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蜀中盗志
22005800000014

第14章 侠盗(5)

袁飞天连忙躬身答道:“神尼果然世外高人,我等正是为此事而来。”

老妪并不理会他的恭维,只是详细地询问了当时的情形。众人七嘴八舌,纷纷添油加醋地把昨夜之事说了一遍。

老妪听罢,原本淡然的脸色微微起了变化,号了一声无量佛,轻声说道:“不知徒儿肯效劳乎?”

众人扑倒在地,齐声恳求道:“诚望神尼救我等于水火!”

老妪置若未闻,径直去西厢房叩门。

袁飞天等人尖起耳朵,远远听见老妪言道:“恶奴果然在此为非作歹,徒儿速拿之。”

一语未了,西厢房的柴门轰然打开,众人看见女尼劲装而出。她腰佩长剑,跨黑骏马,疾速地向城外驰去,倏忽不见。

围观者不下百十人,无不咂舌称奇。

老妪返回殿中,煮茶于炉,然后盘坐在蒲团上。她见众人满脸诧异之色,遂缓缓诉说详情。

原来老妪乃峨眉山九老洞冰心师太,三年前,徒儿太清酒后调戏师姐玉清,被她撞见,本欲严加惩处,却让他乘隙逃脱。那太清武功高强,已得冰心师太真传,一般江湖人士远非他的对手,加之其人心狠手辣,在江湖上累犯大案。不得已,冰心只好率徒儿玉清下山,誓要捉他归案。谁知那恶贼异常狡诈,今天在梓州作案,明日又到眉州犯恶!冰心师徒查找半年有余,仍不知太清贼子下落。年前,有人告知太清在遂州高峰山一带出没,师徒二人便火速赶来遂州,择城中水月庵住下,暗地里四方侦缉,果然有些蛛丝马迹出现。师徒二人之所以选择水月庵作栖身之所,乃因其邻近悦来客栈,信息广泛,庵又僻静,不易引人注目。说来甚是好笑,自从入住水月庵后,茶客们就把她们说成了剑仙侠客,小小的遂州城,天天都在演绎她们的故事。

听到老妪这么一说,众人无不欢欣鼓舞,复又拜服于地:“有神尼做主,吾等自然心宽矣!”

老妪笑了笑,又言道:“合该恶奴命绝,竟猖狂到来老身眼皮下劫官银!各位军爷稍候片刻,徒儿定斩恶奴首级献于众前。”

袁飞天等人再次称谢。

茶犹未沸,锦衣女尼已跨黑骏飞驰而至,十余辆载银大车相随其后。尼入庵内,娇声喝道:“速来查看,尔等官银可如故否?”

袁飞天率众从观音殿内冲出,逐一启开诸车,装银的木箱上,密封的官印毫发无损,数目也不差分毫。

袁飞天大喜过望,率众兵丁拜谢于地,久久不起。

女尼不为所动,掷人头于地上:“看看是否错杀了贼人?”

众人围观,果然是恶贼红毡帽首级。

袁飞天欲以千金相酬,女尼坚持不受。众人只好围着冰心师徒二人,团团作揖,再三拜谢而去。

十日后,袁飞天从省城成都率众东归,一路轻骑快马,路过遂州时,再往水月庵访之。庵内已空无一人,唯秋风瑟瑟,一园枯草蓬乱。

众人伫立庵前,怅叹良久乃去。

刀王

遂州天上宫,是闽人在川中最大的会馆,建于清咸丰年间,布局像一座川中大户人家的四合院。会馆高大的正殿里,供着妈祖娘娘的神像,说是护佑远航渔家的神灵。遂州乃内陆城市,最大的水域便是州城东门外的涪江。渔民们撒网捕鱼,说不上什么风险,供一个妈祖娘娘的神像,在遂州土著人的眼里,有些不伦不类,闽人信这个,供也就供了。

