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蜀中盗志
22005800000023

第23章 官秘(3)

康年勋站在自家门前的阶沿上,远望青山如黛,心情却像苍茫的暮色一般迷惘。今天是他到射洪为令十周年的日子,同僚们设宴为他庆贺。席间,衙里的大小官员,纷纷给他敬酒,无不夸赞他十年来政绩卓著,深得百姓拥戴,祝愿他早日青云直上。

唉,就是这最后一句祝词,触痛了康年勋的神经。

国朝以来,康大人在射洪县历任县太爷中,论品德能力无出其右者。但不知道是何缘故,他却始终得不到上司的赏识,一直“窝”在这个小小的县令位置上,胡子都熬白了,也没有得到升迁。每每看到他人晋升后的春风得意,康年勋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样样俱全。最近一段时间,听人说遂州知州一职很快就要补缺了,他的心里又开始活泛起来。

谷雨节。

平常的公休日,康年勋总爱一个人到处走走,今天也不例外。一大清早,他便身穿粗布麻衣,独自一人来到遂州广德寺进香。听同僚说广德寺许愿灵得很,求官得官,求财得财,子时头香已卖到五十万金,仍一炷难求。

康年勋慢腾腾地向山门走去,老远看到那棵百年黄葛树下,端坐着一位算卜瞽叟,白布招子上大书着三个字——“神卜张”。

但凡心里有事又无力化解的人,无一例外地十分迷信,神神鬼鬼颇多禁忌,康年勋也不例外。他刚踱步来到算卜者的摊子面前,瞽叟突然说道:“来人龙行虎步,必将军也。”

康年勋吃了一惊,表面上不动声色,装出一副苦力之人的口吻,漫不经心地叱道:“你一个瞎子,何故在此打胡乱说?”

算卜瞽叟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虽是一个瞎子,心里却比邋遢之辈明亮得多!公步履沉稳,非大勇者不可为也。”

康年勋将信将疑,请求卜一卦试试。

瞽叟叫他附身向前,伸手抚其头,摸其身,捉其脚。凝神良久才对康年勋轻声密语道:“您凤头龙身虎步,贵不可言,不知为何流落此间为民?”

康年勋见瞽叟满脸凝重地问,不再诳他,据实告诉自己乃射洪县令,到广德寺进香,想求得晋升之道。今被大仙“慧眼”识破,恳请点拨一二,本令可否争取遂州州牧一职?

占卜瞽叟再做凝神状,沉吟再三后,授计曰:“潼川府台李大人求贤若渴,您何不前去一试?”

康年勋接过话茬说道:“府台确视晚生为国家栋梁材,然李大人刚正不阿,决不会为了本令徇情枉法。”

瞽叟耳听四下无人,便在康年勋耳朵边密语授计。

康年勋直听得连连点头,他一边掏出一个二两重的翘宝银子塞给占卜人,一边欢天喜地而去。

占卜瞽叟掂一掂手上的银锭,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康年勋急急忙忙赶回射洪县城,着人传话将心腹捕头田鹤飞叫到卧室里密谈,命其携万金赴潼川为府台大人祝寿,亲书密函数笺,一并转呈李大人。

田鹤飞领命后,当下率领十名捕快护车前行。

射洪至潼川一线路径,沿途皆浅丘平坝,当天夜里酉时,一行人来到云台观古刹。此去离潼川府尚有六十里路,田鹤飞决定留宿道观中。

道长松明子见有官兵入驻,连忙准备晚膳供奉。田鹤飞与手下兄弟挑拣吃了些菜蔬米饭,滴酒未沾。

晚饭后,一行人早早上床安息。

不知是鞍马劳顿,还是观中清静,众人头一挨枕便一场好睡,直睡到翌日红日东升,犹睡意酣然。

天既明,田鹤飞懒洋洋地起了床。他站在厢房阶沿上仰头打着呵欠,心里却有些奇怪,昨晚的瞌睡恁地如此酣甜?

众捕快已醒,纷纷穿衣起床。邻近金箧的兄弟突然叫道:“寿金怎么不见了?”

田捕头闻言,顿时骇出一身冷汗。他快步来到内室,果见案头金箧空空如也,所置之金已悉数不见了踪影!

众人甚感奇怪,十余人共眠一室,谁也没有觉察到异样,团团围住之金咋就不见了呢?细察寝室内外门窗,又无撬动痕迹,难道金子还会长翅膀自行飞走不成?

想起夜里一场酣睡,田鹤飞认定必是观中之人作怪。遂喝令手下兄弟,速将寺内杂毛道士,悉数擒来审讯。

松明子一干道士面面相觑,不知何故遭到兵爷传询。

田捕头闷哼一声,拔刀砍案厉声喝道:“箧中之金尽失,非尔等所为乎?如不据实招来,定斩不饶!”

一观道众闻言,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纷纷拿性命担保,失金之事与己无关。

田鹤飞急火攻心,直气得双脚乱跺。反复拷询,众道皆言毫不知情。见审不出个名堂来,一时又别无他法,田捕头只得快马加鞭奔回射洪县城,将实情原原本本告与康大人知晓。

康年勋听了田捕头的陈述,也急得团团转。他本是一位清正廉洁的官员,万金之数乃是其一生的积蓄,焉有不心痛之理?

