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蜀中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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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侠盗(9)

钟幺师甚感诧异,小小一个竹夹背,竟然沉重如石。夹内不知装有何物,时时透出一丝很好闻的奇异香味。

钟幺师不明就里也不便多问,遵道士吩咐,口里念念有词。随着一声“起”,明晃晃月光下,那具僵尸果然直挺挺地立了起来,一蹦一蹦地向前跳跃,落地时杳无声息。

钟幺师头一次吆赶尸体,心里神神鬼鬼地有几分恐惧,也有一丝好奇。回首四顾,寂然无声,唯一地幽幽月色。

为了壮胆,钟幺师按照道士所授心法,发一声喊,声音尖厉而细小:“赶尸啰,赶尸啰!”

颤巍巍的赶尸声,在月夜空荡荡的山梁上,一声一声响起,诡异而神秘。

鸡叫头遍时,钟幺师正赶尸过金华山。时,星月渐隐。突听远远近近雄鸡啼鸣,忙择一农人灰棚(置农家肥用),将尸赶入匿好。自个儿倒在棚角处,埋头“呼呼”大睡。

翌日夜半,钟幺师赶尸途经涪江关。守关兵爷们见来了个赶尸的杂毛道士,“呸”地道了一声晦气,嘴里骂骂咧咧叫他站好,接受搜身检查。

钟幺师见关丁们居然没有认出自己来,着实觉得好笑,便冲着关楼上大声吆喝起来:“赶尸啰,赶尸啰!”

关丁们一愣之下,无不哈哈大笑,纷纷指着他说:“钟幺师,你搞什么古怪?”

钟幺师一边吆喝,一边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正待将详情道出,兵爷们已开了关门,示意其快快把僵尸赶出关去,免得在关内留下晦气。

钟幺师很是自豪,昂着头大声吆喝着,大摇大摆地把僵尸赶过了涪江关。

出得关来,钟幺师沿涪江右岸吆尸而行。昨天夜里,他还战战兢兢害怕,今儿晚上觉得好玩多了,胆子也大了起来。

月光不甚明了,钟幺师嘴里吆喝着僵尸往前走,眼睛却怪怪的盯着尸衣后摆发愣。他似乎发现了异样,却又不知异在何处。

初时不解,细细揣摩之下,钟幺师终于明白了。今夜僵尸蹦跳速度,似乎比昨天夜里蹦跳得略快一些,好像不同的两具尸体在跳跃一般。

钟幺师仔细观察良久,僵尸服饰、身高、体型又与昨夜所赶之尸一般无二。便笑自己,疑心生暗鬼。

寅时,来到梓州云台观南天门,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雨。

钟幺师恐雨水淋坏黄表咒符,慌忙寻得一破败庙宇,将尸吆进庙里杂物间,靠墙角放好。自己则钻进大雄宝殿神案下,准备睡觉。人刚躺地上,心里却乱糟糟地堵得发慌,右眼皮猛然间跳个不停,好像要出什么大事一般。

莫不是刚才那阵小雨,淋坏了尸首覆面咒符?

钟幺师向来谨慎,哪里还睡得着?慌慌张张从神案下爬出,快步来到杂物间。刚至门前,突闻屋内有人轻语,细若蚊呐。

尸变?

钟幺师大骇,悄悄潜伏至窗下不敢动。

俄尔,室内声音渐高,幺师终忍不住好奇之心,伸长脖子向里探视。

这一瞧不打紧,屋内的情形直吓得钟幺师魂飞魄散!

中暑留宿幺店子的湘西道士,赫然盘坐僵尸前,正与“僵尸”一问一答地对着话呢!

道士尖着一副鸭公嗓子说道:“咱兄弟二人轮番扮尸,一路辛苦入蜀,今已顺利通过涪江关,总算大功告成,但不知货可好?”