天上宫的正大门,很有些气派,高约三丈余,门垛上的屋盖,檐牙高翘,气势恢宏。门楣上端的窗格里,镂空雕刻着《西游记》和《封神榜》的故事,林林总总,不下百余幅。

别看天上宫是闽人会馆,却是遂州城里第一好耍处。品茗的,看戏的,喝花酒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爆棚。偌大的一座天上宫里,除了正殿外,两厢全是戏台,连大门通道上面,也是实木搭建的台子,偶尔场子扯不开时,临时挪作演出之用。鼎盛之时,成都三庆会、梓州祥和班还有重庆的裕春堂,曾经同时在天上宫上演过大戏《西厢记》。三个戏班子各显奇能,两天两夜就演同一个剧本,一样的布景,一样的剧情,你方唱罢“待月西厢下”,观众肯定会听到另外两处齐和“迎风户半开”。台上唱得展劲,台下吼得欢喜,听老一辈的人说,那是遂州城里少有的热闹。

南来北往的艺人,看准了这块风水宝地,大老远跑来凑热闹,还不是为了多赚几个辛苦钱?当然,你得去刀王府上投帖拜码头,要不然,这不大不小的遂州城,你是一天也待不下去的。

刀王是谁?竟有如此大的能量!其实也没啥了不起的,就是南河坝铁匠铺的铁匠杨迎春。据说他是潼川人,早年来到遂州城时,才十六七岁,跟着“张记”铁匠铺的张铁匠学打铁,天生一副蛮力,很得师娘喜欢,自然就得到了师傅的真传。有人说是师娘先看上他才将女儿英姑嫁给他当了老婆,更有人说得难听,是他先跟师娘上了床然后才跟英姑上的床。这码子事时间久了,自然没有人说得清楚,反正张铁匠莫名其妙失踪后,杨迎春就成了“张记”铁匠铺的老板。

称杨迎春为刀王,是因为他打的刀好,锋利无比,碗口一般粗细的柳树,一刀准断。有人亲眼见他给屠户阿三打了一把杀猪刀,阿三不知厉害,头一回使用,力道没有控制住,活生生将一头大肥猪破成了两片,那猪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刀王就出了名,凭借着手里的绝活儿,硬是成了遂州城里的老大,不仅遂州城里的人惧怕他,四邻八县的人又有谁敢捋他的虎须呢?酒楼有人买单,戏园有人递茶,走在街上有人撑伞。人前人后,“杨爷”端起一副身板走路,晃都不会晃一下。

成了老大的人,多半有些飘飘然,杨迎春也不例外。别人家的东西,只要他认为不错,就会想方设法弄到手,至于用什么法子,巧取还是豪夺,那是凭他的兴趣,没人敢说半个不字。时间长了,英姑就规劝他,说什么多行不义必自毙。他就打骂自己的女人,骂英姑是扫帚星,明里暗里依旧胡作非为。有时候还往家里带女人,看英姑不顺眼,就把外边带回来的女人当心肝宝贝,当着她的面调情,甚至三个人打伙睡一张床上,任意胡搞,英姑也奈何他不得。

杨迎春被人们称为刀王,不仅仅因为他打的刀好,他使的串子刀那才是一绝呢。十柄薄如蝉翼的柳叶尖刀,在他的手里杂耍一般同时使出来,在空中排成一条线,一刀接着一刀,那刀就像被线串联在了一起,等距、同速,飞行在同一水平线上!设若没有精气神的有机调控,如此精准的劲道拿捏,那是万万做不到的。凭着这手绝活,杨迎春不知打败了多少前来挑衅的武术大家,连潼川府的张青山看了他的串子刀,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张青山是谁?潼川人都知道他,那可是蜀中的武林泰斗啊!

