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三五大为佩服,甩掉双刀,拱手拜服道:“惭愧,惭愧,二位英雄胜罗某多矣!不知奈何作践为仆,甘当他人看家护院辈?”
蔡氏兄弟叹息不语,望了望黄中玉,良久才缓缓说道:“实不敢再相瞒,我二人本是梓州振远镖局武师,三年前逞强斗狠败于青城道长无量子剑下,遂埋名隐姓藏匿到黄大人府上。唉,小的们实有苦衷隐情,还望黄大人多多见谅。”
黄中玉听了蔡氏兄弟一番述说,不怒反喜,没想到自己府上竟然藏着两位武功如此高强之人!复邀众人入席,吩咐家人再置酒席,定要和众位朋友重新饮过不可。
黄中玉手执酒盏,对蔡氏兄弟说道:“平日里未识二位真颜,黄某但有不当之处,还望海涵,今日就此赔过。”言毕,将盏中之酒一饮而尽。
蔡氏兄弟懂得黄中玉的话外之音,本待推辞,然感念其于己有收留之恩,且为官尚有循声。遂双双站立,执盏回敬道:“黄大人所言差矣,如无大人收留,我兄弟二人几无立足之地矣。”
宾客齐声大笑,纷纷起立执酒相贺。众人开怀畅饮,直饮到三更天方止。
蔡氏兄弟仗义接了护送财物的差,自感担子不轻,便潜心准备起来。他们将装有物什的十挂大车伪饰一番,又从家丁中挑了六名精明能干的人,扮成结队而行的香客,诡称到利州千佛崖进香,择日随行北进。
三日后一大清早,车队悄悄从黄府起程。
蔡氏兄弟给车队定了许多规矩,说“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是镖局押镖总的原则,具体地讲,天未明不行,天将黑不行,雨天雪日更不能行。至于起居饮食,则禁忌繁多,诸如“不吃他人之食,不饮他人之酒,不吸他人之烟,不贪他人之财”,凡此种种,众人都须一一牢记在心。
头几日所行之地,皆平阳大坝,车马行进快捷。众人观山览景,一路说说笑笑,所见事物无不新鲜有趣。
第四日中午,车队翻过二剑山,进入剑州地界。天上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山间道路泥泞难行。蔡氏兄弟抬头看了看天,见天空乌云密布,料想这场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好在此去清溪镇不远,便大声呼喊众人,迅速将车马赶到清溪镇南的龙门客栈住下。
未时一刻,车队进住客栈中。众人洗漱完毕,各自解囊就食。
蔡氏兄弟闲来无事,双双步出房间倚窗观雨。二人偶见街对面酒楼的回廊上,临窗坐着一位翩翩少年,白衣蓝巾,正专注地读着手中黄卷,神态恬淡而宁静。
空中之雨越下越急,屋檐上已流成了雨瀑。蔡氏兄弟亦搬来一条长凳,坐在窗前,又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纸媒火石,用“火链子”敲石取火。待引燃纸媒后,兄弟俩你一口我一口优雅地吸起烟来。
铜烟锅里发出咝咝的声响,青烟随风缭绕,一缕一缕飘过街去。
白衣少年嗅嗅鼻子,突然赞曰:“好烟,必蜀中什邡香丝也。”
蔡氏兄弟大为惊讶。
啧啧,闻烟香而辨烟之产地,非有异能不可为也。二人见少年素雅洁净,心里甚是喜欢,便起身来到街对面的酒楼上,与之攀谈。附赠一包什邡上等烟丝,顺便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白衣少年接过烟丝,眯着眼用鼻嗅了一嗅,脸上露出极满足的神色。但他并没有回答蔡氏兄弟的问话,反而诘问二人:“君欲何往?”
蔡氏兄弟见少年神情淡雅,不似江湖中人,更不像匪类,便据实相告。
白衣少年听了,良久不语。把手中之卷打开又合上,再打开再合上,如此反复了数遍,才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道:“剑道艰难,此行不易。”
正言谈间,三人同时看见酒楼下窄窄的街道上,匆匆走来一个壮汉。那莽汉虬髯绕颊,表情甚是威猛,其右肩上搭着一条布袋,沉沉的不知装的何物。
时,雨越下越大,哗哗的势如倾盆,鹅卵石铺成的街道上积水盈尺。
虬髯汉子行至龙门客栈门前,忽然跌足仆倒在泥泞的地上,神情甚是滑稽。
蔡氏兄弟环视而笑。
虬髯汉缓缓爬起来,复驮袋肩上,遥望三人讪讪而去。
白衣少年目送良久,直到虬髯汉的身影从视线里消失了,才回过头来。
蔡氏兄弟见了少年的举止,大惑不解地问道:“一个赶路急行的莽汉,何故让兄台如此久视不舍?”
白衣少年见他兄弟二人相询,面露惊讶之色,反问道:“君不知绿林中有暗探一说乎?此人必是贼探无疑。他假跌于地,是为了刻暗记于阶下,贼党路过见之,即知尔等宿于龙门客栈。公既为镖客,岂不知个中缘由乎?”