“僵尸”冷冷一笑,不屑地答道:“兄长言之何意,怕小弟独吞乎?!”语气显得很不痛快,顺手撕掉脸上的黄表咒符,气愤地摔在地上。

钟幺师再吃一惊,差点叫出声来,道士与“僵尸”貌如一人!唯一人惨白,一人漆黑。

黑“僵尸”从怀中掏出一个麻布包裹,摊在道士面前,指指点点地说道:“看看,梓州梁大人所要烟土,全在这里。”

白道士见到“货”,点着头笑了。复又警惕地环眼四顾,目中精光毕露。

黑“僵尸”见之,瘪瘪嘴讥笑道:“钟幺师早梦游周公去了,此时此地,唯你知我知,兄长何故如此?想咱黑白双煞行事,世上有谁能够识破?”

白道士嘎嘎大笑,点头表示赞许,随即发出夜枭般尖啸声:“如无钟幺师相助,能过涪江关乎?”

二人复大笑。

钟幺师骇绝,始知二人乃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黑白子!令人万万想不到是,黑白子居然是一对孪生兄弟。

钟幺师正准备悄悄离去,复听白道士说道:“‘白货’安然无恙,罗五爷公子尸首也切不可弄坏了。”

黑“僵尸”一本正经地答曰:“小弟用阴阳缩骨粉和香精,涂抹过罗公子尸体,既可伸可缩,又能防腐,兄长尽管放心。”

白道士终是不信,搬过竹夹背,揭开上面一层又一层裹布,露出一具尸体来。

尸无骨一般叠置夹背中,状如男婴,粉红如新。

钟幺师一见之下,顿觉腹中翻涌欲吐。

二煞陡觉窗外有异,两人闪电般从窗户射出。月光下,如大鸟般向钟幺师扑过去。

“吱吱”两声爆响,一白一黑两枚围棋子,破空劲飞。

钟幺师旋即倒地身亡。

时近晌午,梓州官兵赶到案发现场,见钟幺师左眼嵌白子右眼嵌黑子,倒毙草丛中。

当其时,梓州牧梁大人府上。笙箫齐鸣,正盛宴款待来自遂州的两位贵宾。

杀手

漫天雪花,纷纷扬扬。星月朦胧中,凤山一片清冷。

一条青石小径,蜿蜒曲折入山。道旁,林木疏落有致。小径盘绕林木间,径直通往山顶大坪。大坪百米见方,中央建有一座木亭,古朴雅致,亭名“望鹤”。

雪色朦胧,隐约可见亭内剑光四射,锐声啸啸。少顷,一套逍遥剑法舞毕,剑声戛然而止。持剑人傲立亭栏处,拿起一个酒葫芦,对嘴狂饮,倾壶咕咕有声。

雪声融融,星月渐隐。

剑客突然挥剑长啸,声传里许。他一边舞动手里三尺寒铁,一边高声狂歌。歌曰:“凤山巅峰三尺雪,周兴袖里三尺铁,一朝若遇有心人,出门便与妻儿别!”

歌声洒脱豪迈,有古之燕赵侠客遗风。歌者心中似有万千不平与郁闷,都随一股浩然之气,破腔奔涌而出。

周兴?舞剑者居然是大名鼎鼎的周兴!说起周兴,凤山方圆百里之地,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易园”里住的那个老怪物,不就是周兴吗?

山民们不明白,他一个孤苦伶仃的干瘪老头,为什么总会有朝廷官员,大老远跑来看他,还常常吃他的闭门羹呢?

后来听人说了,这个周兴了不得,乃有清一代遂州出的唯一一个武状元。其人高中金榜前,原本是“易园”屠宰行有名的刀儿匠,后官至四川提督,因冒犯上司而丢了官,愤而返乡,独自一人隐于凤山。

难怪不得,这个老怪物摆起前朝逸事或江湖传闻来,硬是赛过了城里天上宫说书的曾麻子。

说书的曾麻子言,周状元这辈子完了,心里的结解不开,一嗜一痴早晚要了他的命。

状元公嗜酒如命,每每酩酊大醉后,像狗一样蜷缩在“易园”曲廊的栏杆上瑟瑟发抖。邻人见之,无不担心其出什么意外。哪晓得人家居然有这么高的道行,大雪纷飞的夜晚,还到望鹤亭舞剑狂歌呢?

