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蜀中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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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侠盗(8)

李十二仗着一口气硬挺到现在,早已耗尽了全身的能量,听到红衣女童如此一说,哪里还有一丝力气可用?

庵外风雪正紧。

红衣女童将李十二迎入庵中安顿,赓即送来一盒素食和酒水,掩门出去后,不再来叨扰。

李十二的肚皮早已饿成了“岩腔”,三五两下用完素膳,盘腿端坐床上吐纳疗伤。初时气血淤滞,经络不畅,渐渐地神清气爽,浑身大汗淋漓,脸色也红润起来。

约莫三更时分,李十二疗伤完毕,正待和衣睡去。突然间,他又感到了那股如妖的刀气,冷冷地逼近身边,心里顿时一紧。

“飞鹰”翻身跃起,目光迅速地向室外一扫,只见二三十个黑衣人,早已将观音庵团团围住。

李十二暗自吃了一惊,却并不慌张,伸手拿了竹斗笠,悄悄来到红衣女童的卧室外,准备携其秘遁。他趴在窗户上往里一望,见红衣小女孩并没有入睡,正在桐油灯下,用一柄精美的小刀,专心致志地雕刻一尊黄杨木的观音像。

李十二略感诧异,心里随即“怦”地一动。他看见红衣女童一双如酥的小手,千般变幻着,手里的小刀削、刻、凿、挑,其速如风,却又刀刀精准无误。

红衣女童每刻一刀,便将削下的木屑用小手一点一点拈净,又极认真地一一从窗户中弹出,生怕弄脏了什么似的。灯光下,那柄精美的小刀,如妖般不停地旋转着,一波一波发出逼人的寒气。

李十二太熟悉这冰冷的刀气了!近二十天的时间里,每当他身陷险境的时候,这如妖的刀气准会如期来到身边,冷冷地让人恐惧,几至窒息。

小女孩手中的刀不停地旋转着,旋转着。速度越来越快,刀气也越来越冷。

李十二冷汗如雨,手脚开始麻木了,身子也渐渐地僵硬起来。

小姑娘终于停止了手里的刀,望着一尊精美绝伦的观音像,笑眯眯地伸了伸懒腰。

庵外黑压压的一群夜行人,个个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里。

李十二这才骇绝,如此纤弱的小姑娘,竟然用弹出去的木屑,一一击中了那些黑衣人的死穴!

天,一定是她,“妖刀红娘子”!

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女魔头,竟然是一位五六岁的小姑娘?!她与总舵主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这个人见人怕的女魔头又投到了红衣天仙手下?

李十二正待上前询问,见红衣女孩已然熄灯就寝,只得带着满脑子的疑问回到住处,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夜无眠。

翌日天明,李十二起床后,遍寻不见了竹斗笠,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自己一夜未曾合眼,以己之能,竟然在清醒白醒时,不知不觉就让他人得了手,实在是匪夷所思!

李十二垂头丧气地跌坐在木几上,见餐桌上面用茶壶压着一张纸条,急忙拿起来观看。

纸条上草草地书写着这样的字句:“太和会内出了叛徒,以致遭官府围剿。我原本到遂州与李天君相约,准备腊月三十晚举事,却正赶上官兵大肆屠杀,因敌势强劲,无力相助,甚为憾事。偶然间见你拼死杀出重围,径直向利州奔去,想必有重要信物给我,遂一路暗中相随,数次助你脱危。今已得到总舵主密函,先去矣,他日定为太和会兄弟报仇。汝如欲见我,利州皇泽寺。”

落款处赫然写着四个字:红衣仙姑!

天,妖刀红娘子就是红衣仙姑?!

