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蜀中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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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神捕(6)

老者捧出一坛老酒,说是自家酿的烧刀子,尚可入口。翁用土碗满满地筛上两碗,递一碗给骆时香,自己执一碗在手。

二人就着昏黄的桐油灯,徐徐对饮开来。

那酒初入口里有一些燥辣,至喉时却又醇厚无比,较之剑南春酒实在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老翁见骆时香微微小酌,又抿嘴闭目不语,知道他在细细品赏酒的味道,就捋着胡须笑道:“骆大人,这酒乃是纯苞谷酿造,比之府上的剑南春酒如何?”

骆时香小酌的一口酒正入肚中,口里余香满腔,不由赞道:“老丈所赐佳酿,胜那国酒远矣。”

老翁捋须颔首,请吃小炒。其味又是精妙绝伦,世间少有。问及何物所作,翁答曰:“乃素娥山中所采黄花、春笋之类野菜,晾干后贮藏于窖,珍贵得很。平素连老夫也少有吃到,还是骆大人有口福哈。”

“爷爷怎么又开娥儿的玩笑了?”素娥嘟起小嘴,却并未真的生气,只把一双杏眼偷偷地看一下骆时香。

“好,好,爷爷不说了,不说了。”老翁笑呵呵地打住了话。

骆时香听得一头雾水,停了手中的酒碗,欲问个明白。

翁见骆时香一脸茫然,又忍不住说道:“平时里,口口声声说骆大人是自己的偶像,怎么见了面又害羞了呢?”

素娥见爷爷喝了几口酒,就把自己的秘密抖了出来,羞得捂住脸躲进了里间。

骆时香依旧云里雾里,不知道他爷儿俩在说些什么。

时,月华如水,一阵轻风吹来,庭中竹影晃动。屋里幽幽传出一阵琴声,如哭如泣,歌曰:“长夜绵绵未五更,荒天老地尽痴情。谁传潇江湘娥怨,一夕千愁万感生……”

骆时香心里一动,似有所悟。素娥所歌者,乃是十年前自己秋游洞庭湖时所作的《秋兴》句也。

翁停了手中酒杯,泪流满脸地对骆时香说道:“娥儿素慕大人才华,十年间竟将大人所作诗词全部谱成了歌曲,日日演唱,以致几成痴癫。三年前听说大人外任潼川,一时痛不欲生,老夫只得携她不远万里从京师而至蜀中。唉,好可怜的娥儿。”

骆时香闻听此言,感动万分,心里满是温馨和慰藉。每每想起家中大妇的蛮横与粗俗,胸口便紧得发痛。骆大人一口接一口不停地饮酒,直至大醉。

翁掩上竹门,披衣乘月坐潭旁。

翌日天明,众人寻至山中龙湫处,正撞见骆大人与一村姑拜堂成亲。人人皆知骆大人有游山玩水之好,哪知他还如此风流。

衙里的差人向众人解释,骆大人早该纳个妾了,谁受得了他家里那个母老虎?

骆时香见大伙儿气喘吁吁地寻来,笑笑说:“今天是我与素娥的大喜之日,放假一天哈,尔等尽可敞开肚皮喝酒。”

一行人见素娥雅洁俊美,又可得一日清闲,欢喜得很,纷纷持酒上前相贺。

酒一直饮到午时,骆时香才准众人离去。自己则兴冲冲携素娥爷儿俩来到潼川城,选一家上好的客馆暂时住下。

当天夜里,骆时香嘱咐心腹之人,抓紧在城西购置一处房产,用以安顿素娥及爷爷居住。

开始的时候,骆时香还有些惧大妇,只得隔三岔五偷偷前往素娥处住宿。久而久之,胆子大起来,常借口到杜甫草堂查看工程进度为由,有时一连几个晚上都宿于城西。

大妇初时以为骆时香公务繁忙,并未特别在意,慢慢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派人跟踪后知道了事情的缘由,便与骆时香大吵大闹,弄得偌大的潼川城里,人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上了年岁的人就说,大妇不明事理,骆时香什么级别的官员,纳个小妾还要吵吵嚷嚷地胡闹,活该休了她!那个时候的社会风气,男人二房三房地纳妾很普遍,大妇这么一闹,不出事情才怪。

