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关系狗连裆,不外乎搭伙求财!”曾三的话说得难听,却很在理。张永康要想得到知州一职,就得多准备钱物,到潼川府知府大人梁中舒家里走动走动,此事或可有些希望。
月行中天,张永康仍然倚窗未眠,望着一庭清辉,心里有说不出的苦衷。
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读书人,从小饱读经史,深谙孔孟之道,骨子里透露出的莫不是读书人的高傲和耿直,哪里做得出拿钱买官的事呢?面对官场上的种种潜规则,他无能为力,也异常痛苦。不去活动走门路吧,任你有通天之才,也不会有人主动提携你;去联络感情上下打点吧,又深感有辱读书人的清誉。
张永康性情淡漠雅洁,平素里忙于公务,闲暇之余,喜欢读书作文,尤好古玩。今年春节,其到遂州南街古玩市场溜达,顺手淘得一画,经方家鉴定为吴道子手笔,得此重宝,欢喜得月余没睡好觉,匿于家中从不示人。梁中舒多次欲求一观,他都没让其看一眼。
张永康就是这样一个实在人,你说他啥好呢?
官场那些鬼蜮事,自古皆然。谁不知道上司的嘴巴两张皮,说话办事有走移?他说东有理说西也有理,就看你如何奉承了。
月隐西天,张永康依然难以入眠。思前想后,决定随曾三去一趟潼川府。
翌日天明,二人乔装打扮一番后,快马加鞭向北飞驰疾进。晚上申时,到了潼川城,张永康将曾三留在驿馆里,自己只身一人前去拜见知府大人。
梁中舒的府第在潼川城内屈指一数,坐落在府城中最繁华的顺城大街上,张永康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
护院的家丁见张永康一身布衣打扮,好说歹说不让他进去。
领头的瞥了他一眼,嘴里直嘀咕,县令?咋不懂规矩呢?梁大人早休息了,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张永康听了领头护院的话,哪有不明白的道理?曾三不是说过宰相府里人人都是七品官吗?便笑眯眯地塞一个银元宝给他,说拿去请兄弟们喝酒哈。
领头的护院接过银元宝,哼都没哼一声,顺手揣进怀里,拿着张永康的名帖进了大门。
要搁在平时,张永康早发火了,但他今天是来求别人办事的“矮人”,只好耐着性子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老老实实地站在大门前的石狮子旁静候。
门前另外三个护院,没捞到丝毫油水,见张永康一个糟老头像个乡巴佬,都围过来讥笑他。三人的话说得很难听,如果他是梁大人的老爹就请他马上进去,如果是梁大人的远房亲戚趁早滚远点!
张永康憋了一肚子的火气终于给点着了,他正要张口怒斥三个护院“狗眼看人低”,梁中舒已笑容可掬地跨出了大门。
张永康急忙上前,拱手拜曰:“下官参见知府大人!”
梁中舒弯下腰,双手扶住张永康,笑呵呵地说道:“张大人快快请起,深夜造访鄙舍,定有要事。”
张永康见梁大人如此热情,心里高兴,暗自赞叹师爷曾三果然高明!他随着梁中舒来到会客室里,顺手将门带上,双手毕恭毕敬地将万两银票呈上,嘴里喃喃自语地说,请梁大人多多关照。
谁知道刚才还满脸笑容的梁中舒,实然间脸色变得冷冷地毫无表情。他斜眼睨视着张永康,不冷不热地说:“张大人近年来虽然勤勉有加,业绩却毫无长进,你叫老夫如何关照于你?”虽然毫不客气地收了银两,却没有半点赞许之色。
张永康热脸碰到了冷屁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仓皇地逃出梁府大宅。
回到客舍,张永康久久不能入睡,心乱如麻地胡乱想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想梁中舒本是一个打铁匠,却仗着姐夫高拱是当朝首辅,就坐上了潼川府的头把交椅。想自己一生克己奉公,政绩能力皆优于同僚,实不知这个猪狗不如的知府大人何故有此一说,“业绩毫无长进”?!
看来,晋升之事这辈子是彻底无望了。
窗外残月斜挂,清辉无言地照进房间。张永康披衣坐窗前,唤师爷曾三过来夜谈。
曾三跟了他三十年,从未有过二心。他也从不把曾三当外人,心里有啥不明之事,总爱向其求教,有什么烦恼之事,也总爱向他诉说。
曾三听了张大人的疑惑之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张永康不知道曾三何故发笑,责诘道:“尔敢耻笑本官乎?”