状元公另有一痴,酷爱武术。但凡有名家高手路过遂州,周兴必亲备美酒佳肴,迎入凤山“易园”候教,倘若讨得一招半式,就像小孩子过年得了赏钱一般高兴好几天。

得到名家指点的状元公,每每馈赠颇丰。口吃四方的客人们,便到处传其美名,把他说成呼保义宋公明一般人物。同治间,江湖盛传着一句顺口溜:“到了凤山,不慕神仙。会了周兴,死也心甘。”

望鹤亭上,周兴还在喝酒。

时,风止,雪停,月又明。凤山一片皎然,林木影影绰绰,朦胧可见。

状元公立于木亭中,望着迷迷茫茫的山林,心情顿觉悲凉。他想要饮酒,摇摇手中葫芦,却已空空如人之心境。那一口郁闷气,再次化为呼啸声脱口而出:“两鬓霜雪染,悲歌把剑弹,前程如烟。仕途艰难秋声叹,满天星斗寒!”

“好一个满天星斗寒!”

一声喝彩,远远地从山脚涪江岸直传上来。虽然隔数里之遥,却清晰如在耳畔。

周兴吃了一惊,实在想不到如此寒冷雪夜,竟然还有朋友前来造访!不由得心头大喜,放眼向山下望去,只见斜长的石径上,一人奔驰如飞,瞬间来到木亭前。

来人黑衣玄服,腰里裹剑,手提一个布包裹,鲜血犹滴。

周兴见来人一身夜行服打扮,疑是杀人越货之徒。正待要问,黑衣人却抢先朗声问道:“莫非周兴大人乎?”

周兴诧了一诧,连连摆手道:“这儿哪有什么周大人?小可周兴是也。”

“果然是周大人!”黑衣人欢天喜地叫唤道,纳头便拜,“小人有一仇家,十年未得诛其头颅,今夜已获之。”黑衣人指了指滴血的布包裹,继续说道,“此乃仇家首级。吾仇得报,心里甚爽,素闻大人仗义,可把酒与我痛饮!”

周兴闻言大笑:“岂闻世上,有不相识之人与主人讨酒饮乎?”

黑衣人亦大笑。

周兴为黑衣人豪爽所感染,将其引至居处,出酒食甚丰。

初,二人暖室觥筹交错,殊不过瘾。又将酒食移至庭院天井,席雪地而坐,望月倾壶,酣畅长饮。

席间,周兴乘了酒兴,多方探询黑衣人虚实。

黑衣人始终不报姓名,反而对周兴说道:“离此地十里有一座谢庄,庄主曾有恩于我,今欲报答于他,则生平恩仇尽了矣。然小人身无分文,奈何?请大人借我千金,今后赴汤蹈火,誓为走狗追随大人左右。”

周兴闻言,停杯不语,似犹豫不决。

黑衣人见了,只道周兴不肯,遂戏笑道:“无故受大人酒食,心里已然有愧,今又节外生枝,实属不该,多谢了!”黑衣人言毕,起身欲走。

周兴见他要走,连忙拽其坐下。

他哪里在乎区区千金之钱?实则在想黑衣人雪夜造访,意欲何为?哪知稍一迟疑,黑衣人居然误会了他。忙去内室拿出钱袋,倾囊相授予他:“莫笑周兴小气,这些银两,尽管拿去无妨!”

黑衣人也不客气,提钱在手,留下布包裹,离席大步而去,口里不停赞曰:“快哉!快哉!”

周兴见黑衣人并不称谢,磊落大方地欢畅而去,心里油然生出敬意。遂独自把盏狂饮,以待黑衣人返回“易园”。

夜深已近三更,风雪又紧,大风呜呜地刮着,四野黑沉沉不见了星光。

久不见黑衣人返回,周兴有些担心。火炉里的柴薪已经燃尽,只剩下一堆红红的炭灰。

周兴步出园外,任由风雪鞭打,始终如标杆一般纹丝不动地立檐下,两眼专注于入山石径。

天即明,始终不见黑衣人回来。周兴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返回室内。

黑衣人所留包裹,依旧有丝丝血水溢出。

周兴慢慢将其打开,顿时大惊失色,酒也醒了大半。包裹里血淋淋的首级,赫然为当年与之交恶上司的头颅!

