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蜀中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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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神捕(5)

早些年间,曾有一游方道人登临此山,掏出罗盘东比西划,忙乎了三四天,然后对着浩浩东南而流的涪水,眯起一对绿豆眼说过一句话:“顺水为龙,逆水为孽”。乡中耆老贤达闻之,皆不知老道胡诌何意。

大清乾隆二十二年春,有寡妇陈姓者携一子从外乡来此,择独龙山下宽敞的向阳处,逆涪水西向搭建三间茅屋,租地而居。

陈氏一个妇道人家,没有别的谋生手段,只得租种他人土地艰难度日。儿子阿九,从小性情刁顽,盖因家贫如洗无力供他上学,九岁时犹闲玩在家。陈氏终日为生活忙碌,无暇顾及管束,阿九自觉不自觉地多出一只手来,时常将邻人的菜蔬瓜果摘回家,以饱饥腹。

是年七月,天大旱,涪水几约断流。

一日午后,有打鱼郎数人负担叫卖庄前。

阿九赤身裸体随人往视,乘隙偷偷将一尾鲤鱼藏在身后,紧靠墙根站立不动。过了一会儿,他见卖鱼者并未发现自己窃鱼,又悄悄地窃得二尾鲫鱼藏于腋下,垂双臂紧紧夹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到卖鱼郎荷担行远后,阿九挟所得回家,交由母亲烹食。

陈氏喜形于色,不仅未斥责儿子的不良行径,反而赞其机敏。

阿九受此鼓舞,胆愈壮,时常干些偷鸡摸狗的下流勾当。为精其技,陈氏每日里督促阿九早起,于自家院坝里练习飞檐走壁术。母子俩绞尽脑汁,凭着自己的想象摸高爬低,数年间勤奋不辍,倒也让他练得身轻似猿。

沿涪水西北行九十华里,有巨邑遂州,富甲蜀中。阿九常凭一身功夫,来回往返两地间,投机倒把做些农机种子的生意,偶尔顺手牵羊捞上一把,获利颇丰。

腊月二十,年味已浓。

阿九卯时从独龙湾家里出发,欲去遂州城找些年货,以备母子俩过节之用。

未时一刻,风雪交加。

阿九冒雪来到遂州南津桥,借风雪正紧,悄悄潜入涪水船帮老大尹善明的尹家花园。窥见左右无人,匆匆窃得千金,连夜顶风冒雪返逃。

申时,阿九挟金裹雪出了遂州南门,见地上积雪盈尺,便解下脚上快靴倒着,以混行迹。

夜半,阿九回到家里,几口吞食完老母留在锅里的饭菜,独自一人坐在床沿上沉思。片刻即起,留金少许置于母亲床头,余金用麻布裹了,悄悄来到距家一里外的拱桥处,匿于断桥的石缝里。做完这一切后,阿九撒腿便跑,一路狂奔来到合州城中。

进得城来,天色刚麻麻亮,早市的面铺已经营业。

阿九择一家干净的面馆坐下,掏出铜钱三枚,食炸酱面一碗,顺手将桌上的锡壶匿于怀里。却假意失手,被店家所擒,吵吵嚷嚷地扭送到州衙内。

众人喧嚣良久,终因锡壶价贱,阿九挨了十大板子后,被差狗们轰出大门了事。

遂州盗案,失窃者乃邑境首富尹善明,城乡轰动。州府衙门不敢怠慢,急令捕头陈豫川侦之。

陈豫川得报后,哪敢怠慢?城防兵丁即刻封了州城四门,并张贴告示知晓城中百姓,辰时之前不得出城。复又遣派得力兄弟火速观察四门出城的雪地上,有何蛛丝马迹。

布置完这一切后,陈捕头缓步来到天上宫,气定神闲地坐在戏楼的茶园里,一边品着“碧螺春”,一边等候消息。

天上宫每日的川剧围鼓座唱,辰时才会准点开嗓。今日主唱的“廖偏颈”刚刚坐到鼓架前,还没有试嗓子,陈豫川派出去的兄弟伙,便齐刷刷来到宫里报告:南门出城五里许,通往合州的官道上,有人行走过的足迹,其余三门一无所有。

陈豫川听了禀报,微微颔首。他撂下茶资,骑一匹快马迅速赶往遂合官道。来到三岔路口,他蹲在雪地里,仔细地观察研判,见靴印入雪甚浅,知其人必有轻身术。哼,一个身怀武功的人,大雪弥漫的夜晚,不待在家里守着老婆孩子,夜行雪地干什么呢?