果然,骆时香厌烦了大妇的粗俗,干脆搬到素娥处住下,白天晚上都不回家,剩下一个“母老虎”在骆府上独自“狮吼”。

那年月世风不好,每到年关临近,盗贼便四处偷窃,扰乱城乡。

冬月十六,潼川府新近来了一位年轻的捕头,仪容丰美。

新捕头极尽职责,领着捕快终日巡逻府城大街小巷。一日偶至骆府与大妇相识,彼此眉来眼去,竟然勾搭成奸。为掩人耳目,大妇叫五岁的幼子称捕头为义父,那捕头便以看义子为名,时常出入骆府中。

骆时香久不回家,五岁的儿子渐渐忘了父亲的模样,加之捕头时常带些糖果与他,觉得干爹比亲爹还好。只要捕头一到府上,便要到他怀里撒娇,外人见了,哪疑有他?

腊月初八,草堂寺工程竣工,骆时香心情舒畅,便回到府上探视老母和幼子。

骆母两眼昏花,久不见儿子问安,心中怨愤不已。骆时香以北上京师公干搪塞,哪敢说出实情?

五岁的儿子见父亲回来了,初时生疏不相认,毕竟血浓于水,很快父子俩即嬉笑玩闹如故。

骆时香不见大妇踪影,好生奇怪,便问儿子母亲去哪里了。儿子竖起左手食指放在嘴唇处,嘴里“嘘”了一声,稚声稚气地说:“爸爸小声点,妈妈和叔叔正在屋里藏猫猫。”

骆时香大惑不解,哪来的什么叔叔?

儿子东一句西一句地说,叔叔好,叔叔不仅给我糖糖吃,还陪妈妈睡觉觉。

骆时香闻听此言,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不由得勃然大怒。他推门而入,果见捕头与大妇正在床上翻云覆雨。

骆时香呆了一呆,本欲上前殴斗,又怕敌不过捕头。遂强压住心中怒火,愤而离开骆府,回到素娥处。

渐至岁末,大妇见骆时香不再回家,也乐得清静。为与捕头厮守终身,大妇决定让幼子正式拜捕头为义父。

腊月二十,举行“拜保保”仪式,宾朋甚众。

骆时香闻听此事,一时怒气攻心,口吐半盆鲜血,倒卧病榻,奄奄一息待毙。

捕头害怕事情闹大了祸及自己,劝大妇前去探视。

大妇初时不肯,在捕头反复劝说下,觉得捕头说得在理,便带上自己亲手制作的年糕,装模作样来到素娥处打探虚实。

骆时香躺在病榻上,只有进气没有了出气,哪有精神理会她?

大妇并不介意男人的冷漠,心里反而很高兴,巴不得他早点见阎王。脸上却装出十二分的悲切神情,劝慰他好生休息,随手将骆时香平时最爱吃的年糕奉上。

骆时香面无表情,一直闭着双眼,连看都没看她一下。

大妇顺手将年糕放到榻侧的木柜里。

骆时香始终不发一言,沉默至寅时,大妇无趣而返。

素娥见大妇满脸怒容地匆匆而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进入内室,见骆时香好端端地躺在榻上,便放下心来。服侍他吃了一块年糕后,独自回到侧室睡了。

