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蜀中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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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侠盗(4)

众镖师见老翁一出手,轻易地就缴了领头大哥的械,情知遇到了劲敌。当下凝神戒备,围着老翁打起旋来,一时刀枪环进。

老翁微微一笑,手中的铁杆烟枪杂耍一般舞起来,格挡点刺疾速如风。刹那间,众位镖师手里的刀枪纷纷坠地,悉数拦腰折断。

众人大惊失色,不敢再莽撞行事。张华敏亦呆若木鸡,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翁复又言道:“老朽本待昨日夜里下手,念张公子知书识礼且有殷勤款待之恩,心有不忍。今日仍敬你是个读书人,请自离去,愿从今以后好自为之。”

张华敏一时语塞,眼睁睁地看着布衫老者赶着马车离去。怅叹良久,无可奈何地率领众人马不停蹄地返回潼川府张家大院,悄悄将所遇之事,详细告诉父母双亲知晓。

张廷玉听后,躺在凉椅上,久久不发一言。

张华敏见父亲沉默不语,心想定是痛惜所失财物,便不再理会于他,连夜赶到府衙内,请捕头刘驼子以潼川府的名义,速速签发海捕文书,四下通缉劫车老者。

刘驼子是张华敏的同袍兄弟,见张大公子有难,哪有不帮他的道理!接到报案后,刘驼子立即吩咐手下的兄弟伙,不分白天黑夜地四下侦缉。

然而,布衫老者却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始终不见踪迹。

九九重阳,一城百姓纷纷外出登高。张华敏心里郁闷,便邀约刘驼子等三五好友泛舟涪江,借以舒畅不快的心情。

彩船缓慢地行于涪江上。

张华敏远远地看见,江对岸秋游的人群里,布衫老翁正驻足江畔观潮。他的身后,站着一位花骨朵儿般鲜活的红衣少女。

张公子大喜过望,马上嘱咐会潜水的厨子牛二,飞快地潜到江对岸,悄悄尾随老翁左右,切勿让此贼遁去。

刘驼子打开随身携带的鸽笼,从笼内捉出报警的信鸽,将张华敏草书的纸条,塞进一截细而短的黄色竹管里,封好后系于警鸽的右足上,顺手将鸽抛于空中。

那鸽扑棱棱地振动翅膀,向潼川城高飞而去。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上百的捕快气势汹汹地扑向涪江左岸的观潮亭。

刘驼子与张华敏相视一笑,那笑意再明白不过了,任他布衫老翁是神仙,也逃脱不掉上百捕快的围捕。

就在二人会心一笑之际,布衫老翁竟携红衣少女纵入涪水,向着下游踏浪而去,瞬间没入右岸柳林中。

众人惊得目瞪口呆,此贼恁如此了得?

张华敏默不作声,再无心思游玩。匆匆和刘驼子告别后,无精打采地回到府上,晚饭也懒得吃,早早上床休息。

是夜,明月高悬。

张华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时难以入眠。突然,他听见窗棂上哔有声,忙披衣起视。朦胧月下,一女如仙,乃随行老翁左右之红衣少女也。

红衣少女隔了窗户,对张华敏轻声说道:“我家主人欲邀公子小酌,不知可否?”

张公子听了红衣少女之言,恐疑有他,便欲推辞。但细想自家大院向来戒备森严,这小姑娘却如入无人之境,似这等能耐,去与不去又有何两样?当下跟随红衣少女,来到院外。

小姑娘牵了张公子的手,叫他闭上双眼,反复叮嘱他千万不可睁开眼睛观看。

张华敏依言而行,突觉双脚离地,好似空中飞行一般。行约一刻时分,又稳稳地停于地上,耳畔不再有“呼呼”的风声。

张华敏睁开双眼,月色下,一溪宛然如画。溪畔泊着一艘彩绘楼船,高约二丈余。

布衫老翁揖迎登舟。

二楼船舱甚轩,中置一席。桌上所盛酒肴,摆设精美绝伦,实非世间常人所能见。

红衣少女袅娜立一旁斟酒,布衫老翁与张华敏端坐上下席,二人饮者皆大觥。老翁每吃一觥,必言自己之生平,多为赈贫恤困除暴安良事。

张华敏几度欲语,皆被老翁所阻。其款款而言道:“公子人中俊杰,老朽实怜爱之,今日夜饮,望公子体察老夫一片良苦用心。”