近年来,杨迎春算是自己把自己惯坏了,胆子越来越大,拿他的话说:“杨某是打铁的!”啥意思?还不明白么?他把天下英雄当成毛铁打,想怎么“锤”就怎么“锤”!口气恁大,也不怕炭花落在脚背上烫人。

今天是寒食节,家里不能开伙。大清早,杨迎春就要去天上宫喝茶,手下的兄弟早早清了道,像皇帝出巡一样,前呼后拥而来。

一行人刚出府门,就看见一个黑袍老者,颤巍巍地拄一根漆黑的藤杖,立在街道中央。任喝道的如何叫唤,老者也不避不让。

杨迎春大怒,以手中荆条抽打老者右膊,荆条落处如击败革。

老者连正眼都没有瞧他一下,车转身掉头往南门而去。他一边走嘴里一边喃喃有声,音若蚊嘤,不知道在唠叨些什么。

杨迎春心里大异,老者既不疯也不傻,何以大清早来此阻道?他断定黑袍老者乃有意为之,必非常人也。若是仇家,又当如何?

别看杨迎春平日里大大咧咧,像个“瓜档”,其实那是猪鼻孔插葱——假象。要不人家咋能混到今天的分上?想想身边但凡成功的人,哪一个不是心细如发,心思缜密?

杨迎春断定老者非常人,暗地里叫曾二师爷尾随跟踪,看他落脚何处,最好探明是何来头。

辰时,春阳照进天上宫的庭院,透过茂密的竹林,疏疏地筛满一地斑影。

杨迎春躺在一张俗称马架子的凉椅上,悠闲地眯着眼。麦风穿堂吹过,凉悠悠地甚是惬意。跟踪黑袍老者的曾师爷,急匆匆地跨入院内,一路小跑地来到杨迎春面前,俯下身子轻轻耳语。那副神秘兮兮的样子,生怕旁人听见了他说话的内容。

“什么?断臂老人?”杨迎春从凉椅上一跃而起,“他要我酉时去锦里?”

“是,城南锦里。”

杨迎春大惧,十年了,整整十年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此人居然还活在世上!杨迎春经此一吓,哪里还有心情喝得下茶!

十年前的寒食节,夜深人静之后,杨迎春陪师傅喝酒,两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唉,他早已不愿再回忆以前的事了。十年来,他从未后悔过,现在他不仅是“张记”铁匠铺的老板,还是人见人敬的刀王!眼前所拥有的一切,是他以前当学徒时,时时刻刻梦寐以求的生活,现在他得到了,他为什么要后悔?可是他不明白,当时做得那么彻底,这个老怪物怎么就没有死呢?!

曾师爷劝他不要去见那个黑袍人,他也这么想过。但是真正了解黑袍人的,还是他杨迎春。你不去见他,他肯定会找上门来,那样的话,全城的人都会知道十年前“张记”铁匠铺掌柜失踪的真相。真相一旦戳破,他哪还有脸在遂州的道上混!

天黑了,杨迎春脱下身上的绸缎装束,找来一套破衣服换上,随师爷来到城南锦里。

月光不甚明了,把一条小巷照得朦胧。

二人来到一座破败的大宅前,曾师爷轻轻叩了叩紧闭的大门,聆听了一会儿,里面毫无声响,便小心翼翼地从旁边的小门入内。内庭甚阔,约有一亩大小,修竹绰约,一树海棠正红。

天井正北一厅,阔门轩窗,厅内灯火通明。黑袍老者端坐在一把黄杨木椅上,两目炯炯,不怒而威。

杨迎春见了黑衣人,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师傅!”随即两膝“咚”的触地,纹丝不动地拜伏在地上。

曾师爷躲在门板后,不敢正视黑袍人冷得骇人的目光,也不敢光明正大地站到大厅里去。

黑袍老者不言不语,左手将右臂拿住,轻轻一旋,活生生将整条右臂拿下,原来是一条假肢,怪不得荆条抽打上去不着力。

杨迎春斜眼窥视着黑袍人,越发地双股战栗,声音有些发抖地说道:“徒儿知罪了,望师傅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哼!”黑袍老者终于开口了,“当初你将老夫右臂断掉,沉尸江底,为什么不手下留情?要不是老夫习有龟息之术,岂不被你害了性命?!”