康大人情急之下,便要出具告示,通晓县境军民,悬赏缉拿盗金贼。

田鹤飞急忙阻止,轻声说道:“此事怎可公告于众?望大人准假一月,待小人私下寻访,或可有所收获。”

康年勋用右手拍拍额头,仔细想了想,甚感田鹤飞的话有理。便以田父生病为由,准其所请。

田鹤飞回到家中,改装换束后扮成农夫模样,悄悄潜入云台观一带秘密暗访。他的手里提着一把粪铲,肩上挑着一对竹箢篼,见了野地里的人畜粪便,就一一铲进竹箢篼里,闪悠悠地挑着行走在田间地头。

一日,听茶棚子说书的“周眼镜”讲,距此不远的安居古镇,新近来了一位算命先生,能掐会算,啥疑难事都能化解。

田捕头一直吃着六扇门的公家饭,三教九流之事皆有所涉猎,当然知道算命先生见多识广且消息灵通,说不定人家就有关于失金的消息呢。想到这里,他撂下肩上的粪挑子,只身来到安居骡马市,远远看见街口悬挂着一块布招,上书“神卜张”。布招下的小条案前,正襟危坐着一位瞽叟。

田鹤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上前相卜。

瞽叟不待田捕头发话,仰着头张口就说:“可是前来相卜失金之事?”

田鹤飞闻言吃了一惊,同时也暗自高兴,果然有些板眼!他见左右无人,并不转弯抹角,直言将实情相告于卜者。

瞽叟又轻描淡写地说道:“瞎子略知一些线索,你去雇一辆敞篷马车,然后载我一同北去剑州,或可找到你失去的东西。”

田鹤飞听占卜者说得肯定,于是花钱雇一辆敞篷马车载之同往。初一日,尚可见村落田舍,农人们三三两两在地里劳作。次日再行,渐入茫茫大山中,道路崎岖不知远近。三日黄昏,抵一山中小镇,石碑阴刻“青杀口”。

车停在镇南门入口处,卜者对田鹤飞说道:“已达目的地,你只管往镇中走去,当有消息。”

田鹤飞闻言莫名其妙,只道占卜人引来此地必有所获,哪知瞽叟儿戏一般捉弄自己,心里甚为恼怒。

卜者听田鹏飞呼吸粗如吹鼓,知他不信于己,便讥诮道:“当真是蛮牛一般蠢汉,怎识得山人神通?!”

田鹤飞望了望暮色四合的天,哪有心思听瞎子胡诌?唉,一时苦无他策,只得徒步走进镇中。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么偏远的一座山中小镇,居然万瓦鳞次,人流如织,异常繁荣。

田捕头来到镇中十字街口,正在东张西望间,忽然有人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轻声说道:“君非此间人,可自遂州来?”

田鹤飞闻言吃了一惊,难道这座偏远的川边小镇里,还有熟人不成?心想既然有人识得自己,告诉他又有何妨?

来人精精瘦瘦的像只山猴,听了田鹤飞的话,不再多言,嘱咐其随己前行即可。

二人曲折婉转,绕行数条街道后,终至一座大宅前,望之皇皇如帝殿。

田鹤飞随“瘦猴”步入宅内,大宅庭院深深,两厢及前厅皆寂寥无人。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二进的中堂,“瘦猴”嘱咐田鹤飞稍待片刻,自己推门进入厅内。俄尔复出,“瘦猴”上前挽了田鹤飞的手,一同进入中堂。

堂内摆放着偌大一张紫檀巨榻,上踞一位相貌雄奇的伟男子,赤足盘坐木榻上。巨榻两旁,各有二名俊美男童,侍立左右。

田鹤飞上前毕恭毕敬地打躬施礼,伟男子抬头睃了他一眼,瓮声瓮气地问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田鹤飞拘谨地立榻前,小心翼翼地据实告之。

伟男子端坐紫檀巨榻上,不再言语,左手指一锦衣童子,点了点头。

那童子一阵小跑出了中堂,赓即有二位少年抬着一叠金条,来到堂中。

田鹤飞定眼细看,见金条上的封识毫发无损,果然是自己在云台观丢失的寿金无疑。

伟男子抬起头来,对田鹤飞说道:“康年勋自诩一生清廉,他怎么会有如此众多的金条呢?”

田鹤飞听到伟男子这么一问,当下哑然无语。他自认为与康大人私交甚密,却真的从未想过,康年勋何以会有如此巨额的财产?