约莫三更时分,素娥突然听到骆时香惨号连连,慌忙起身掌灯查看,只见丈夫浑身上下乌紫发黑,早已一命呜呼了。

素娥大惊失色,扑到骆时香身上哭得死去活来。不待天明,便与爷爷匆匆忙忙来到府衙,状告大妇谋杀亲夫。

惊闻骆大人中毒身亡,一衙官吏皆骇愕。府倅(副职)命仵作验尸,七窍皆流血,舌根紫黑,以银针探其喉,针尽墨色。遂定论,骆时香系中毒身亡。

大妇有重大作案嫌疑,着令逮捕下至死牢。

大清立国百年,此乃大员之妻谋杀亲夫第一案,朝野震动。刑部严命川抚务必严加查办,倘若案情属实,其罪当株九族。

正月二十六,开堂会审。大妇狂呼冤枉,只言与捕头有染,决无谋毙亲夫之实。

复又提审捕头,虽刑讯逼供,口实始终与大妇如一。官疑,莫非案发另有原因不成?

再审素娥,详询当日之情,诘问其是否杀害骆大人反诬陷大妇乎?

素娥早已心力交瘁,闻言,泣不成声。乘人不备,突起身撞柱而亡,以示清白。

官无良策,报请四川巡抚,请求明示。

川抚张忠孝迫于刑部压力,只得亲点遂州名捕陈豫川到潼川会审,命其务必在十日内侦破此案。

陈豫川得令后匆匆赶赴潼川,一路上他都在想,如若硬判大妇死罪,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捕头与她有染,作案动机成立。然此案疑点甚多,试想这个世界上,哪有杀人者蠢到带着自己制作的毒糕,明目张胆去动手杀人的道理?

陈豫川到了潼川府,翻阅了案件的所有卷宗,上面记录的内容一点价值也没有,不外乎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他便传令将大妇、捕头和素娥的爷爷带到衙内,亲自重新提审了一遍。听完三人的诉说后,陈豫川心里十分气恼,难道潼川府和川抚衙门的人只晓得吃干饭吗?如此重大的案子,竟然没有一个官员到现场查看过,简直荒唐透顶!

陈豫川连饭都顾不上吃,便带上贴身老仆,连夜赶到骆时香遇害的卧室里,倒腾了一个时辰,居然也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时近子时,陈豫川哈欠连天,坐柜旁小憩。冥冥中似有神焉,老仆送来一碟糕点,陈豫川吃了一枚核桃酥后,顺手将剩下的一大碟糕点置于柜上,位置与大妇所置年糕的位置几近一致。

陈捕头一天一夜赶了二百里路,早已累得睁不开眼睛,就靠在花床的栏杆上呼呼而眠。

老仆立一旁,静静相候。猛然间,他听到木柜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俄尔看见七只黑红色的蝎子,扬威耀武地从木柜的缝隙里爬出来。领头一蝎甚大,其余六蝎跟着它绕糕点爬行。老仆见状,忙用驱蚊的“蚊拍子”扑打,想将蝎子赶走。

陈豫川被老仆的扑打声惊醒,正要责怪,一眼看见碟内酥糕颜色黑红,眼里立即放出迷人的光来。细观之下,蝎子爬行所至,涎液历历在目,不几时,一碟酥糕尽墨。

陈豫川已明骆时香中毒就里,立即出具文案上报刑部。大妇免除一死,但其与捕头苟合一事,实有伤大清官体,从四品诰命夫人削贬为四等贱民,遣回原籍延安府乡下。捕头流放滇西建昌,永不允其返回故里。

云三娘

遂州顺南街,原本是贩夫走卒们栖身之地,清一色窝棚,鸟巢般胡乱搭在江边沙滩上。

大清康熙年间,山西人云十鹤只身来到遂州时,就和一帮脚力在此落脚。凭借着晋人的实干和机巧,短短几年时间,云十鹤很快成了遂州城里赫赫有名的大老板,时人称北有“九酱园”,南有“十码头”。

此话讲的就是当时遂州城里两大富商,一个是城北开酱园的张九天,他生产的“九”牌酱油,口感醇厚,名噪蜀中,摊子盖了半个遂州城。另一个就是顺南街涪江码头老大云十鹤,他所统领的船帮,上管梓、遂二州,下辖渝、夔两府,千里涪江十大码头都姓了一个云字。云家的货更是远销滇黔桂粤,船发汉口九江金陵。