李十二呆立良久,默默地跨出观音庵的大门,神情落寞地走进无边风雪之中。

刀客

冷风如刀,飞雪似剑。寒风怒号中,天地间一片清冷灰白。

光绪元年腊月初十傍晚,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一直下个不停。

夜里亥时,一匹快马沿着蓬、遂古驿道奔驰,转眼间便没入遂州城内。狂奔的马蹄,在寂静的青石街道上,“嗒嗒嗒”地卷起雪粒四下飞溅。随着一声长啸,飞驰的黑骏马“嘚嘚嘚嘚”原地转了三圈,骤然停在了一栋黑沉沉的庭院前。滴水的挑檐下,横匾上书写着两个斗大的镏金字:“尹府”。偌大的一对石狮子,威武地雄踞在大门的两侧。

马上的人斜了一眼漆黑的大门,轻飘飘地掠下马来。只见他足尖点地,风氅斜飞,人已如大鸟一样飞起,又似树叶一般落在了庭院的青石板上。

灯光下,只见来人身长不满五尺,精精瘦瘦的像只山猴。倒是那一对鹞眼,炯炯有神地放出骇人的精光。

“阁下好敏捷的身手!”主人尹善明伫立在庭院的阶沿上,拊掌赞叹道。

来人微微一惊,忙躬身施礼道:“在下刘一风,受大当家委托,前来拜见六阿哥!”

尹善明“啊”了一声:“可是梓州镇远镖局李老爷子派来的?”

“正是!”刘一风昂首而立。

尹善明接了拜帖,热情地将刘一风迎入府中。酒足饭饱后,六阿哥示意左右退下,专留刘一风秘谈。

“不瞒刘师傅,此次护送的实乃军饷,事关重大。”尹善明望了望刘一风,继续说道,“既然是李老爷子派来的镖师,我尹善明应该放心才是。”

刘一风听尹善明之意,似有相轻之嫌,心里略感不快,嘴上却说道:“镇远镖局的旗帜百年不倒,岂可在刘某人的手上坠了威风?六阿哥请尽管放心,纵是刀山火海,刘某也一定将这趟镖送往成都府。”他语气生硬地把话说完,顺手将茶杯放于桌上,起身拂袖而去。

尹善明大窘,却作声不得。只见刘一风放在桌上的茶杯,已无声无息地裂成了碎片。尹善明暗道一声惭愧,实不该起怠慢之心。遂将一包上好的烟土,叫下人送给刘一风夜里享用。

翌日,风雪交加,尤甚昨夜。远望山川河流,一片银装素裹。

刘一风和尹善明办完了交接,为避免东家再起疑心,亲点尹府十名护院随队前往省垣。一行人全都扮成结伴而行的客商,镖车上不挂镖旗,也不喊号子,十辆马车静悄悄地向成都进发。

一路上,众人晓行夜宿,处处提防。刘一风更是小心翼翼,夜里总是将镖车置于自己住宿的房间里,由他亲自看护。

第五日的中午,车队到了龙泉山中的茶店子。

刘一风吩咐众人将车停在一家叫“快活林”的饭店前,准备简单吃些饭菜,好尽快赶路。

众人进到店里,店内邻窗处,七八个身穿老棉袄腰扎稻草绳的汉子,正在大呼小叫地划拳饮酒。

刘一风见一群人吃喝得正酣,却又贼头贼脑地用眼睛不停瞟着镖车,心知此处不可久留。遂大声呵斥众人立即起程,称天黑前必须进驻龙泉驿。

众护院早已饥肠辘辘,无奈刘一风眼睛瞪得像牛卵子,只得忍饥挨饿,极不情愿地驾着马车缓缓向山里而去。

车队“轱辘辘”地转过一片山林,便被一群强人拦住了去路。为首之人青衣红袄,俨然一妙龄女郎。

刘一风处变不惊,团团作揖道:“众位朋友辛苦,刘某人这厢有礼了。”

红衣女郎朱唇轻启,音赛黄鹂般鸣唱:“刚才接到兄弟们飞鸽传书,说您刘大镖师押镖前来,廖观音敢不来此接驾?”