陈豫川笑了,从大脑的记忆库里,快速而准确地调出了三个飞贼的档案:简州张跃,梓州童飞,合州阿九!

陈捕头丝毫没有迟疑,当即率众直奔合州而去。

同行老衙役疑惑不解地问陈大人:“履迹向西北而行,当返遂州才是,大人何故判断贼乃合州人氏?”

陈豫川笑而答曰:“初入道中的毛贼,想以此来惑我?我料定尹家花园失金案,必是合州阿九所为。”

陈豫川乃蜀中名捕,对于贼道有着极深的研究,破过无数的大案疑案。众人听他这么说,虽然将信将疑,却也只好跟着他一同前往合州拿人。

众人快马加鞭,一阵风似的往前赶。午时三刻,陈豫川率众赶到了合州衙门。

陈捕头叫人向衙门里递了名帖,便立马衙门外静候。

合州一干官员见了陈豫川的名帖,心里七上八下地打着鼓。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情,居然惊动了大名鼎鼎的“铁血神捕”陈豫川。当下哪敢怠慢?连忙集体出迎衙门外。

宾主双方一边寒暄,一边入衙内坐定。

陈豫川不待主人泡上茶水,简略地说明了来意。

合州的官员们一听,松了一口气,齐声大笑道:“陈大人居然也有失算的时候哈。”

陈豫川不明就里,微笑着询问道:“众位大人何故如此发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发话,皆言阿九夜盗面铺的锡壶,被锡壶主人扭送到此,挨了十大板子,刚才才释放出去,怎么可能去到百里之外的遂州城盗金呢?难道他会飞不成?

众官员七嘴八舌地说完,复又一阵哈哈大笑。

陈豫川没有笑,只淡淡地说道:“陈某当然相信各位大人说的是实情。”他嘴上这么说,心里的疑团似乎更甚于来时。哼,以阿九之能,怎会失手于一面店伙计呢?

怀疑归怀疑,阿九盗窃锡壶之事人赃俱获,又有众多的人证,不由他陈豫川不信。唉,只可惜当时自己不在现场,或许多问几个“为什么”,那阿九就露馅了呢。不过呢,众官员的话也不无道理,那阿九再有能耐,也不可能一分为二噻!

遂州尹家花园盗案,果真是他人所为?

陈豫川闷闷不乐,只得率领众人灰溜溜地返回遂州。

傍晚时分,一行人回到州府衙门。陈捕头顾不得用膳,悄悄向上司密报了合州之行的相关情况。他坚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误,并一再声称,以盗贼高超的作案手段判断,贼肯定还会来遂州犯案。春节期间,尤须加强戒备,以防不测。

州牧何麻子采纳了陈豫川的建议,以州衙之名秘密传谕辖内的大户人家:如有可疑事物,须及时报官,不得延误。

自那日遭到合州官员取笑后,陈豫川一直落落寡欢。整个春节期间,他都丝毫不敢懈怠,率领弟兄们四下监控,日夜巡逻在城内的大街小巷。

正月初三,辰时。城西银丰园老板谢太银匆匆赶到衙内,神秘兮兮地告诉值班衙役,从初一到初三,自家大门外始终有一古怪的老丐行乞。那个乞丐日怪得很,只要现钱不要物。夜里,狗一样蜷缩在街口的黄葛树下,伙计们见他衣衫单薄,好心叫他到柴房过夜,也遭到老丐的无端斥责。