周兴急忙翻看包裹,内有一笺,笺上书曰:“吾知周大人受此贼陷害,心中愤愤不平,故杀之。千金乃吾应得酬劳,受之不谢!”

周兴惆怅良久,将半杯残酒饮入腹中,眼里有泪流出。室外,鹅毛一般大雪,铺天盖地般下着。

周兴拥衾卧榻上,渐渐睡去……

黑风侠

康熙十九年腊月。

史载:遂州城乡有黑风侠出没,此人行侠仗义,好打富济贫,旬日之内,屡犯大案。州属各县乡,军民昼夜联防,却始终不见贼盗踪迹。一时谣言四起,殷实大富人家,惶惶不可终日。

腊月初九,年味已浓。州城西边护城河畔,蓬山书院里却是一片清冷。那些穷人家的孩子大都提前离开了学堂,他们羞于腊月十五放寒假时,没有过年礼物送给先生难堪。

书院主讲卢子鹤孤零零地站在一株蜡梅旁,无精打采地给八九个富家子弟讲着子曰诗云。子鹤先生自幼颖慧敏捷,尤喜读书,曾经跟乡贤张鹏翮求过学问,随张鹏举习过骑射,其学问胆识素为乡党赞誉。

卢子鹤天生一对大眼,人称“大眼鹤”。虽然先生文中过秀才武中过举人,却一直在家“候缺”,从未取得一官半职。时近中年,得同袍举荐,才极不情愿地受聘于蓬山书院,好歹混口饭吃。平时里,先生对穷家子弟多有接济,方圆十里八乡,口碑极好。

傍晚时分,卢子鹤草草授完唐人杜牧的《阿房宫赋》,了无情趣地回到寝室,掩门呆立,心中空空荡荡好生难受。不知为何,卢先生心里有一丝莫名的怯意也有一丝莫名的兴奋,他并没有像平日那样,去书房灯下闲读,而是径直到柴屋看了看心爱的“黑虎”,并给它送去了丰盛的晚餐。然后洗漱完毕,早早上床蒙头大睡。

当天夜里,天降大雪,寒风呼啸。

打烊时分,书院山下的遂州城里,街道上已少有行人。

全城最大的绸庄泰和斋里,小伙计们正在盘点货物,准备关门歇业了。当守夜的小伙计装上第二块门板时,掌柜莫仁品远远看见一个黑衣人,鬼蜮一般从十字街头走来。此人步履轻盈快捷,浑身上下漆黑,连头上都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对眼睛,在黑暗中闪着骇人的光。

莫仁品两颊莫名其妙地抽搐了一下,心里有一丝紧张。

黑衣人走路轻得没有一丝声音,像飘过来的一片树叶,无声无息就到了泰和斋的柜台前。他左手提着一个包袱,沉沉地鲜血犹滴,右手也提着一个包袱,沉沉地不知何物。从形状上看,好似一把鬼头大刀。

莫仁品内心的紧张变成了恐惧,两鬓处有细汗渗出。

黑衣人将左手上提着的包袱,不紧不慢地掂了一掂,然后“咚”的一声重重放在柜台上。他做这一切时,整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声息,也没有晃动一下,只把一对寒光逼人的大眼,死死盯着柜台内的莫掌柜。

莫仁品原本是个红光满面的汉子,在黑衣人如锥一般目光的盯视下,竟然满脸惨白,状如大病初愈。他不停地搓着双手,喉咙里似堵满了浓痰,断断续续地发出呵呵呵的声响:“你……你……是黑……黑……?”

黑衣人依然一言不发,又把右手上的包袱,缓慢而沉重地砸在柜台上,那一声闷响,尤甚于前!直骇得店里的伙计们,身子全都矮了半截。

莫掌柜不待黑衣人问话,连忙抖抖索索地拿出一百个大洋,战战兢兢地放在柜台上。

黑衣人视若无物,标杆一般挺立在柜台前,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