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蜀中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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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侠盗(7)

小霸王无故多了几分豪情,学着戏台上的英雄模样,顶风冒雪而行。傍晚时分,来到渝州潼南县双江镇,心里寂寞难忍,独自饮于道旁酒肆中。顺手将裹金的褡裢置于案头,所携之金显露无遗。

店家是一忠厚长者,见小霸王大大咧咧的不谙江湖凶险,好言告诉他说:“涪水多豪客,客官所携之物需好好保管,万不可露白于外。”

小霸王肚里空空荡荡,正找不到抓拿。听了店家之言,心里好不了然!乘了酒性,掷杯砍案大声叫道:“吾恨未生于秦汉之时,不能与楚霸王一较举鼎之雄,实为憾事!”

店掌柜见是一酒疯子,不便与他理会,苦笑着诺诺而退。

小霸王见店家有睨视自己之意,心里越发有气,将壶中余酒一倾而尽,红着双眼环顾左右,恨恨地吼叫道:“吾纵横遂州十余年,从未遇到过敌手。今日来到贵地,如有能取我腰间钱物者,吾自当叩首以降!”

时有诸少年饮于左席,闻听小霸王之言,尽皆惊讶错愕。居首一位面容俊朗的白衣长衫少年,轻言细语地问小霸王姓甚名谁,家居何处。

小霸王见有人搭话,一下子来了兴趣,不知天高地厚地说道:“江湖不传吾名,吾家即是江湖!尔等莫非想要投靠我乎?”

众少年“扑哧”齐笑,讪讪地问道:“兄台能力敌几人乎?”

小霸王朗声答曰:“千人敌,万人亦敌!”

众少年表情越发惊愕。

小霸王见众少年年龄不过十四五岁,但人人淡定从容,虽有一搭没一搭与他对话,却似拿自己寻开心,表情甚为轻慢,不由得勃然大怒。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小霸王匆匆饮食完毕,复掷银一锭在桌上,束装上马离店欲行。

店家见了,一边找补食费差价,一边阻止道:“如此风雪天气,客官怎可夜行?”

小霸王推开店家找补的散碎银子,示意算作“小费”。扫了一眼诸位少年,豪气干云地说道:“你不是说道上有豪客吗?吾正想与他会会面呢。”

小霸王终未听店家劝阻,任由马蹄踏踏而去。行约二三里路,雪止,月色皎然,道旁林木疏影摇荡。

突有一骑,疾速地从后面追来。

小霸王暗自揣度:“店家所言豪客么?”当下凝神戒备,以防不测。

待骑所至,乃是座中白衣少年。小霸王暗自好笑,遂不再介意。

白衣少年篼缰并行,问小霸王为何冒雪夜行。

小霸王谎言渝州亲戚家有急事,故而夜行,并说准备到潼南县城投宿。

白衣少年说自己是潼南人,也有急事需立即赶回家中,但夜黑不辨路径,请求与之同行。

小霸王见白衣少年彬彬有礼,答应与他同往。于是,小霸王骑马前驱,白衣少年紧随其后,二人一路上谈笑风生。

小霸王见白衣少年身佩弓弦,随口问道:“公子善射乎?”

白衣少年羞怯地浅笑道:“曾经习过,但未见精也。”

小霸王请求将他的佩弓一试。

白衣少年解下佩弓相与。

小霸王接弓在手,欲显其力,谁知倾尽全力开弓,弓弦并未如愿张开。心中暗自惊骇,嘴上却轻描淡写地说道:“此物毫无用处,佩之何益?”说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手将弓还递给少年。

时有夜枭唳空,白衣少年引弓一发中的,扑棱棱坠于马前,血染羽红。

小霸王无言以对,良久乃言道:“此弓原来可以射鸟乎?”

白衣少年笑而语之:“君佩腰刀,必善击刺?”