陈豫川得到报告后,也不说话,独自一人从巡捕房后门溜出,悄悄来到城西银丰园。远远看见那棵硕大的黄葛树下,一丐瑟瑟地抖如寒冬枯藤。

老丐似乎很怕冷,一直将头深深地埋在怀里。

陈豫川目视良久,终究没有看清老丐的容貌。

却说阿九上次在尹家花园得手后,益发地胆大妄为。他听说陈豫川亲自带人到过合州,又一无所获地回去了,心里暗自好笑,大名鼎鼎的陈豫川不过尔尔,枉自负了“铁血神捕”的名头。

正月初一晨,阿九乔装成一老丐,阴悄悄地来到遂州城西银丰园踩点。江湖上一直传言谢老板很有钱,经过几天观察,阿九满脸笑得灿烂,传言果真一点不假。

初五深夜三更天,星月隐耀,阿九借夜色掩蔽,着玄色夜行服潜入银丰园,撬门进入内室。

室内的榻上,一个红衣绿裤的少女侧卧熟寐,乖巧的小嘴里,“嘘嘘”地打着鼾,睡态娇媚可人。

阿九见了,不疑有他。当下蹑手蹑脚地走向大床左侧的衣柜,放心地打开柜门,从柜内搜得五百金,待要离去。

红衣少女突然从榻上跃起,伸手就将阿九的右手拿住。

阿九未及提防,被她拿住右手手腕,忙以一招“刁手小缠”予以反击。谁知一动一下,整只右臂居然没有了半点力气,心中顿时惊骇不已!

红衣少女松了手,阿九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少女满脸不屑地嗤笑道:“哼!合州飞贼阿九?如此浪得虚名!”招手戏问道,“尔敢来遂州犯案,有何技艺值得炫耀?使来一观。”

阿九见红衣少女言行如同嬉戏,丝毫未将他放在眼里,哪敢撒谎?惶惶地从实告之:“轻身术。”

红衣少女随手掷一个竹编圆箕于地,箕径约二尺许。她让阿九在箕沿上快速行走,说是要看看他的轻身术,到底有多么了不起。

阿九没有办法,只得提气跃上箕沿,狼狈地走了十圈,人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

红衣少女又嗤笑道:“如此粗俗伎俩,何敢猖獗,直视我遂州无人乎?”

阿九汗流津津,低着头瞥见红衣少女,只见其纤足在地上轻轻一点,身子已曼妙地立在箕沿上,如鹤立枝头。赓即旋舞起来,其疾如风,至百遭而轻盈如故。

阿九终于大惊失色,立在原地惶恐不敢动,两只眼睛却四下里贼溜溜地转动。他窥见壁上窗户未闭,乘红衣少女不备,纵身从窗户处向往跃出。

红衣少女微微一笑,右手扬了一扬,一小团麻线呼啸飞出。阿九顿觉肋下如遭铁杵,身子也像断了线的风筝,直挺挺地跌落窗外菜地里。

窗下伏卒一拥而上,将阿九缠粽子一般捆了,闹麻麻地送到州府衙门。

陈豫川端坐在巡捕房的大庭上,两旁差狗吼声如雷。

阿九不待用刑,便一五一十地招了。他嘴上喋喋不休地说着作案经过,心里却很不服气。交代完毕,上前画押时,故意大声武气地对陈豫川说道:“非汝之能,实乃红衣少女之功也!”

陈豫川笑着答曰:“红衣少女?吾小女也。”

阿九闻听此言,一时呆若木鸡,嘴洞张如汤碗。

当朝律典,盗百金者斩。

临刑前,阿九见母亲陈氏泪眼相望,一时心酸。泣不成声地恳请母亲,欲再乳以别。

陈氏可怜阿九行将死去,遂当众解襟以乳。

阿九突然张口咬断母乳乳头,恨恨地大声哭诉道:“倘若母亲从小严加管教于我,儿何至有今日断头之祸?!”