曾三正色曰:“小的怎敢取笑大人?实则是大人憨厚可笑。您平时里只知埋头做事,一点不谙官场之道,此乃权术也。梁中舒所言非指大人业绩无长进,实则是说大人所呈银两没有长进罢了。”
张永康闻听此言,良久不语,似略有所悟。
潼川府所属州县的大小官员们,谁不知道梁中舒这个人?虽然粗俗不堪,却喜欢附庸风雅,尤好收藏古今名人字画,凡有持字画奉送者,不论真伪一律赏识有加,为此还闹出过不少的笑话。
张永康想到家里收藏的吴道子《孔雀开屏图》,那可是绝世珍品啊!唉,现在而今眼目下,只好忍痛割爱了。
梁中舒三言两语打发张永康走后,很得意地坐在书房里品茗把玩古董。今年春上闹元宵,梁中舒去遂州赏灯,听人说起张永康收有唐人字画,当时就垂涎三尺,恨不得马上据为己有。原本以为今天他会带来献给自己,结果却只给了区区一万两散碎银子。“呸!遂州那个肥缺给你张永康,门都没有!”
曾三虽然做通了张永康的思想工作,张永康却再不肯去见梁中舒了。曾三无奈,只得托人转弯抹角呈告知府大人,张永康有意将吴道子画作呈献给他。
在梁中舒眼里,张永康就是茅厕里的一坨石头,又臭又硬。现在不同了哈,听说他有意将吴道子的手迹送给自己,欢喜得不得了,托人传话给张永康:“遂州一职,非君莫属。”
清明,有富商从南方来射洪县城,执帖拜访张府。张永康不知南人所图,迎入客厅议事。
甫一坐定,南人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听说大人有吴道子所作《孔雀开屏图》,不知可否让在下见识见识?”
张永康前日得了梁中舒允诺的准信,正高兴着呢。心想此画早晚归了那个粗人,让客人看看又有何妨?遂吩咐管家将画悬挂在厅壁上,任由南人观赏。
南人见之,始而惊,继而喜,终狂呼乱号,愿出百万之金购买。
张永康将信将疑,认为南人相戏于己。
南人正色曰:“此画乃吴道子真迹无疑,传世仅此一幅,价值何止百万?”
张永康见南人说得真切,不像诳言,心思起了变化。暗自揣度到,自己已年近六旬,就算争得遂州一职,也不过数年任期而已,何苦将一幅绝世名画糟蹋了?更何况是送给一个自己毫不喜欢的粗俗之徒!
张永康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此画已有买主,岂可失信再转卖于你?”
南人闻言,立即脸红筋胀,一副情急拼命的样子。他知张永康所言已有买主是假,实则嫌他出价太低,遂狠心出价一百二十万金,势必要买下此画。
张永康假意推脱不得,二人击掌相贺,当场出具文书,签字画押成交。
南人说他的家乡远在南海,需回府上取款前来购画,再三叮嘱张永康等他三月。粤商交了五万定金后,欢天喜地而去。
张永康一夜暴富,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整日里喜气洋洋。
同僚们见了,私下里疯传他与知府大人沾亲带故,早已得了遂州一职。
张永康闻言后笑而不语,如此高深莫测的神态,更是让人确信所猜不差。同僚们便有人前去他的府上走动,欲为日后方便埋个伏笔。
知府梁中舒久不见张永康前往送画,不免有些着急。他派心腹之人三番五次前去暗示,均不见任何动静,不由得勃然大怒,恨其言而无信,遂密函飞呈姐夫高拱,委蓬溪令李涪山做了遂州牧。
委任状送达之日,同僚皆惊。唯张永康不为所动,依旧笑容灿烂如花,在家里掰着指头算日子,耐心等候南人的佳音。
转眼过了中秋,却始终不见南人的踪影,张永康暗自焦虑,心里不由得敲起鼓来。一日,偕夫人到潼川府云台观游玩,遇见知州李涪山及其随从十余人观中进香。内有一人,甚为眼熟,张永康藏在暗处仔细观察,确信乃南人无疑。
有识之者曰:“此人乃李涪山师爷谢忌是也。”
张永康闻言,跌坐于地,良久不起。
野云渡
秋风渐起,纷纷扬扬的芦花,雪片一般弥漫江岸。涪水正渐渐消瘦,裸露出嶙峋的怪礁乱石,不时有野鸭从江畔飞过,“呀呀”地落入江心的沙洲上。
野云渡口,青石垒成的码头围着三棵硕大的黄葛树,树下的礁石上,蹲着一位手执钓竿的渔人,一动不动地像一尊雕像。头上的竹笠遮去了他大半个脸,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和真实年龄来。唯有那一只紧握钓竿的右手,十分地稳健,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见到有过丝毫的晃动。
天色向晚,两岸的青山剪影一般渐渐隐去。
暮色苍茫中,两骑快马沿着江岸的驿道“嘚嘚”地飞驰而去。看骑手的穿着打扮,二人当是遂州衙门公差无疑。但不知有何急事,这么晚了,他们还在驿道上匆匆地赶路。
十天前,知州王明甫大人得京师友人飞鸽传书,说有朝廷要员即日莅遂。可是一直等到今日,谁也没有见到这位京官的影子。遂州城内一时传得沸沸扬扬,说这位京师大员神秘得很,放着遂州城里繁华的客馆不住,偏偏选择野云渡边的清风驿作为下榻之所,遂州官场恐怕要出大事。
王明甫无法证实这些消息是否可靠,但他还是做了相应的准备工作。除密令巡捕房的人将清风驿彻底清理一遍外,还在往来驿馆的大小道路上,设置明卡暗哨。他有理由相信,不论谁进入清风驿,第一时间里得到消息一定是他。王明甫这么做,明里是保护京师要员的安全,暗地里却在防同僚们捣乱,怕他们在京官面前说自己的坏话。
王明甫猫在清风驿馆已经两天了,可是他连京城里来人的影子也没有见到,心里好生纳闷儿。
难道京城朋友传递的信息有误?