小霸王昂然答道:“果如公子所言,善击刺。”遂脱佩刀递给白衣少年,“公子可仔细观看,好一把钢刀。”

白衣少年接刀在手,轻拈其背,鼻中发出轻蔑的“嗤”声:“此乃杀鸡宰鸭之物,佩之有何用途?”复以两手一折,刀曲如钩,再以两手伸之,刀直如故。

小霸王终于大惊失色,不敢再乱说乱动,乖乖地跟在白衣少年后面,亦步亦趋。其两股战栗,几欲坠于马下。

复前行数里地,雪突又急下正酣,天空月色隐没。四顾茫然漆黑一片,唯有雪声淅淅飒飒。

白衣少年忽然大喝一声,声如夏日霹雳。

小霸王不意白衣少年猛然断喝,吃了一惊,仓皇坠于马下。

白衣少年提刀在手,径直放马过来,手起刀落,斩小霸王所乘坐骑,直如砍瓜切菜一般。少年手中钢刀不停挥动,嘴上却淡然地言道:“今夜之事,如尔不从,定当如此马。”

小霸王伏地不敢起,战战兢兢地问少年意欲何为。

白衣少年停了动作,将手里的钢刀摔在旁边,拍拍双手说道:“无他,尽解腰间之物来献。”

小霸王一生之中,哪里受过如此的窝囊气?但他思之再三,战又不能战,逃也无法逃,只好倾其囊中二百余金,双手捧了,乖乖地奉送给白衣少年。然后,双膝跪在地上,不停地作揖磕头,状如稚童捣蒜。

白衣少年得了银两,自顾欢天喜地地言道:“吾得此一囊金,足可醉十日矣!”调转马头,往来路飞奔而去。

待白衣少年驰马远去后,小霸王才放下心来,唉,性命算是保住了。他站起身来靠在树上,心还在怦怦地乱跳。他实在不知道,这几个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如此了得!

小霸王自个儿纳闷,我与他无冤无仇,为何要抢夺我银两?没想到我小霸王,竟然败在一个不知姓名且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之手。罢了罢了,哪里还有颜面回遂州去见诸位兄弟?

小霸王乘着风雪,径直往山间而去。

鸡鸣三更,小霸王来到一座巍峨的大舍外,见四周寂静无人,腾身翻过高高的院墙,入内窃得十金,又急行数十里,来到更加遥远的四面山中。寅时天明,小霸王在一户农人家里,买些饭菜食用。

主人见他行色匆匆,满脸倦色,就问他一个外乡人,为何来到如此深山老林中?

小霸王不想暴露行踪,诡称自己乃川南叙府的皮货商人,因家遭雪崩,亲人全部遇难,心灰意冷,愿来此山了却残生。

主人见他满脸疲惫,孤苦可怜,遂留他暂住家里。后又集全村之力,为他在叙渝官道的凤凰垭,结庐搭建了一个落脚之所。

小霸王感念山民恩德,亲自到每家每户道谢。又用所窃之金置办些家什,开了个小酒店卖酒聊生。酒馆开业之日,小霸王遍请村中父老,以谢他们的相助之恩。

乡民们见他巴心巴肝地诚恳,都不把他当外人,纷纷前来酒馆朝贺。小霸王笑容可掬,一一致酒相谢。

说来也怪,小霸王经过潼南事故后,性情大变,早已没有了先前的暴戾之气。他一心一意经营着自己的小酒馆,绝口不提从前之事。

村里的学究为他写了一面“清风明月”的酒招子,挂在酒馆外面高大的柏树上。从叙渝官道路过的商旅客人,远远就能望见蓝白相间的酒旗,高高地迎风招展。

小霸王小本经营,不图赢利,只图心安理得,所售酒食,饭菜丰腴,价格公道,前来饮食者甚众。川南道上,“清风明月”的口碑极佳。

来年春上,正值柳树扬花时节。春风淡荡,山花灿烂。

凤凰垭下的官道上,十数骑快马绝尘而至。高头大马上乘坐的皆是十五六岁的锦衣少年。风流倜傥,似五陵公子;意气豪纵,又似巴蜀健儿。

少年入得店来,择席而坐。众子击案狂歌,旁若无人。

小霸王早已没有了先前的豪气,他视众人皆年少,唯居首者貌白皙静若处子,等闲不发一言。一出即言,众必静听,酒必先饮,菜必先尝。居末位的则是一位身穿白衣长衫的翩翩少年,似曾相识。

正疑虑间,那少年望而笑道:“酒家不识故人了么?”