杨迎春一听,心中恐惧愈盛。他哪里知道,这个老杂毛还暗中留了一手?唉,怪只怪自己当初太过性急。杨迎春跪在地上,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十年了,又是寒食节,老狗选这个时候回来,必定不肯饶恕自己。

“孽障,为什么不说话?”黑袍人把玩着手里的假肢,调侃地说道,“你娃儿少动歪脑筋,老夫没有十成的把握,怎肯回遂州来找你?!”

杨迎春依然低着头,装出一副痛改前非的可怜相。心里却不停地转着圈圈,哼,少来唬我,当初就没有虚过你。如今嘛,你已经缺少了一条右臂,功力肯定不如从前,如若先发制人,你哪有什么复仇的机会?但杨迎春终归有些忌惮师傅,况且高手过招,自当以不变应万变,如果误动先机,很可能导致步步皆输。有此一虑,杨迎春在气势上先打了二分折扣。

黑袍人深知杨迎春的阴险狡诈,显然为此做了精心的准备。就其在大厅内所处的位置而言,便大有讲究。黑袍人的座椅背靠墙壁,护住了身体上最难防御的背心;右侧临近木柱,以柱掩护,弥补了右臂残缺的破绽。黑袍人如此取势,将自身两处弱点防得严严实实,足见其心智缜密。他见杨迎春不说话,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左脚前丁,右脚后踞,取居高临下之势,逼对方就范。

杨迎春伏于地,逐渐感到压力汹汹而至,浑身如负山岳。他十分清楚,设若照此耗下去,自己必定肝胆粉碎,不战自溃。此时再不出手,恐无机会矣。

此念一动,杨迎春脸上杀气立现,悄悄地将十柄小刀扣在手里。

黑袍老者见杨迎春动了杀机,内心窃喜。哼哼,你娃娃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了。那一身黑袍无风而动,一股股锐气瞬间布满厅内,木几上的茶具一只接一只地碎裂。

杨迎春的发辫已散,头顶上微微露出一排钢针。十多年来,杨迎春虽然花天酒地,习武却从未间断过,甚至还偷偷练就了头发钢针的秘技,他不相信,一个断臂人能够躲得过他的惊天一击?!

说时迟,那时快,杨迎春手里的柳叶刀已无声无息地飞出,直取黑袍人浑身的十大要穴。

黑袍老者不慌不忙,左手一挥,宽大的袍袖顿时鼓荡成一张柔软的网,将十柄柳叶刀悉数卷入其中。

杨迎春见黑袍人侧了身子,暗叫一声“找死”。原来,老者正面而坐,将四周守得严严实实,毫无破绽,丝毫没有给杨迎春机会。现在黑袍人为了接柳叶刀,不得已动了身子,防守之势已溃,他岂能不喜?

高手过招,优劣之势瞬息万变。杨迎春哪会错过如此良机,头上的钢针乘势破空而出,直取黑袍人的前胸。锐风刹那而至,支支哔爆响。

黑袍老者吃了一惊,如此超短的距离内,他一个残疾人哪里躲得过这一蓬细如麦芒的钢针?

杨迎春一计得逞,哈哈大笑而起。

黑袍人遭此一变,怀中的假肢突如一柄铁伞撑开。“ ”一阵连响,那一蓬小而尖的钢针,就像一阵疾速的雨点打在伞篷上,劲力竟然透伞而过。黑袍人这才真正吃了一惊,要不是有皮制伞篷挡了一挡,纵有真气护胸,还不被他打成了马蜂窝?

杨迎春见黑袍人破了钢针,哪里还笑得出,仗了一身蛮力,就要上前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