人说鹤爷大清早站在码头上咳嗽,半个遂州城都要打摆子,此话一点不假,看看偌大的“云中居”就知道了。

“云中居”是云十鹤的府第,坐落在涪江之滨,占地约有百亩之阔,在繁华的顺南街上十分地显眼。从天上宫绕过州衙大门向涪江边行去,远远就能看到“云中居”高高的院墙和大门两侧雄奇无比的石狮子。十丈高的桅杆矗立在宏阔的广场上,桅杆顶端呼啦啦飘扬着一面“云”字大旗,那是“云”字船帮的威风旗。谁要是能够持有云家布制的“云”字小旗,那肯定是走州吃州,走县吃县。

云十鹤势大财雄,喜欢结交江湖豪客,他看不起浑身酸臭的张九天,整日里围着州衙里的人打转转。那些年,顺南街因为一座“云中居”变得热闹非凡,隔三岔五就有外地的江湖朋友前来投帖拜会“鹤爷”。云十鹤不分贵贱亲疏,一律高规格地款待来者,动辄去“玉堂春”酒楼大醉一台,设若朋友囊中羞涩,少不了有银两相赠,江湖上就送了他一个好名声——“仁义云十鹤”。涪江流域上九县下九县的人,谁不说声鹤爷好?据老辈人讲,云十鹤真的是个人物,豪侠仗义,别的不说,单是“云中居”常年养的食客,就多达百人之众。

常言说得好,一山容不得二虎。日子久了,遂州城里的两个老大自然就心生龌龊。张九天看不惯云十鹤成天扬威耀武的派头,云十鹤更痛恨张九天开烟馆妓院祸害百姓的做法。两家人常常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摩擦,后来发展到持械群殴,甚至相互捣毁对方的业务场所。这样的事接连不断地发生,两家的怨恨越积越深。表面上看,每次争端都是云十鹤赢了,暗地里张九天却无时不在盘算,怎样才能铲除“云”字船帮,自己独霸遂州。

直到白莲教起,张九天才找到机会。他怀恨“云中居”的人捣毁“杨柳青”妓院而心生恶念,暗地里禀报州府衙门,信口雌黄地污蔑云十鹤是白莲教匪。阴使下人满城散布谣言,说船帮的人多年来横行遂州城乡,估吃霸赊,欺行霸市,就是有白莲教为他们撑腰所致。

州里的大爷们吃了张九天的“好处”,又见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煞有介事,便不问青红皂白,发兵将“云中居”团团围住,凡是寄食在云家的外人一律按匪论处,全部就地斩首。

云十鹤及其家人三十余口,悉数捆绑下狱,打入死牢候审。州府衙门唯恐事生变故,不待刑部核准文书送达,便假以“白莲教匪”之名,夜里秘密将其全部处死。刑斩翌日,即立三十五根百尺高竿于东门外犀牛堤上,一一悬首竿顶,示众十日后弃于涪水之中。

捕头陈豫川听到这个故事,已是二十年后的事了。

那天他在天上宫喝茶,听好友龙彪摆了这段龙门阵,心里就有一个感觉,可能会有后续故事发生。龙彪临走前,特别提到当年官府清剿“云中居”时,漏掉了云十鹤六岁大的幺姑娘,那个女娃儿小名叫三娘,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

龙彪是潼川府的船帮老大,大老远跑到遂州城,仅仅为了和豫川兄叙叙旧?他在摆这段陈年逸事时,一共叹息了五次,而且叹息之声一次比一次沉重。

陈豫川知道龙彪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也知道他与云十鹤的关系非同一般。有人曾经告诉过他,没有云十鹤的帮助,就不可能有潼川府的船老大龙彪。陈豫川向来敬重龙彪的为人,说他是真心可以相交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