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妓
清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洪杨聚众起兵,八桂大乱。
越明年,成都府望江楼,有妓自桂林来。妓年约十六七,色艺双绝,一时名动西川。
清明节将至,黄田坝大绅粮邓洪川,呼朋唤友泛游锦江。船至望江楼,天色将暮。忽闻琵琶声,从茂林修竹间传来:“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琵琶声清脆悦耳,如珠落玉盘。
邓洪川乃嘉庆举人,颇识音律,知此阕为唐人王建所作,名为《寄蜀中薛涛校书》。心中不由暗忖,此为烟花红尘地,何来这般高古雅洁之音?遂起了好奇心,嘱众人不必等他,独自上得岸来,寻琵琶声而去。
初及园内,轻风徐徐吹来,竹枝疏疏漏月影。修竹夹一条狭窄花径,曲折蜿蜒,甚清幽。
邓洪川沿小径行约百步,觅音至一小轩处。小轩窗明阶净,甚欢喜。隔花窗向里一望,室内坐一妙龄女子,葱指纤纤,正抱着一柄琵琶,倾情而歌。
琵琶女子年约二八,黑纱披肩触地。轩外,溶溶月色盈阶。临窗处,一株白玉兰开得正艳。
邓洪川惊为天人,坊间言之“桂妓”乎?果如是,当昵之。
老鸨会意,连连摆手,直把脑袋摇成了巴浪鼓。告知曰,此女虽沦落为妓,然非一般俗物,等闲之辈休想得识其颜。
邓洪川闻言,嗤之以鼻,意老鸨嫌他没银子。抖抖地掏出一个金元宝,许之愿:“但得一亲芳泽,此物便归妈妈。”
老鸨不为所动,正色曰:“此女果真不比他人,官人之金老身哪敢要?官人请自便。”
邓洪川讨个没趣,向老鸨另索“小春桃”陪自己,饮饮花酒,调调情。
酒为剑南春,乃蜀中佳酿。然邓洪川无意酒之佳否,饮之寡味。
小春桃见客人心不在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大官人果真要那位桂妓,为何不早来几日?”
邓洪川不知小春桃何故有此一说,听她话中有话,假意搂之入怀,柔声说道:“乖乖,将你所知告我,待会儿定有你的好处!”
小春桃忸怩不肯说,直要邓洪川兑了现才肯告诉他。
邓洪川摸出一个银元宝,放在小春桃手里,顺便摸了摸她扭来扭去的屁股。
小春桃媚眼如花,告之曰:“上月初,郫县大绅粮梁松游玩望江楼,偶遇桂妓,一见倾心。二人一个风流倜傥一个温柔多情,连日出双入对,吟诗作画琴瑟相和,现早已两情相悦了。听妈妈说,只等桂妓赎了身,便可洞房花烛,百年好合。”
邓洪川闻之,心甚惋惜。刹那间,连喝花酒那一点点兴趣也没有了。然其并不完全相信小春桃所说,决意留宿望江楼,一探就里。
翌日午后,梁松果真前来相会。
邓洪川从门缝里向外张望,见梁松年约二十许,身着一袭府绸长衫,果然风流倜傥。
桂妓一眼看见梁松,快乐得像只小喜鹊,蹦蹦跳跳地开了门。二人相拥入内,紧闭房门不出。
邓洪川若有所失,心底陡然升起一股莫名恼怒。呆立良久,百般无聊地离去。
五月初十,麦初黄。
午后,郫县知县李中桥纳凉后庭中。
忽接川督刘大谟密函一封,忙开启观看。
信函措辞甚急,所叙之事骇人听闻:“贵县绅粮梁松等五人,勾结长毛逆党,阴谋作乱蜀中,业已侦获,证据确凿。令速捕归案,秘密正法无误!”
李中桥见信函言之凿凿,大为惊异。五士俱为郫邑人,内有秀才二人贡生三人,皆清白之辈。至于勾结粤匪谋逆事,何曾听说过?