刘一风闻听此言,暗自吃了一惊,他万万想不到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子,竟然是川中赫赫有名的红灯教主廖观音!江湖传言其一身功夫已臻化境,岂敢掉以轻心?遂再次团团打躬作揖道:“不想教主大驾光临,刘某真乃三生有幸。奈何刘某受人之托,必忠人之事,万望教主高抬贵手!”

廖观音身边的小喽啰立即打断了刘一风的话,不耐烦地说道:“我家教主岂是打家劫舍之辈?她老人家素闻你刘大镖师之名,愿以武会友,结交天下豪杰!”

刘一风听罢,心里轻松了许多。他听道上朋友说起过,廖观音人如其名,天生一副大慈大悲菩萨心肠。看她一脸淡定的神色,刘镖头不敢怠慢,当下凝神戒备地说:“请教主赐招。”

廖观音并不理会他,闻言后四下观望,见不远处有数只麻雀雪地觅食,冲其大吼一声,麻雀顿时乱飞。廖观音纤足微动,向地上的积雪踢去,但见雪粒乱溅,“噗噗”数声闷响,空中的麻雀悉数被雪粒击中,应声坠落眼前。

小喽啰们无不拍手叫好。

刘一风心里暗自赞叹,端的好功夫,果不愧观音之名!

尹府里的十大护院,哪见过这种阵仗?皆面露焦虑之色,齐刷刷地望着刘一风。

刘镖头不慌不忙地施礼道:“教主,刘某献丑了。”当即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币,用力向空中抛去。众人纷纷仰头观看,突见一道寒光射出,“当”的一声,银币碎成四块!

廖观音脱口赞道:“好强劲的力道,好快的刀!”一语未了,陡觉脑后有异,回头一看,不由得心中骇绝!自己头上的辫子居然被齐刷刷地割断在地!脚后跟处的地上,插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小刀,其薄如纸,状如柳叶。

廖观音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刘一风在表演时,先用小刀射碎了银币,小刀下坠时又顺带割断了自己头上的辫子,以己之能,竟然毫无察觉!啧啧,我的老天爷,这等功夫怎不让她心惊肉跳?

“刘师傅高技,廖观音实在万分佩服。请移步龙泉山寨,本教主略备薄酒以敬英雄。”

刘一风暗道一声侥幸,与众人商量后,爽快答应了廖观音之邀。

当天晚上,刘镖头一行十数人连同镖车,夜宿龙泉山寨。众人和山寨里的朋友们,彻夜饮酒狂欢,直到天明方止。

一连三日,每天晚上都狂欢不止。但始终不见车队下山,也没有看见廖观音的人下过山。

数日后,大雪初晴。有虬须大汉自称刘一风者,持梓州镇远镖局的拜帖,来遂州尹府拜会六阿哥,商量护镖之事。

尹善明接帖后大惊失色,火速禀报州府衙门知晓。州牧梁兴平得报后,立即发兵攻打龙泉山,抢得空寨一座,凡十数人连同镖车皆不知去向。

听老辈人说,那个“刘一风”实乃打家劫舍的刀客,人称“快刀浪子”,与红灯教素有往来。也有人说,“刘一风”本来就是红灯教的教徒,不知何故得到了梓州镇远镖局的信物,合谋演了一出智取“龙泉山”的好戏。

没想到六阿哥尹善明一世精明,仍遭人算计。

黑白子

前清中叶,蜀郡梓、遂二州间,有大盗出没城乡,无恶不作。

坊间盛传,贼年轻时擅长博弈,曾败当朝围棋第一国手汪一鸣于成都府浣花苑,人称黑白子。此人武功极高,作案绝不留活口,二三年间,犯下血案无数。官府悬赏重金缉拿,此贼却像掠过田野之风一般,始终不见踪影。

盛夏七月,遂州通往梓州的官道上,行人如织。

大热的天,为生活奔波的客商们走得乏了,总爱到凉风垭幺店子里歇歇脚,喝一壶凉茶,嚼几个冷馍。

幺店子店面不大,却占了一方风水宝地。南临云台观,东傍金华山,北去十里即为涪江关。此关为梓、遂二州间最为紧要关隘,常年派有重兵把守。那年月,川内鸦片走私猖獗,但凡往返梓、遂二州的行旅客商,过关时必遭关丁严查。

