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蜀中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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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侠盗(6)

黑袍老者左支右挡,终归少了一只胳膊,渐渐被杨迎春占得了上风。情急之下,黑袍人向后便倒,杨迎春乘势扑上去,双手死死拿住老者的颈动脉,使劲地掐。

“老狗,看你如何逃脱?”杨迎春已知黑袍人习有龟息之术,虽拿了他的颈动脉,一时半会儿要不了他的命。便腾出右手来,抽出腰间佩刀,举刀就砍。突觉胸前一阵绞痛,低头一看,两支明晃晃的柳叶刀,竟然透胸而过。

“靴底刀?”

杨迎春一声惨叫,他居然中了绝迹江湖百年的“靴底刀”!

黑袍老者一脚踢开杨迎春:“呸!猪狗不如的东西,也配称刀王!”老者抖去黑袍上的灰尘,独自向厅外走去。

杨迎春瞪着一对无神的大眼睛,望着黑袍人消失在黑暗中。临死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师傅竟然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靴底刀”,蜀中真正的刀王!

曾师爷见杨迎春断了气,颤颤抖抖地向前探视了一眼,然后提着尿湿了的裤子,匆匆向城外逃去。

孪生盗

成都府西去百二十里路,有邑曰灌县,盖因秦蜀郡太守李冰修筑都江堰,导岷水以灌成都平原而名焉。邑内避暑胜地青城山,素有“天下幽”之美誉,崇尚自然的道家徒儿们尊其为仙家第五洞天。

大明成化年间,青城山栗子坡上,胡乱搭着几间茅屋。茅屋的主人名叫朱长富,原本是成都华阳人,因无意中得罪了知县冯作礼,被迫举家迁往青城大山里,终日以伐樵打猎为生。

朱长富虽然家徒四壁,却育有一对十分可爱的孪生宝贝儿子。二子身高相貌几无差别,从小举止言谈如出一人,很多时候,朱长富老两口都不能准确辨识。

山中生活清贫,粗茶淡饭反倒健人筋骨。兄弟二人长到十五六岁时,已壮如盛男,高高大大的两条汉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却无一丝一纱遮体,朱长富两口子常常为此长吁短叹。

弟兄两个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便私下里商量,欲走出大山到外面去拜师学艺,以期掌握一技之长,靠手艺挣钱养活自己,或可缓解家中负担。二人把想法告诉父母双亲,两老见他兄弟俩年龄尚幼,心有不忍。然而家中时常断炊,两个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张嘴要吃,闭口要喝,哪里养得起?

朱长富夫妇好几个晚上没睡好瞌睡,叽叽咕咕商量后,不得已将家里唯一值点钱的两架木床典当给他人,为兄弟俩分别添置了一套新衣裳,余资做了盘缠,让他二人远走高飞。

临行前,老母亲颤抖抖地将一对陪奁玉佩,分系在兄弟二人的胸前,嘱咐他们好好保管,千万不可遗失,如若二人不慎分散,将来也好作为弟兄相认的凭证。

弟兄二人泣别父母后,本欲一同前往成都府求职,但有好事者取笑他俩傻帽儿,说哪有两个人会同时找到同一处工作的?二人认为别人说得在理,挥泪别于都江堰二王庙前。彼此相约,十年后的今天,无论天涯海角都必须回家相聚。

弟兄二人从此天各一方,数年间音信全无。

大明成化十一年,省垣成都出一巨盗,专偷豪门大户。该盗行踪甚是诡秘,官府衙门四处缉拿,始终不见盗的踪迹。

越明年,冯作礼擢升成都府。上任之初,盗似有意与他作对,旬日之内,连窃大户十五家,气焰十分嚣张!更让人不能容忍的是,该盗每每在作案之后,还用木炭书写“盗者鹰”三个大字于粉壁,让冯作礼十分难堪。