酒过三巡,二人弃舟登岸,寻一大石,端坐石上静听瀑声。

红衣少女抱一琴至,甚古。

老者端坐石上,置琴两腿间。俄尔,双眼微闭,静息良久。

时,月华灼灼,四野空寂,唯瀑声爽爽。

约莫一盏茶时,但见老翁两臂轻舒,十指揉弦。顷刻间,一曲高山流水,从指尖流出,声韵古雅而高妙。

张华敏垂眉闭目静坐一旁,直听得如痴如醉,若游仙境。

一曲终了,唯山空水远,林木悠然。

老翁笑着对张华敏说道:“公子天姿聪慧,终必为贵人。”嘱咐红衣少女置笔砚,挥毫疾扫数行,封缄与别。

张华敏见布衫老翁与红衣少女仙人一般隐去,心中甚是留恋,独坐大石上,久久不肯离去。他将布衫老者的言行,从头至尾细细地想了一遍,思之再三,顿觉满腔清风鼓荡,遂长啸而起,向潼川城飞奔而去。

张华敏连夜赶回家中,将布衫老者相邀之事细细说与父亲。二人灯下启缄观看,函内语言乃历数张廷玉的诸多恶行罪状,大都与事实相符。

翌日晨起,张廷玉父子二人均发现所卧之枕,被人斩为两截!

枕畔留白绢一幅,上书数行,字曰:“父改前非,子改父恶,以枕代尔,好自为之。”

张廷玉默不作声。

张华敏私下与父亲商议,弃掉潼川府所有家产,徒手归隐雅州乡下,全家人耕读为生。

大明正德十二年丁丑科,张华敏廷试一甲第二,高中榜眼。后官至武英殿大学士,成当朝贤相,自号芝溪渔童,以纪念当年布衫老翁的知遇之恩。

峨眉神尼

遂州锦里,长不过百米,歪歪斜斜一条小巷,却因巷子西头临近护城河边,建有一座水月庵而名噪蜀中。

水月庵原本没什么名气,建于前朝什么年代也无从考证了,极普通的一座尼姑庵。早些年,还有位老尼照看,三年前,老尼殁后,庵便荒芜得不像样子了,连大门上方的“水月庵”三个字,也斑驳得只剩下一个木框框。去年春上,不知打哪儿来了一位年轻女尼,携一老妪借宿于此,庵里又渐渐有了生气。

据说那尼明眸皓齿,身段妖娆,也就十八九岁的年纪。自从女尼入庵之后,时常惹得街坊间的小混混们想入非非,欺她一老一少两个妇道人家,便想方设法百般戏弄。更有胆大的登徒子,仗了一身的蛮力气,夜里翻墙越壁入庵内欲行不轨,说来也怪,凡入庵之徒无不遭人斩断了头颅,抛尸庵外渠河中。

于是,街坊间便有了老妪乃女剑仙之说。谣言盛传于城中的茶肆酒楼,连邻近水月庵的悦来客栈都跟着沾了光,南来北往的客商们常说,住悦来客栈,不用提防小偷蟊贼,安全!究竟是何缘由,谁也说不清楚。

大清同治丁卯八月,重庆府总兵袁飞天押解官银数万,浩浩荡荡十余车从渝州两路口出发,前往省垣成都。

车队来到遂州后,日已暮。袁总兵为保官银万无一失,欲借州府衙门一宿。

将官银放在州府衙门?

