,他们绽露着天真幸福的稚笑,他们在期盼着自由的生活,他们都在抬头望着。望着什么?望着蓝天,因为正在这个时候有几只小鸟自由自在地飞翔在蓝天之上,再过五十分钟,他们就将被送进毒气室,那朝天展望的一瞥该是多么让人留恋,又是多么让人心碎滴血啊……
在这座巨大的集中营中,有数不清的儿童是被活活折磨死的。什么叫皮包骨头?什么叫形容枯槁?什么叫奄奄一息?什么叫饥寒交迫?什么叫绝望人生?看看那些孩子丢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一张照片吧!最可悲的是不少孩子是在被解放前一天倒地死亡的,他们至死也不闭眼,至死也盯着那铁丝网外的世界。
我顺着一段阴暗且有些潮湿的楼道走,两边是编了号的牢房,尽头是几间大办公室,**在内办公。凡是进这座楼房的“犯人”都有“案底”可查,**盖世太保并不是把他们简单地送到毒气室,而是要审判他们,结果都是一样的:“判处死刑,立即执行!”除少数人是挂在钢丝圈上吊死的外,其余的都要走出楼道。这时候从阴暗的楼内走出来,会让人感到阳光明媚,空气新鲜,原来世界还存在,原来还有另外的世界。被“**特别法庭”判死刑的“犯人”被押解到一面墙前,一堵很平常的砖墙,**专门设计的,不高,但很厚实,什么样的子弹也穿不透它。“犯人”被押到墙跟前,枪响之后,脑浆四迸。刽子手都是职业杀手,这样的动作他们可能已经重复了千百次。已经精确到他们都厌烦的地步了。临刑前“**法官”总要问一句,还有什么话要说?一般人连看都不多看他们一眼。据说有一位女性站在这堵杀人墙前面时说,把我的眼罩解下来,我想看着你们放枪。今天你们秘密地处决了我们,明天你们会被公开处决。她不屈地昂起头说,蓝天做证!
波兰朋友低低地告诉我,那堵杀人墙底下的土地被鲜血浸湿了足足几十公分。
一个朋友告诉我,二战结束后,在对奥斯威辛集中营遗留下来的物品进行清理分类时,意外地发现了一卷诗稿。这是作者蘸着鲜血写在白色衬衣上的。由于是用血液书写,加上时间已久,血书诗稿变得斑斑驳驳,但他们还是把那些诗句还原了出来。
然而,当经过重新抄写的诗稿完整地呈现在人们面前时,大家却感到意外,因为诗稿上所表现的内容,竟然没有忧伤、愤怒,那依稀散发着血腥气的文字,表达的竟然是闲适美好的生活。
诗的题目是“窗子”,是这样写的:
清晨,我推开窗子,
走在林间的小路上。
鲜花馥郁,鸟声婉转,
我心灵的窗子亦打开,
仿若阳光万道穿透心灵。
……
全诗共有三段二十四行,分别描写了早晨、中午、黄昏在野外嬉戏的情景。在这首诗中,“窗子”一词先后出现了八次,难道作者是被关在一间有窗子的囚室里,而这间囚室的窗子外面正好有秀丽的风景?接下来,他们对奥斯威辛监狱的囚室进行了逐一排查。然而,随着一间间囚室被否定,专家们也越来越失望——也难怪,在条件那么残酷恶劣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建造这样一间环境优美的囚室呢?就在排查即将结束的时候,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在监狱B区,发现了一间带“窗子”的囚室——701囚室!专家们立即赶往B区701号囚室。然而,令专家们感到意外的是,701号囚室墙壁上的“窗子”,竟然是用鲜血画上去的!大小和真的窗子差不多,“窗子”的两扇“窗扇”,朝外敞开着。
经过检验,701囚室墙壁上的血迹和诗稿中的血迹是同一个人的!至此,他们得出最后结论,当年那位作者正是坐在这扇“窗子”下面,写下了那些美好的诗句。
他们还原了这样一种情景:在那最艰苦的时期,狱友们被关在奥斯威辛监狱的701囚室内,窗外,枪声、吆喝声、哭喊声不断,同处一室的狱友却没有半点儿忧伤,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深情凝望着“窗子”外面的“风景”,他们畅想着自己正走在阳光明媚的林荫小道上,享受着清新的空气、和煦的春光……
如今,701囚室已成为战争纪念馆,当我们走进这间囚室时,我们看到701囚室墙壁上多了一句话:囚室可以囚禁我们的身体,却永远不能囚禁我们爱好和平、渴望自由的心!