伟男子见田鹤飞默不作答,也不再相问,嘱咐锦衣童子带田鹤飞前去用膳。

锦衣男童躬身交手于腹前,轻快地在前面引路,田鹤飞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转过数道曲廊,至一小院旁,二人从侧门而入。

小院的东厢房内置一餐桌,食物丰盛而精美。

田鹤飞的肚皮早已饿得咕咕叫了,当下坐在桌前,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食毕,锦衣童子又引到小院的西厢房中,侍候田鹤飞洗漱住下后,才轻足轻手地离去。

是夜,明月高悬,把一座小院明晃晃地照得如同白昼。

田鹤飞满腹心事地躺在床上,一时无法入睡。他不知道占卜瞽叟凭什么判定失金已到了青杀口?更不知道这座豪宅的主人是谁?那个气度不凡的伟男子又是什么来头?一连串的问题,搅得田鹤飞头昏脑涨,越发地不能入睡。

到了二更天,田鹤飞翻身起床,打开后窗向里张望,粉壁上累累挂满腌腊制品。细看之下,田捕头顿时魂飞魄散,那些腌腊制品居然是用人的耳朵鼻子和舌头制成的!

田鹤飞大惊失色,欲偷偷地逃出去。但遍寻四壁,居然没有任何窗户门洞可用!

田鹤飞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战战兢兢地一夜不敢入眠。

翌日天明,锦衣童子前来传唤,呼其东厢用膳。

田鹤飞起身来到门前,特意摸了摸门枋,他感到如梦一般不可思议,昨夜遍寻不着的门窗,今日又真切地呈现在眼前。

锦衣童子领田鹤飞复又来到中堂。

伟男子在紫檀巨榻上盘坐如初,瓮声瓮气地对他说道:“失金已不可再得矣,我自当修书给康年勋。”

伟男子一边说,一边在榻上铺了纸张,匆匆一挥而就,折叠装入信封中,顺手将信封掷出。

信封在空中疾如飞矢,“呼呼”有声,到了田鹤飞面前,突然下坠落于地上。

田鹤飞惊得两股战战,连忙将信封拾起,诚惶诚恐地收入怀中藏好。锦衣童子遵主人所嘱,把他带到镇南门外,晃眼不见了踪影。

田捕头站在镇门牌坊下,回忆昨夜经历,依然犹如梦中。他哪敢在此久留?寻得一匹快马,飞一般奔回射洪城里。

当天夜里,田捕头不顾旅途困顿,悄悄潜往拜谒康年勋,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自己近日的所见所闻。

康年勋听得心惊肉跳,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嘴上却大声叱责田鹤飞胡言乱语,分明是在搪塞本令。

田鹤飞见康大人责怪自己,急忙从怀中掏出书信,双手呈献给康年勋。

康年勋接信在手,启视内笺。初及目,脸色突大变,匆匆退入内室,点火将书信烧掉。

田鹤飞呆呆地站在书房里,他不知道康大人何故大惊失色,也终不知伟男子所书的具体内容。

翌年七月,义军举事川北,首领为一瞽叟,号“暗无青天白日大将军”!

师爷

钱家花园位于古遂州顺南街,左傍州衙,右邻镇江古寺,占地百亩之阔,气势恢宏,列州城中三大花园之首。

清乾隆三十二年,钱家花园主人钱江月一时心血来潮,花钱去州衙内谋了一个小小的文案职员,别看他职务卑微,却是州衙里红得发紫的厉害角色,但凡公事私事,一路“孔方兄”开道,无往不利。其人生性狡诈,善于讨好迎合他人,由是深得上司赏识。

钱江月时年三十有二,仪容丰美,经常穿着绫罗绸缎在衙门里四处招摇,风流自赏,同僚私下讥曰“顾影翩翩钱太守”。

钱氏一族,祖上贩盐为业,乃遂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大盐商,创下的“钱记盐行”招牌百年不倒,至今仍高高飘扬在盐市街上。

钱江月继承祖上基业,富甲州里,自然会引起同行或他人的妒忌和眼红,时常弄出些龌龊事来,让人好生心烦。钱记盐行到了他这一代人手上,弟兄几个已不再是只顾挣钱而不与官府往来的“纯商”了。如今这个世道,不论你多么有钱,也只能算个富民,官家要你破产,那是分分秒秒的事。

有鉴于此,钱江月接掌钱记盐行后,便上下使钱,终于在州衙里谋得了这个闲职。其实,谁都知道,钱江月来州衙里公干,并不是想要谋个一官半职,而是在寻求一种保护,正是他这种半官半商的身份,反倒让同僚们十分看好他的仕途。

钱江月呢,根本没有那分要求上进的心思,他到衙门里办公,历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每每到了关键时刻,就大把大把地给上司送银子,以期业绩考核时能够顺利过关。

上司不知是会错了意还是另有他图,总之不遗余力举荐他做了遂宁县令。

遂宁令一职历来是个肥缺,县境内盛产井盐、蔗糖,唐宋之际以此“赋甲两川”。到了国朝初年,仅盐厘一项的税额就大得吓人,漏洞也大得吓人。钱江月经营盐业多年,当然知道里面的名堂繁多。别人没有想到,他肯定也没有想到,上司会将这把交椅给自己坐。

嘿嘿,谁说钱不是好东西?只要有了钱,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这么一想,钱江月就美得好几个晚上没睡着觉。

四月初八,钱江月乘坐四抬蓝呢大轿到县衙走马上任。

一行人沿着盐市街前呼后拥地走来,所到之处,市井小民纷纷避让。钱江月感到从未有过的威风,让衙役把开道的大锣敲得格外地响亮,他希望有更多羡慕和敬畏的目光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