冯作礼新官上任,遭此当头一棒,自然脸上无光,同僚们都在偷偷看他的笑话。他发誓要擒获此贼,遂令巡捕衙全员出动,在省城的大街小巷日夜巡逻。谁知半年时间过去了,不仅没有抓获盗贼,“盗者鹰”之名,反而频频出现在城中的各大豪门府第。

一时间内,省垣哗然,冯作礼更是谈“鹰”色变。

蜀中七月的天气,犹如蒸笼一般闷热和潮湿,入伏后第三天傍晚时分,城里下了一场小雨,市民们纷纷走上街头纳凉,大人细娃尽情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惬意。

夜里酉时,巡捕在西门逮住一盗,盗者随身携有炭笔锉刀之物。众捕以此判定,此盗乃“盗者鹰”无疑。

冯作礼得报后,大喜过望,连夜赶往衙门审讯。

盗者年约二十许,长得眉清目秀,文文雅雅地端坐在大堂的木凳上,神情轻松自若,一点也没有盗贼的“匪气”。

冯作礼一见之下,心里不甚了然,这人怎么可能是“盗者鹰”呢?府台大人轻轻摇了摇头,例行公事地问贼身带犯案工具,意欲何为?

“雅贼”拒不承认有犯案动机,声言自己正在街边纳凉,就被巡捕当贼拿了,至于身带锉刀一说,则正色道:“请问大人,凡带刀者皆贼乎?果如是,则人人皆贼矣!”

冯作礼见“雅贼”叙述口齿清晰伶俐,神情不慌不忙,左看右看不像是盗,更不可能是“盗者鹰”。便以夜不归宿为由,将其暂时收归狱中。

“雅贼”初入狱,终日不言不语,每见狱吏从牢门前经过,必眼泪汪汪地望着他抽泣,一副饱受委屈的可怜样子。

狱吏悯“雅贼”年少殊为可怜,不像对其他犯人那般恶语相向,偶尔还好言好语地开导他。

忽一日深夜,“雅贼”见四下无人,悄悄对狱吏说道:“我视大伯为好人,便实话告诉你,我确为盗贼,但不是什么盗者鹰。今日自知无脱身之理,望大伯好好待我,我有贼银若干藏在青羊宫某神龛,你可潜往取之,算小侄报答大伯待我之恩。”

狱吏听“雅贼”言之凿凿,心里暗自想到,青羊宫乃人来人往之地,他说的必然是假话,便摇头表示不相信。

“雅贼”见狱吏虽然摇头表示怀疑,但心已被金钱所动,又轻言细语地续说道:“大伯不用怀疑小侄所说的话,尽管前往宫中,装作烧香的香客,在那尊神像前虔诚跪拜,待天黑后必取之可得。”

狱吏听他说得诚恳,心想就算他是诳语,去看看又有何妨?遂依盗所言,第二日乔装成香客进入青羊宫中,果得金无数。

狱吏得金后大喜,视盗为信人,心存好感。当日午夜,乘入狱值勤之机,秘密带上好酒好菜,阴予盗饮食。

逾十日,盗又悄悄告诉狱吏说:“我有器物一瓮,藏在灌县青城山栗子坡朱长富家,大伯可前往取之,如若主人不许,你将此玉佩送于主人,必得重金相酬。”盗言毕,将贴身玉佩双手交与狱吏。

狱吏自那日得了好处,对盗所言之事深信不疑,遂对上司谎称家中有事,需请假数日回去料理。狱吏历来恪尽职守,以前从未请过事假,上司不疑有他,准其五日长假。

狱吏怀揣玉佩,径直来到青城山栗子坡,看见朱长富家数间茅屋破败不堪,不像有金银珠宝的样子,疑盗诳骗自己。

正疑惑间,从茅屋里颤巍巍地走出一位老媪来。

吏心想既已至此,问问又有何妨?遂上前将盗者所言之事,向老媪做了详细的陈述。

老媪骇了一跳,她望了望眼前的陌生人,一时惊得哑口无言。近年来,自己的家里每每有不白之金出现,老两口常常胆战心惊,以为不祥。从不敢对外人言及此事,却不知此人如何知晓?