事关重大,李中桥哪敢怠慢?反复甄别密函,确信印鉴乃川督刘大谟官印无疑。当遣管家莫仁德至巡捕房,传黄捕头火速来府上,说有要事相商。
申时,黄捕头奉命前来报到。
李中桥示意管家和下人们全部出去,独留黄捕头于密室。亲自将门关上后,满脸沉重地将密件示之。
黄捕头接过密函,仔细地看起来。突拍案道:“大人,函件有诈!”
李中桥闻言吃了一惊,不解地问:“怎知函件有诈?难道川督刘大人印鉴假的不成?”
黄捕头抖抖信函说:“大人看仔细了,此函怎么会只有总督印鉴而无监印官衔名?”
李中桥闻言,忙将信函拿来看个仔细。果如黄捕头所言,信函上只有总督一枚印章,监印官衔名签押全都没有!
李大人吃了一惊,若非黄捕头仔细,几误杀好人矣!
然二人终不明白,信函上所盖总督印鉴千真万确。
川督刘大谟为何送此密函呢?
黄捕头见知县大人疑惑,知其为总督印鉴所累。便道:“大人不必劳神费思,只需到省城走一遭,拜见总督大人即知详情。”
李中桥所虑非他,实感案情重大,涉在职二品封疆大吏。正不知该如何处置,听黄捕头说得在理,遂备了快马,径奔省城而去。
申时,李中桥到了总督府。递了名帖,护院兵弁让入前厅,奉茶等候。
川督刘大谟刚用过晚餐,正在天井散步。听说郫县李中桥有急事求见,丝毫没有在意,趿拉着一双木拖鞋,呱嗒呱嗒来到前厅。
李中桥见总督大人来到,忙放下手中茶杯。跪礼毕,双手抖抖地将密函递了过去。
刘大谟接函在手,顿时汗如雨下。颤声问之曰:“不知李大人何处得来此函?”
李中桥见总督大人发问,不敢诳言,一五一十禀报道:“今日午后,下官正午眠,突有三名总督府官差,持函来到寒舍。若非县衙黄捕头仔细,下官几误办此案矣。”
刘大谟越听,心里越惶恐。自言自语道:“印为真总督印一点不假,然则本官何曾为之?”
李中桥闻之,大惊失色地问道:“刘大人也不知情乎?”
刘大谟略一镇静,轻声唠叨道:“真是奇哉怪也。”见众人面面相视于己,复厉声曰,“事关重大,尔等不得泄露半点风声,待查个究竟后,再作他议。否则,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李中桥见刘大人言辞严厉,心甚恐怖。偌大一厅十数人,唯自己外人耳。当下两股战战,伏地诺诺而言:“下官省得,下官省得。”
刘大谟并不理会李中桥,密招一府之人到内室。黑起一张脸,逐一询之。轻则怒叱喝骂,重则拷挟殴打。
内有夫人小婢梅儿者,轻言轻语告诉老爷:“端午节夫人身体不适,曾请小南街唐巫婆作法避邪。那日,唐巫婆在夫人卧室里走了一圈后,胡乱画了一道符,乞夫人用大人印鉴盖符上,言可镇邪,符迄今犹挂在夫人卧室里。”
刘大谟闻之怒不可遏,大声叱责荒唐,老巫婆之言也能信乎?!旋即传令,逮唐巫婆到府上,拷询盖印真正用途。
初时,唐巫婆百般抵赖,待要用刑时,才小声哭诉道:“大人休要怪我,此事实乃黄田坝大绅粮邓洪川,以重金诱我所为。”
复又传令逮邓洪川到府上,重刑之下,罪孽尽招。
原来邓洪川迷恋桂妓致痴,先后多次前往望江楼搅缠。然桂妓已心有所属,终不为所动。邓洪川恨声言于妓曰:“设若世无梁松,汝当如何待我?”