刑场万众瞩目,闻听此言,无不心惊肉跳!

朝廷惊闻阿九断乳之事,感慨世风日下,为教化民众,遂将其演绎成戏文,天下传唱。

素娥

大清朝乾隆三十年春,天下承平日久,当朝特准开设恩科。

是科,川南名士骆时香高中鼎甲第三名,俗称探花郎而名动京师。

越明年,骆时香得乾隆爷嘉奖,破格知任潼川府尹。

潼川古梓州地,历为剑南道东川首府,与成都齐名。涪江穿境而过,两岸沃野千里,民富境宁,实乃大清国久负盛名的大府名郡。

骆时香乃文士,虽为一府之尊,却清正持己。走马上任后,凭着一颗天地良心,不遗余力地肃清吏治,境内的经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

又三年,土著中有名望者一百零九人联名上书,言潼川素有文邦之谓,今得骆大人贤明治境,当重修草堂寺,以现当年杜子美寓居梓州旧况。

骆时香素重杜工部,尤推崇其忧国忧民思想。遂顺乎民意,奏请朝廷,拨库银万两以建梓州草堂。

秋九月初七。

骆时香率百十名劳工到郪江象山中采伐大木,以备建寺之料。

一日工完,天将暮,骆大人随众下山就餐,行至山腰龙湫处,夹岸修篁茂密,突闻丝弦之音随晚风袅袅而来。骆时香凝神静听,操琴者所弄之琴非佳品,然技艺非凡,琴音纯正柔美,丝毫无扰耳之噪。

骆大人一时来了兴趣,如此荒郊野岭,居然有这等雅人?骆时香未榜贤书(中进士)时,已是闻名遐迩的川南名士,于博弈音律多有涉猎。夕阳暮景中聆听一曲如饮佳酿,顿时忘了饥饿。他嘱咐众人只管下山吃饭,休要跟随左右叨扰。

随从兵弁素闻府台大人雅趣多多,今日一见,始信不假。骆时香性喜率真而为,平时常一个人到乡下走访,十天半月不回衙中,也是常有的事。

众人说说笑笑,果真无事一般下山去了。

骆时香独自一人乘了暮色,顺着琴音一路寻去。湫潭二亩许,正北方林木丛中隐约现一茅屋,四周竹篱相隔。推栅门入院内,院坝甚是洁净,并无一般农户常见的鸡鸭粪便。左厢房微有光,骆时香上前叩门,琴声戛然而止。

少顷,一素衣女子开门而出。

夜光暮色中,骆时香见女子体态婀娜,神态举止一点也不像山野村姑。遂上前施礼,请教弹琴者为何方高人。

素衣女子见骆时香彬彬有礼,又是一副官员打扮,亦款款道了万福,隔着竹门对屋里喊道:“爷爷,有官人求见。”

“莫非潼川骆大人乎?”

“正是在下。”骆时香一边答话,一边暗想,屋里的人是谁,怎么一开口就说出了自己的名号?

正当骆时香疑惑不解之际,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翁呵呵而出,拂须笑曰:“老夫知夜里能造访寒舍之人,必是府台大人无疑,谁想一猜即中。呵呵呵,有缘,有缘。”

时,明月初升。

骆时香见老丈白发白须飘逸如仙,甚有好感。连忙躬身作揖,询问老者尊姓大名。

老翁又是呵呵一笑,摆摆手说道:“有缘相逢一识,问那俗名干啥?”

骆时香见老翁不肯说,知世间隐逸之士多有不便让外人知晓的秘密,遂不再问,复打恭道:“老丈高卧之士,骆某无知,叨扰了。”

“哪里,哪里。”翁一边还礼,一边对素衣女子说,“素娥,快去准备饮食,我要和骆大人饮上几杯。”

骆时香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开门的女子叫素娥。

不一会儿,素娥便将四样小炒端上了桌,十分得体地说道:“山中野味,不知合大人胃口乎?”

骆时香看木桌上,四样小炒皆精美,似曾相识,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