狱吏见老媪不言不语,复又把盗者所给玉佩拿出给她看。

老媪一见玉佩,几乎惊呼出声,她看看四周,确定无人后,便把狱吏引入茅屋里,取出百金赠送给他。

狱吏怀揣重金,欢天喜地而去。

傍晚时分,朱长富从山中打猎归家。老媪出示玉佩,二人相视叹息,朱大娃肯定出事了。

三日后,朱二娃依照十年前兄弟二人的约定,匆匆从遂州回到家里,听父母说及此事,心中甚是焦虑。他独自一人潜往成都,重金贿赂狱吏,得以探视兄长。

二人隔牢相见,朱二娃始知轰动全川的“盗者鹰”案,竟然是亲哥哥朱大所为。朱二娃不敢多言,目视兄长良久,朱大点头表示明白兄弟之意。

当天夜里,成都西门上数家大户被盗,损失十分惨重。盗贼无一例外地在粉壁上,用木炭书写着“盗者鹰”三个大字。

冯作礼闻听报告后,对手下人得意地说道:“若非本官谨慎,几误断此案矣!”

众官诺诺,无不称颂冯大人英明,乃当世狄公也。

冯作礼遂将朱大当作一般毛贼,杖三十而释,逐之出城。

成化间,冯作礼任成都知府十年,“盗者鹰”作案数百起,无一案侦破。朝廷震怒,直到冯作礼丢官罢职,“盗者鹰”才销声匿迹。

又十一年春,冯作礼穷困潦倒,不得已将老家华阳的冯家大宅子抛售,被一位不知姓名的灌县富商购得,扩建修缮后改名“朱家花园”。直到清雍正年间,“朱家花园”仍是华阳县境内第一豪宅。

涪江健儿

遂州城西十里许,有山状如笔架,中间一峰甚高,两侧各生二小岭,左如青狮,右似白虎。山高千仞,巍峨矗立群峰中。涪江、琼河二水如练,妖妖冶冶绕山而流。山间清泉飞瀑,古木参天,常有豪客侠士出没其间。

笔架山下一马平川,方圆十里的小平原上,一堡壮阔。村堡名叫铜鼓寨,环堡居有百二十户人家,大多是些砍柴捕鱼的樵夫渔父。

秦王氏居堡东南,年十八丧夫,怀遗腹子七月小产,只道不易养活,弃于木脚盆抛门前琼水中。谁知木盆竟顺流而下,江水汹汹浮而不沉,流至石矶浩触岸而裂,盆中婴儿大声啼哭,声音急促洪亮。秦王氏心疼不忍,抱回家里悉心喂养。

此子得上天垂怜,虽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却壮硕如牛犊。十一二岁时,言行举止已异于同龄小儿,不仅相貌雄奇,浑身肤黑如炭,且力大无穷,壮如英男。曾掌毙恶犬称雄堡内同龄诸子中,人称“小霸王”。堡中富家子,纠众与之斗,小霸王纵拳四挥,群小无不抱头鼠窜,纷纷归告其父。

有仗势为子撑腰者,汹汹寻来喝骂:“没老汉的猪狗崽,敢与我争锋相触乎?”