桂妓恶其死缠烂“嗅”,假意诓骗说:“果真世无梁松,妾自当倾情奉君。”
邓洪川不知桂妓所言乃气话,犹信以为真。然让一个大活人凭空从世上消失,无异于痴人说梦。其绞尽脑汁想出一条毒计:先用重金买通唐巫婆,以驱邪为名,盗盖总督印鉴于空白纸上。再临摹官府文本,拟就信函,复花钱雇三个大胆之徒,假扮总督府差,将信函堂而皇之送到李中桥手上。欲假官府之手,神不知鬼不觉除掉梁松。
然事与愿违,邓洪川不谙官方文本格式及官场潜规则,终被黄捕头识破,落得个身陷牢狱的下场。
望江楼桂妓,闻听此案后,连夜潜逃,人不知所终。
李家祠堂
遂州蓬邑城北嘉禾桥的李家祠堂,是湖北人入川后修的会馆,乃道光年间蓬邑内第一大宅。据阴阳先生说,祠堂占据了一龙脉的下庭穴,可富及五代。老百姓不懂风水,但也知道李家祠堂的宅基是选对了地方,要不这李家的财富怎么就像肥猪身上的膘,一天天见长呢。
祠堂内有偌大一个荷花池,水面辽阔。每当夏日来临,莲池内荷叶连连,花香四溢。
大清同治元年七月二十六日申时,庄主李涪山正躺在池畔的凉椅上纳凉,两位十三四岁的丫鬟各执一扇,左右为老爷摇风。莲池里已有尖尖小荷绽放,不时送来缕缕清香。
夜里酉时,蓬溪县令朱永前率领兵丁百十人,将李家祠堂团团围住,大呼:“擒拿叛党,重重有赏!”
邻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偷偷从门缝里往外张望,只见李家祠堂四周骤然火起,身穿“兵”字服装的上百兵丁,手执明晃晃的钢刀,见人就杀,见物就抢。一时间里,李家祠堂火光冲天,哭号之声不绝于耳。
熊熊火光中,邻人突然看见一道袍老者,腋下擒一小儿冲天而起,越过官兵的重重包围,瞬间没入院后的山林里。
数日后,县府在域内城乡广贴安民告示,以抚民情。邻人始知李家祠堂上下三十一口,因抗拒官府缉拿悉数被歼,李家偌大的家产全部充公拍卖。告示上写得明白,县太爷朱永前之兄朱大秀才,以万两白银拍买成功,成了李家祠堂新的主人。
逾十五年,川中梓、遂二州间,出一巨盗,能飞檐走壁,专与官宦人家作对,经年之间,屡屡犯下滔天血案。贼曾三次潜入李家祠堂作案,皆因朱秀才得县府兵丁护卫,终未能得手。
一时间内,蓬邑城乡谣言四起,茶肆酒楼议论纷纷。据老辈人口口相传,此盗身长六尺,浑身毫毛遮体,望之如天神一般。
五黄六月间,川陕二省相邻的大山里,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良田龟裂,民不聊生,无数流民拥入川中。
小满节,潼川府来了一个操北方口音的陕人。此人身健貌雄,脸上长着星星点点的麻子。
陕人一点也不怯生,他对衙里的差人说自己从小是个孤儿,跟着族叔长大,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角力三五人不在话下。实因陕南久旱无雨粮食歉收,被族叔赶出家门,流落蜀中已近半年,尚未找到立足之地。今日欲到此谋求杂役苦力之活,借以混口饭吃。
衙内有好事者听说陕人能敌三五人,自恃力大欲与之较劲。陕人顺手将自己挑物用的扁担递过去,两人各持一端,甫一发力,衙役即扑倒在地。
众人见他力勇,以三人敌之。陕人依旧气定神闲地与之较,三人仍不能敌。
适逢府尹梁先知大人从旁经过,爱其勇武,遂留府衙内,使以挑水劈柴的粗活,月给薪数金而已。
衙役们见陕人满脸的麻子点点,又不知他的真实姓名,就以大麻子相称于他,偶尔也称老陕。
大麻子并不感到难堪,和大伙儿相处得甚是融洽。每日里洒扫庭除,十分勤快。加之其性情谦和,衙内诸人没有不喜欢他的。