打烊时分,王明甫一个人站在驿馆的阶沿上,望着不远处的涪江静静东流,一道残阳铺在一荡一荡的水波上,染得江水殷红如血。王大人正看得出神,那两骑快马已飞一般来到面前。
来人翻身下马,为首一人急急递上一份公文。
王明甫接在手里,打开信函一看,顿时满面惊讶。忙将公函胡乱揣进怀里,带了贴身小厮,径奔江边而去。
江畔夕阳返照,芦花片片飞红。大礁石上,垂钓者正在收竿。
王明甫急匆匆来到渡口的黄葛树下,江畔怪石嶙峋,脚蹬官靴的他走起来十分吃力。倒是跟在身后的小厮,像泼猴一般三跳两跳就到了渔人身边,压低声音说道:“王大人请唐先生早些到驿馆歇息。”
渔人一点反应也没有,把头上的竹笠压得更低了些,不慌不忙地收了钓具,兀自往清风驿走去。
王明甫慌忙跟在渔人后面,屁颠屁颠直乐。
清风驿外,戒备森严,官兵们里三层外三层地持械把守。头戴竹笠的渔人手里持着渔竿,目不斜视地朝驿馆大门走去。
守门的兵丁正要喝问,冷不丁看见王大人点头哈腰地跟在后面,无不惊讶万分,赶紧低下头去,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哪里还敢盘问?
缓步跟在王明甫身后的那位小厮,一脸的稚气。他看见平时里霸气凌人的知州大人,竟然对一位渔翁如此毕恭毕敬,感到十分不解和好笑。等到渔人进入内室后,他把王明甫悄悄叫到一旁,轻声说道:“大人,小的认为此人不像是京师来的官员,倒很像江湖豪客毒肠剑……”
王明甫瞪了他一眼,厉声叱道:“鬼刀,不可胡说!兵部文牒我已亲见,怎可有错?好好保护唐大人,出了差错,拿你是问!”
鬼刀?这个满脸稚气的孩子,竟然是知州大人身边一等一的卫士鬼刀?!
“是!”鬼刀虽然将信将疑,在遭到王大人严厉训斥后,仍十分坚决地回答道。
清风驿内红烛高照,管弦齐鸣。厨子们将一道道精美的菜肴,流水一般送到上房里,又无声无息地倒退着出来。
鬼刀静静地守护在门外。
突然,室内传出一声惊呼:“唐大人!”
王明甫大声叫道:“鬼刀!”
鬼刀一闪而入,旋即手提一沉甸甸的包裹出来。到了驿馆的大门处,对守护的兵丁说道:“快去馆内,京师来的唐大人出事了。”
众人手执明晃晃的刀枪,蜂拥而入。
王明甫将渔人平稳地放在地上,见他背心处中了一刀,伤口深达数寸!眼见没有救了,王大人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恰好一位胖厨子送菜上来,脱口称赞道:“王大人,端的好计谋!”
王明甫慌忙跪在地上,对着胖厨子纳头便拜:“唐大人,计谋倒是不错,可惜损失了下官两员得力干将。”
众人见王明甫跪在地上,这才知道渔人不是京师来的唐大人,眼前这位胖厨子才是那位神秘的朝廷大员。遂齐刷刷地跪在地上,不敢稍动。
唐大人见了,摆摆手叫大伙儿全都起来。他拍着王明甫的肩膀说道:“一个毒肠剑算得了什么?待擒住了张孝天,十个毒肠剑也还给你。倒是那个鬼刀甚是可惜,好端端一个人才,怎么就成了张孝天的爪牙了呢?”
原来,朝廷早知潼川张孝天有谋逆之心,多次派员入川调查,然而奇怪的是,不论京师来人行踪多么隐秘,都无一例外遭到歹人暗杀。
皇上龙颜震怒,责令刑部务必于中秋节前侦破结案。
刑部尚书唐永年慑于天威,只得亲入蜀中彻查。鉴于前几任大员刚入蜀即遭人杀害的教训,唐大人事先派心腹潜往遂州,假王明甫卫士毒肠剑巧扮自己,又故意走漏住宿清风驿的风声,让潼川之贼不辨真伪。那毒肠剑身材相貌与唐永年相仿,加之武功高绝,平时又很少在遂州抛头露面,自然没有人看出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