州牧何麻子眼珠子鼓得像牛卵,他深感事情重大,唯恐官银在自己“家”里有什么闪失而受牵连,哪敢造次?盛宴后,便醉醺醺地对袁飞天说道:“总兵大人,嘿嘿,城北锦里悦来客栈,乃遂州最好的驿馆,过往客商多去他那里投宿,十分安全。至于州衙嘛,嘿嘿,敝陋狭小,敝陋狭小哈!”虽语言闪烁,但脱辞甚坚,语气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袁飞天不解其意,又不便盘诘,暗骂一声怪物,只得率众来到悦来客栈。

当十余辆大队车马,沉重地驶入客栈时,正值华灯初上,数十挂灯笼明明灭灭,将一座客栈照得通明。

袁飞天随何麻子步入客栈大堂,偶一回头,恍惚看见门侧竹林里,站着一个头戴红毡帽的男子,状貌甚狞。那丑汉见有人注视自己,迅速隐入竹林中,不见了踪影。

袁飞天觉得红毡帽甚为可疑,揉揉眼待要看个仔细,晃眼不见了踪影。便打趣地和何麻子开玩笑,狗日的让老子到此投宿,莫不是为了与人合谋打官银的主意?!

何麻子点头哈腰,“岂敢,岂敢!袁大人的神勇何人不知,哪个不晓?谁吃了豹子胆敢来捋虎须?”

店小二听了,笑呵呵地说道:“果真如大人所虑,投宿敝店便是您老的福气了。”

袁飞天听不懂店小二的话,笑他“王婆卖瓜”,少老鼠爬秤杆自己秤(称)自己。

店小二笑吟吟地接话道:“大人初来遂州,当然不知就里。敝店隔壁有座尼姑庵,可保大人的官银万无一失。”

袁飞天听他说得玄乎,越发地觉得好笑,“彼尼姑庵与此客栈有毛的关联?”

何麻子见袁大人不解店小二之意,便将遂州城内有关剑仙侠客之说,简略地给他说了个大概。并一再声称,此乃村夫俗妇之语,当不得真。

袁飞天听了,心里却在想,这尼姑庵到底有何神秘之处?为什么官差民众一说到它,不是吞吞吐吐碍口饰羞,就是面露难色词不达意?

常言说文人喜幽武将好奇,袁飞天乃一赳赳武夫,既然有水月庵这等神秘去处,哪有不去造访之理?心里这么一想,便不再多问。跟随众人来到二楼上,择一单间安顿歇息。

何麻子等到袁大人安顿妥当之后,连声说不再打扰,唯唯诺诺地告辞而去。

袁飞天待何麻子一走,装模作样房前屋后巡视了一遍,叮嘱众人夜里小心防范,万万不可出任何纰漏。巡查完毕,便带上两名亲兵,悄悄地向隔壁的水月庵走去。

锦里寂静的小巷里,寥无人迹。月亮不甚明了,偶尔会听见几声犬吠。

三人摸黑进入庵内,隐约可见东厢有功课房三间,西厢有寝室三间。北为观音大士殿,殿后设有一堵照壁,拦住了去路,照壁后黑沉沉不知有几重殿宇。

殿侧有一道小门,门从里面上梢关闭。

袁飞天嘱咐亲兵上前叩门。

良久,有妪出应。

三人连忙找个理由揖拜,请求一见庵主。

老妪见三人乃官兵,且仪表堂堂,便道:“庵主有事外出,军爷们有何见教,告知贫尼可也。”

袁飞天打拱道:“敝某宿于邻舍悦来客栈……”

老妪似乎知道袁飞天要说啥一般,连忙打断他的话,说道:“但宿无妨,但宿无妨!”

正言语间,一尼入内,年约十八九岁。高髻如宫妆,髻上加毡笠,锦衣弓鞋,全身劲装,腰间悬挂一长剑,胯下骑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女尼神采四射,英气逼人,眉目顾盼间,见有人深夜造访,便从马上跃下,一言不发地将马拴在东厢房里,独自去西厢房闭门歇息。

袁飞天见年轻女尼不闻不问,视三人如无物,心里直觉得这座尼姑庵确实有些古里古怪。便不想久留,忙辞了老妪,匆匆返回悦来客栈。

店小二端上一盆温热的洗漱用水,殷勤地摆在屋角处。袁飞天洗脸净手后,泡了一会儿脚,便躺在榻上假寐。他的脑子里始终闪现出骑黑骏马的女尼,还有初来客栈时所见到的红毡帽男子。一个妖艳美尼,一个魁梧丑汉,他们会有什么关联?