小霸王终于想起了白衣少年乃是潼南道上的劫金者,但他诺诺不敢应。

白衣少年见他不愿相识,自顾自地说道:“那日傍晚,听你酒后大言骇世,故来与你争雄,哪知你竟无真本事,顺便就收了你的腰间之物,今完璧归赵耳。”言毕,从随身所携锦囊中拿出二百金,一边置放在案上,一边说道:“此乃本金也,攫金已半年,当有利息。”又出二十金共与之。

小霸王立于柜台后,惶惶不敢受。

为首的白面少年嗤之以鼻,不屑地讥笑道:“银两被人抢劫而无力夺回,今连本带息奉还又不敢取。如此的草包懦夫,留此世上有何益处?”声如黄鹂,婉转动听。

小霸王闻听之下,却似晴天霹雳,唯恐其痛下杀手,慌忙将白衣少年所还之金纳入怀中,战栗如丧家之犬。

众少年哄然大笑,齐齐上鞍,飞马扬鞭而去。

道同年间,四川白莲教起,旬日之内遍及两川。秋九月,朝廷重兵剿杀,祸及无辜百姓无数。及平,擒教主廖观音,年十七,其夫白衣公子,年十八,双双斩于渝州朝天门。夜半有人潜往收尸,其人力大无比,举二尸行若无物,至四面山“清风明月”酒肆,合葬于山凹背阴处。

黎明火起,“清风明月”酒肆化为灰烬,店家不知所终。

妖刀

腊月十六,天雨雪。

川北观音镇。

两排穿斗结构的木质平房,夹着一条青石铺成的狭长巷道,阴暗而又潮湿。

打烊时分,纷纷扬扬的雪下得正酣。李十二斜戴着竹斗笠,终于来到观音镇场口。他身着青布长衫,不急不缓地走进镇里那条临河的小巷,雪花映着他长长的身影,有些模糊。

小巷狭窄而幽长,风雪中寂无一人。

李十二就这样缓慢地走着,像赶集夜归的男人看见了家门口掌灯张望的女人一样,脸上充满无限幸福的温馨。李十二十分清楚,这份轻松和安详正是自己目前需要拥有的心态。自从那日受伤后,他便时刻告诫自己不要急,必须保持“飞鹰”一贯沉稳的形象,让跟着他的人看不出任何破绽来。

天气很冷,冷得让他几乎不能再坚持下去了。然而,肉体上的痛苦绝不可能摧垮他的意志,真正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十多天来,始终有一股比冰还冷的刀气,时时逼近他。

一股透骨的刀气,如妖。

李十二面无表情,脚下的步履沉稳如故。风雪中,他扶了一下头顶上的竹斗笠,心里便有了温暖而踏实的感觉。只要竹斗笠在,联络他的人就一定会来,他想起总舵主临行时说的话,脸上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李十二是个孤儿,五岁那年冬天,遂州船帮太和会总舵主李天君收养了他,从小亲如己出。总舵主不仅悉心照料他的饮食起居,还毫无保留地将帮中秘不外传的“太和三十六式”私授给他。李十二受此恩宠,抱着感激之情潜心苦修,十余年间,一身功夫在太和会中已无人能出其右。尤其是轻功,早已独步武林,江湖上称他“飞鹰李”。