我突然想起日本人侵略中国,想起“南京大屠杀”“五一大扫荡”“三光政策”“细菌战”。想起1999年我去日本考察新华社东京分社工作,我要求去体验一下“日本鬼子祭鬼”的情况,那天好像是日本人的什么节日,应该是祭拜亡人的日子。靖国神社门前人不少,我按规定没进去,只在门口观察,我看到一队队皇军打扮的日本鬼子,肆无忌惮地大步走在靖国神社门前的广场上,肆无忌惮地列队,列出征服者的战斗队列拍照,极像他们曾经侵略中国时的留影。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个老鬼子,一身皇军的鬼子军装,戴一顶挂着“屁帘”的战斗帽,排在队列之中耀武扬威地迈着皇军的步伐,大踏步地前进。我问陪同我们的波兰朋友,奥斯威辛集中营有日本人来参观吗?波兰人办事极认真,他跑去查问,一会儿,跑来告诉我们,有,但只有一个日本团队来过。
德国人和日本人都犯下过发动战争,残害人民的滔天罪行。但战后德国人为什么那么服罪、认罪、忏悔罪行?而日本人又为什么首相领头去祭拜甲等战争罪犯?为什么日本的右翼能那么猖狂,三番五次地发出狂吠?根本就不承认侵略中国,根本就不承认有“南京大屠杀”,根本就不认罪,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推翻侵华战争案,要篡改日本教科书,要改变日本罪同铁证的侵略历史?我想起了勃兰特,与日本人相比,他不知道要高大、光明磊落多少倍。
1970年12月7日,时任联邦德国总理的勃兰特在波兰首都华沙犹太人殉难纪念碑前双膝跪倒,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惨遭**杀害的犹太人表示深深歉意。男儿膝下有黄金,何况一国之总理?这一跪迎得了世人的谅解,赢得了世人的尊敬,当然也赢得了饱受战争之难、之灾、之苦的中国人的尊敬。奥斯威辛,我是决不会再来了,如果日本右翼人士对侵略战争表示忏悔谢罪,我会陪他们再来。
当我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走出奥斯威辛集中营,回头看时,我又看见了那道门牌:劳动使人自由。我想狠狠地吐口口水,但这时才觉得竟然满口苦涩,一丁点儿唾液都没有了。
有一条英国路透社的消息,我看完以后有些黯然。可能,因为去过奥斯威辛,我望着天尽头,为那些逝去的生命祈祷。
奥斯维辛集中营最老幸存者去世
[路透社华沙10月22日电]奥斯威辛集中营博物馆官员说,最老的奥斯威辛波兰幸存者安东尼·多布罗沃尔斯基21日去世,享年108岁。
曾是教师的多布罗沃尔斯基1942年6月6日在波兰南部城市拉多姆被捕,随后立即被带往奥斯威辛集中营,他后来又被送往德国格罗斯·罗森集中营,最终抵达德国萨克森豪森,二战结束时在那里被释放。
并非犹太人的多布罗沃尔斯基是由于属于一个被禁教师组织而被捕。这个组织无视**禁令,向小学生教授波兰历史。
二战结束时,多布罗沃尔斯基搬到了波兰小城登步诺,多年来一直担任着当地一所高中的校长。
在**德国二战时占领波兰期间,**在奥斯威辛集中营杀害了约150万人,其中大多数是犹太人。
德国占领波兰导致了波兰近20%的人口丧生,该国90%以上的犹太人遇难。
二战结束后,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凶残杀戮犹太人的德国党卫军中校处长艾希曼却神秘地失踪了,无声无息、无踪无迹地“蒸发”了。用中国人的话说叫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以色列人知道这个杀人恶魔还活着,还逍遥自在地活着,他手上有几十万条人命!以色列整整花费了十六年时间,像中国人篦头发一样去搜寻和抓捕这个血债累累的刽子手。无论他逃到天涯海角,无论他藏得多么隐蔽。终于,艾希曼被以色列从阿根廷抓捕回来,并且把他送上法庭,对他进行正义的审判。判处他死刑,实行绞刑。
这是以色列做出的唯一一次死刑宣判。
国际法里说,一个国家无权审判国际案犯。以色列说,对于杀害犹太人的罪犯还有谁比犹太人更有审判权呢?
数百万犹太人为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中被杀死的犹太人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