梁先知见大麻子忠厚诚恳,大加赞赏。年余,破格提升他当了潼川府牢狱的班头。
老陕本是一介流民,得梁大人抬爱,工作越发勤谨,公时绝不外出衙门一步。闲暇之余,大麻子总爱到南街旧货市场转转,偶尔购些旧皮箱回来,数年间积有百十具之多。
同事见老陕将旧皮箱密密麻麻地码在自家的卧室里,纷纷取笑他成了“破烂王”。
大麻子并不在意伙伴们调侃他,很不好意思地解释说:“蜀中皮货质优价廉,俺家乡人很喜欢,待空闲时携带回乡抛售,获利必丰。”
众人闻言,皆掩嘴笑他憨憨。
大暑节的晌午,大麻子私下里对梁大人叩首道:“大人,小的离开家乡已经五六年时间了,想返回老家去给父母祭扫灵堂,事情完毕后即刻回到潼川来,恳望大人恩准。”
梁先知念大麻子既孝又忠,便同意了他的请求,嘱咐其速去速回。
大麻子得了假期,高高兴兴地雇了五辆大车,将数年来收集到的旧皮箱悉数装在车上。狱吏们平时得了大麻子不少关照,纷纷赶来送行,看到他将一只只旧皮箱加锁密封,都笑他是个憨包,皮箱里空无一物,有必要加锁密封吗?
大麻子挠挠头,嘿嘿地憨笑着,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
在众人的祝福声中,大麻子上了车。车把式甩一个响鞭,车队起程向北而去。
涪江左岸的驿道,是蜀中北进陕南汉中的官道。大麻子坐在头车上,叫驾车的师傅慢慢地赶路,自己要好好地欣赏沿途山水的绝佳景致。
车把式头一回遇到不急着赶路的雇主,心里虽有些奇怪嘴上却不便问,遂放松缰绳信马慢步。车队慢腾腾地走了三四个时辰,傍晚时分才来到梓州地界的芦溪镇。
大麻子抬头看了看天,见暮色降临,突然命令车把式将车队急速地往回赶。
驾头车的师傅愣了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当他看见大麻子瞪着一对牛眼示意掉头时,才连甩三个响鞭,车队飞速地折返向潼川城奔去。
车队飞奔到碑亭子三岔路口时,大麻子的决定再次让头车师傅吃惊,他居然不让车队直行潼川,而是择左道飞速地直奔蓬溪县城而去。
戌时时分,车队到达蓬邑李家祠堂。此刻,天色已经完全黑尽。
大麻子手持梁先知的手谕拜谒朱秀才,说是受梁大人之命回乡扫墓祭祖,由于未时才起程,天黑后慌不择路居然到了贵府,请求留宿一夜。
朱秀才见了梁先知手谕,怎敢怠慢?二话不说,连忙将大麻子一行车马迎入祠堂中。
大麻子阔步踱入祠堂,他仿佛对院内的布局十分熟悉,不用他人引路,径直来到客厅站定。朱秀才晃着一身肥肉,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
大麻子屏退所有的人,独留朱秀才在厅中,他神色凝重地附在朱秀才耳边密语。
朱秀才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
乘着大麻子一行用膳的空隙,朱秀才专门吩咐下人,马上腾出一间密室为大麻子藏匿皮箱用。他特别强调,须准备若干皮纸、一桶面糊和一个浴盆,一应置放密室中。
二更时分,大麻子把皮纸摊开,一张一张抹上面糊,又一张一张贴在窗户上。严严实实的密室里,连一丝灯光也透不出来,里面悄无声息。
蜀中七月末八月初,正值炎炎苦夏,一般的水阁凉亭尚且酷热难熬,何况如此密不透风的暗室?
大麻子在里面干什么呢?
朱秀才好生奇怪,悄悄眯眯地来到窗户下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