李十二一边缓慢地走,一边想些不着边际的陈年旧事。每每忆起从前,总是让他很感动,因为太和会,因为总舵主。

李十二的眼角,有泪水悄然溢出。

二十天前,涪江上第一大船帮太和会发生变故,设在遂州米市街的总部,突然遭到数百名不明身份的黑衣人围攻。一夜之间,总舵主李天君和帮中数十位兄弟惨遭杀戮。

总舵主临终前,亲自将一封密函交到李十二手上,叫他务必想方设法送到利州红衣天仙手里。李天君满怀深情地把一顶从不离身的竹斗笠送给他,小声说了两处联络地点和接头暗语。

李十二在总舵主拼死掩护下,凭借自身独步天下的轻功“鹤舞春光”,只身杀出重围,沿川陕古驿道,人不离鞍马不停蹄地飞奔北进。

腊月初九中午,李十二来到第一个联络点——金牛镇铁匠铺。

铁匠铺里炉火正红,一老者指挥着一少年,在铁砧上不停锻打一把毛坯镰刀。老者右手持铁钳夹着毛铁,左手持小锤轻敲,少年则挥舞大锤,随着老者的锤点使劲锤打。毛铁由红变青后,老者夹去砧旁水桶淬火,“咝”一声水响,冒出一股白烟腾地弥漫开去。复入炉膛烧红,再锻打再淬水,反复再三,一镰终成。

李十二饶有兴致地观察良久,确信无他,便上前搭话。

老者正歇气抽烟,冷不防持锤击向李十二前胸。

李十二吃了一惊,侧身错步躲过来锤,方待要问,猛觉一股更为凌厉的锐风,直奔背心而来。火石电光间,那个貌不惊人的打铁小伙计,“呼呼”挥着一柄大锤,挟雷霆之威从后面轰然擂到。

猝不及防之下,三人战成一团。交手五六个回合,“飞鹰”左胸即遭少年铁锤击中。好在当日金牛镇上赶集,围观者甚众。李十二乘乱逃脱,没日没夜地赶了三天路程,直到现在才心力交瘁地来到观音镇。

一路狂奔后,“飞鹰”的内伤迅速加重,连呼吸也十分困难了。但他努力支撑着,自从入得观音镇来,步履始终如一地沉稳,哪怕现在快要迈不开步了,也依旧不慌不忙地向前走着。

青石地板上的积雪渐渐厚起来,雪光映着空寂的小巷。

戌时,李十二到了镇北的观音庵。他站在庵门前,默想了一遍联络暗号后,在紧闭的木门上叩了六下,手法三轻三重。

“ ”,“嘭嘭嘭”,叩门的声音清晰地传得很远,引来远处一阵犬吠声。李十二尖起耳朵听着庵里的响动,见久无回应,只得摘下头上的斗笠,又紧了紧腰间的英雄巾,提起最后一口气,左足足尖轻轻一点,竹斗笠已迎风斜飞而起,人也如大鸟一般掠过院墙,轻飘飘地落入庵内。

庵中一灯如豆。

李十二稳稳地站在观音庵天井中央。

“哎哟,果然不愧是飞鹰李十二!”

黑暗里款款走来一位红衣少女,身高不盈三尺,纤纤巧巧,一对杏眼明亮如星。

李十二微微一惊,以己之能,居然没有发现人家是从什么地方现身的!见是一位身穿红色绸衣的小姑娘,怪她没礼数,竟敢直呼自己的名号,心中略有一丝不快,嘴上却很谦恭地问道:“敢问仙姑,你家主人可在?”

红衣女童闻言轻轻一笑,声如黄莺一般悦耳动听:“庵主已去遂州多日,我便是此间主人。”

李十二大失所望,苦笑着摇了摇头。红衣天仙不在庵中,留此何益?复将竹斗笠戴在头上,就要告辞而去。

红衣女童见李十二准备离去,连忙发话道:“观音镇此时强敌环视,你意欲何往?不如在此住下,等待庵主回来再作计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