幺店子主人姓钟,人称钟幺师。

钟幺师长年在这里小本经营,店子生意大半靠关丁照顾,一来二往,便与关上兵爷们混得烂熟。幺师本是个活泛之人,时常给前来沽酒的关丁们多舀一勺半匙,没钱时也可以赊账吃酒。偶尔还会从州城里找几个“流莺”来,养在店里,以供兵爷们来时快活。

七月十五,鬼节。

民间有谚:“七月半,鬼乱窜”。迷信阴阳八卦者,总是神秘兮兮地告诫人们,这一天不可外出,野地里“煞”气重,撞了“煞”的人,往往七窍流血而亡。据说,夜里的“煞”气更甚。

钟幺师是个迷信的人,当天傍晚太阳还没落坡,就早早将店门木板插上,关了门后独自饮一碗“寡酒”(没有下酒菜),连手脚都没净一下,便和衣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午夜时分,月亮不甚明了。有人悄无声息地进到店中,站在钟幺师床前,轻轻呼唤良久。

钟幺师慢慢悠悠醒来,起身点亮桐油灯盏,定睛一看,委实骇了一跳。灯光下,一个脸色惨白、阴森森让人恐怖的中年道士,直耸耸立在床前。

道士自称从湘西赶尸而来,途中几度中暑昏厥,好不容易才来到贵店,现已没有丝毫力气再往前赶了。道士艰难地诉说着,神志恍恍惚惚,几欲倒地。

钟幺师为人忠厚,听道士这么一说,随口冒出一句:“道长,可是撞煞了?”

道士号了一声无量佛,摇着手轻声答道:“居士差矣,贫道乃急于赶路以至中暑,非撞煞也。”

钟幺师乃常年奔走山间野林之人,当然知道中暑的厉害和救治方法。他麻利地披衣而起,趿上木屐便去厨房熬制了一大钵醋汤,让道士饮用。

道士感念钟幺师之德,轻声对他说:“吾观汝忠诚厚道,今有一言相赠,或可助尔大富,不知居士能采纳否?”

钟幺师不知道士有何言相赠,满脸疑惑地望着他。

道士轻声而神秘地说:“赶尸。”

钟幺师骇了一跳,表情甚为惊恐,连忙摆手说道:“吾只会掺茶续水,哪里会什么赶尸?!”

道士示意钟幺师不必害怕,嘴里吐出一句浓重的湘西话来:“赶尸易如掺茶续水,有啥子难的啦?”

不待钟幺师复言,遂连拉带拽地将其带到店外隐蔽处,指着一具僵尸说:“财富就在眼前,此尸乃梓州大盐商罗五爷公子,月前暴毙湘西凤凰。贫道已作法保尸,两月内不会腐烂,居士只需对其念咒吆赶即可。”

钟幺师虽然全神贯注地听,却始终不知道士说了些什么。

道士见钟幺师满脸迷惑,遂将赶尸之法及咒语传授于他。言称尸体但凡经过法师处理,只需念咒即起复念咒即停。末了,道士表情异常严肃地说:“吆尸有很多禁忌,天明不吆恐惊路人,入店莫语恐吓客商。道上遇人需躲避,鸡鸣狗吠要隐迹。蒙面黄表咒符莫掀动,动则尸变难控制。切记,切记。”

钟幺师听得迷迷糊糊,如闻天书。

道士见钟幺师已心有所动,又十分真诚地说道:“吾今日染病不能行,此去梓州不远,汝在三日内将尸赶到,罗五爷定有重赏。”

钟幺师生性淳朴,见道士诚心相托,便点头同意帮他赶尸。

夜半,月朗星稀。

钟幺师换了道士装束,准备上路。

道士递一竹夹背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