小霸王从小没有父亲,痛恨别人欺他孤儿寡母,满脸毅色地迎上前去。突屈双膝蹲于地上,双手擎其两脚踝,用力上举,至空中且行且走。围观者莫不惊愕,言此子将来必大有出息。

小霸王长到十六岁时,秦王氏偶染风寒去世。小霸王草草把母亲葬于笔架山麓,又将一应家产变卖给了族叔,得十两银子,准备到潼川府从军,以期博得功名,将来光宗耀祖。

腊月初五傍晚,小霸王只身一人沿着梓遂官道,来到了梓州的青狮岩驿站。他花三文钱买个烧饼,蹲在驿馆的石阶上,大口大口地吃得正香。

邻座的挑夫讥笑他打霜落雪天还赤着双足,肯定是没爹没娘的流浪儿。小霸王闻听此言,一口烧饼哽在喉咙里,满脸憋得通红。他乘挑夫饮酒没防备,愤而用条凳将其活活打死。

驿馆主人见出了人命,骂一声:“好胆大的小狗贼!”扭住他就要报官。

小霸王年龄虽小,却从戏文里得知,伤人性命死罪难逃。从小横行霸道惯了的他,怎肯束手就擒?他反手一拗,挣脱驿馆主人的手,没命地向山中奔去。

众人发声喊,齐齐奔出,哪里追得上脱兔一般的小狗贼?

小霸王惶惶如丧家之犬,连夜潜往遂州城,从此隐姓埋名,潜伏在城东一家屠宰行里,当个打杂的小工。

主人家见他力大惊人,很能吃苦,专门让他干捆绑畜生之活。说实话,这个活儿一点也不好干,要捆住一头活蹦乱跳的大肥猪,一般壮男尚且不易,何况他一个半大的孩子?!

小霸王唯恐自己行踪败露,哪敢挑三拣四?终日里闷不作声地劳作,生怕甩了这个饭碗饿肚子。

老板娘喜他一个农家孩子,本本分分干活,又舍得吃苦,偶尔送俩铜板给他零用。

在遂州待得久了,小霸王的胆子又渐渐大起来。梓州距遂州二百里之遥,谁还会想到他是杀人凶手?小霸王天生有股匪气,城里的泼皮无赖小混混们,慢慢地都聚到了他的周围。今天有人请喝酒,明日有人邀吃茶,身边总少不了吆五吆六的人。

小霸王乐得享受,隐隐有了一方魔头的雏形。

常言说得好:“跟到好人学好人,跟到端公学跳神。”在社会上混得久了,小霸王对所从事的工作渐渐不满意起来,甚至消极怠工,稍不如意,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叨”人,看谁都不顺眼。到了后来,主人家发现库存的肉食常常不翼而飞,私下里观察许久,发现小霸王居然暗中与市井恶少勾结,盗卖库存如己物。

屠户虽不入流,干的却是正宗江湖勾当。主人家知道小霸王盗卖库存后,心痛得要命,却始终不愿招惹这种下三烂角色。他不愿撕破脸皮,诚恳地请小霸王到“玉春堂”喝酒。酒至半酣,出银三十两相赠,说是奖赏他这么多年来对“杀行”的忠心。

小霸王当然知道主人家的言外之意,心里依然感激当初的收留之恩,因此并不为难于他,也没有要他的赠银,乘着酒性赤条条地豪迈而去。

市中恶少听说这件事后,无不敬佩小霸王的豪侠之气,欢天喜地地推他当了龙头大哥。一伙人聚在天上宫的茶园里歃血为盟,秘密成立了黑帮组织——天龙会。

刚开始的时候,天龙会的人还只是小打小闹,偷点拿点,街坊邻居大多睁只眼闭只眼。到了后来,这帮小混混越闹越不像话,越玩越邪乎了!茶肆酒楼,赌场妓院,都得向他们交保护费,连一向强横的船帮大佬都要让他们三分。一般的小老百姓见了他们,犹如老鼠见了猫,唯恐躲之不及。

天龙会气焰日盛,时常见小霸王领着手下的兄弟们呼啸于市,稍有不顺意的人,轻者拳棒相加,重者刀砍斧劈。

遂州城周遭不足十里,玩来玩去没了新意,小霸王甚感无聊。天龙会中有不少的富家子弟告诉他,顺着涪江下行三百里,有一座渝州城,乃川东第一大邑,惶惶有如帝都,不如前去游玩如何?

小霸王听说后大喜过望,独自带上二百金,只身前往渝州闯荡世界。

众兄弟们设宴,相送于涪水南津桥。

一干人大呼小叫,豪饮狂喝,纷纷祝老大一路顺风,早日返遂以免众兄弟牵挂。

时值冬月二十四,天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