三更时分,袁飞天思索得累了,摇了摇头,不再胡思乱想。用被盖搭住身子,沉沉地睡去。

突然狂风大作,店门轰然若劈。一店旅客皆惊,纷纷起床探望天色。

继而暴雨如注,店门外风雨之声如雷,似千军万马扑面而来。袁飞天披衣立于窗前,瞥见没有什么异样,便悄悄关上窗户,静坐床上打禅。

四更梆响时,雨已经停止,风也逐渐小了下来。

袁飞天正欲开门出去夜巡,突见客栈大门被人撞开,戴红毡帽的丑汉徒手阔步地闯入大堂中。

值夜的兵丁慌忙之中,各执刀枪上前围捕。

红毡帽见众人似早有防备,自己又手无寸铁,情急之下,抓过柜台上的算盘哗啦一抖,无数的算盘珠子像弹丸一般四下激射,冲在前面的十数人尽皆遭珠射杀。

袁飞天见了,心下惊骇,他万万想不到遂州城里竟有如此武技高绝之人!待要上前争斗,又恐战他不过。反复犹豫间,红毡帽又以串珠之签射杀了五名亲兵。余下诸人,不敢再攫其锋,纷纷逃回各自房间内,闭门以拒。

红毡帽站在大厅中央,嚣张地大声咆哮!

一馆客商皆惊起,却无一人敢出视,纷纷蜷伏室内,连大气都不敢出。

待到天明,众人才战战兢兢地打开房门。只见客馆的天井里,遍地血污,十余具尸体胡乱仆倒地上。停靠在大厅右北角的十数载银官车,早已不知了去向。

袁飞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把一双拳头往自己胸口猛捶。何麻子得报后,飞马赶到悦来客栈,一边贼眉贼眼四下逡巡,一边低声下气地百般安慰袁总兵。

袁飞天一把揪住何麻子,怒不可遏地吼道:“老子要宿州衙,你个龟儿子偏说这里安全!那老子现在问你,你狗日的是否和红毡帽串通一气谋盗官银?”

何麻子一时没有听懂袁飞天的话,“哎哟哟”地连声叫唤道:“什么红毡帽哟?”

袁飞天手上一使劲,恨声骂道:“老子叫你装!”

何麻子这才回过神来,低声说:“此人到遂州已久,时常干些小偷小摸的勾当,并无大恶!谁知……谁知他竟敢前来抢劫官银?”

袁飞天想进一步了解红毡帽的根由,何麻子便把一个肉头晃过去荡过来地摇。任由袁总兵百般询诘,都回答不知道。

袁飞天心里暗叹倒霉,却又无可奈何,恨恨地将一支高粱扫把踢飞,吓得茅厕旁的大黄狗嗷嗷直叫。

呆立一旁的店小二插话道:“袁大人,何不去求助于水月庵,或可有救?”

袁飞天经店小二这么一提醒,想起昨夜水月庵里那位老妪说过的话,虽有心前去一诉,却又怕他人耻笑。一个堂堂的总兵,护不了自己解押的官银,哪有脸面去求助一个老尼呢?

还是何麻子善解人意,见他踌躇再三,当下朗声说道:“区区一个老尼姑,何劳总兵大人劳神?待小的前去擒过来便是!”

客栈主人闻言,脸色微变,忙对袁飞天说道:“传尼为异人,非大人亲往不可。”

袁飞天张张嘴想说什么,见众人面面相视于己,没有说出来。只得硬着头皮,前去水月庵求助。

一干人吵吵嚷嚷来到水月庵,老妪迎入观音大士殿中坐定,慈眉善目地问道:“众位军爷,莫不是为了昨夜所失官银而来?”

众人吃了一惊,想不到她这么一位耄耋老妪,足不出户竟然知道昨夜悦来客栈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