蔡氏兄弟听了少年之言,心里将信将疑。直视虬髯汉跌倒处,果见龙门客栈大门的石阶上,新画梅花一朵,始信白衣少年非常人。
二人别过白衣少年,匆匆返回客栈中,吩咐众位家丁夜里加强戒备,不可有失。
豪雨经夜不息,至五更方止。蔡氏兄弟的房间里,灯光如豆,天明犹亮。
翌日天晴,蔡氏兄弟起床后,催促众人早行。
白衣少年携酒一壶熟鸡一只,大大咧咧来到客栈的大厅,径直踞上座坐定,又是喝酒又是吃肉,视众人如无物。
蔡氏昆仲不解少年之意,正欲相询。突听得少年大声言道:“吾感谢汝昆仲赠烟之谊,特来相送。但又不放心尔等冒险前往剑门,欲观尔等长技,不知可献否?”
蔡氏昆仲闻言哑然失笑,不知少年何故大清早跑来考较自己兄弟俩的技能?观他轻轻松松的神情,似无半点恶意,遂取刀枪在手,尽展平生之能,献于少年。
白衣少年端坐厅上,一边静静地观看,一边颔首说道:“以你二人之技,命可保矣,但所护之物必失!此亦是天意,吾当护送尔等一程,但你兄弟二人,必唯吾言是听方可。”
蔡氏昆仲听他说得诚恳,相视会意,皆点头诺之,心里坦然不疑。
三人一同率领车队往山中而行,先走数里,少年皆言无妨。又行十里,见一集镇,人烟稠密,市井繁荣。
白衣少年驻马发话道:“今日只有宿住此镇上,过了此镇前面百里无宿处。镇南有桃花客栈,尔等趁早前去会晤。”并反复叮嘱,客栈内不得宿住外客,仅自己一行九人而已。
蔡氏兄弟依言而行,找到桃花客栈后,多出了两倍的店资,将客栈所有的房间全部包了下来。
当天晚上,白衣少年命令众人将车上所载箱柜,悉数移到自己所住的二楼房间里,又对蔡氏兄弟交代道:“汝二人各带三人携器械守卫在客栈的前后大门处,楼上由吾独挡之。夜里不论听到什么样的声响,都不可轻举妄动。”
蔡氏昆仲闻言,面面相视不语,站在原地没有离开之意。
白衣少年见了,笑了笑说道:“汝二人定是怀疑我,夜里携物远遁乎?”
蔡氏兄弟被他说破心事,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微发红。心里却在想,果真如此,合兄弟二人之力,谅你也插翅难飞。想到此处,两人便拱拱手,转身下得楼来,各自按少年所嘱,分别守住客栈的前后大门。
是夜月黑风高,蔡氏兄弟不敢随意走动,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处静观其变。二更时分,众人突然听到楼上刀剑相交,搏斗之声甚急。
白衣少年不呼,蔡氏兄弟也不好上楼相帮,四只眼睛却将院落的周围牢牢盯住,自忖连一只苍蝇飞过,也逃不出他二人的视线。
天将明,白衣少年始呼唤:“无事矣。”
蔡氏昆仲连忙带着众人冲上楼去,但见地面上血迹淋漓,却了无一具尸体。
众人面面相觑,尽皆错愕。
白衣少年见众人满脸诧色,轻描淡写地说道:“吾昨夜斩杀盗者十数,皆移掷二十里外的剑阳河中。两君前途保重,吾将去矣。行前有一语相赠,今后勿再镖。”
白衣少年正话语间,有虬髯汉满脸污秽地自院外踉跄而至,谓少年曰:“汝是何人,让吾知晓,死也瞑目也。”
少年十分诧异,嘴里“噫”了一声,说道:“汝中吾灵蛇剑而不死,能挣扎二十里回到客栈中,果不愧剑门神猿矣!念此分上,吾告之汝又有何妨?”少年平伸左手,有白光自袖口卷出,一闪而没。
虬髯汉颈下有血线慢慢渗出,双目突然大睁,嘴里喃喃自语地说道:“十……一……郎?!”续仆地气绝而亡!
蔡氏兄弟不知虬髯汉口中所呼为何,待要谢过少年,晃眼间其已立于墙头,白衫飘飘而去。
众人终不知少年为何许人也。
芝溪客
八月中秋,一庭桂香。时近子时,月华朦胧如水。
张廷玉临窗而立,月光透过后花园的竹林,疏疏地漏满庭院。轻风徐徐吹过,将一缕一缕的桂香若有若无地送入鼻中,让人浑身无限通泰惬意。公子张华敏端坐在书房左侧的木几上,静静地听着父亲叮嘱了一千遍的话,偶尔也拣一两句紧要的相询。张氏父子细若蚊蝇的窃窃私语,在旷寂的夜空里,时断时续。
乾隆十八年秋九月十三日,子时。
潼川府北辰街张家大院,寂静无声。大院正门两侧上端,明晃晃地悬挂着两只红红的大灯笼。灯光下,巡夜的家丁三三两两走过,又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堆窃窃私语。他们已经知道老爷昨日卸任,明天就要告老还乡,回到老家雅州去了。
鸡鸣五更,星月渐渐隐去。黑沉沉的夜色中,五辆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张家大院的后门。
张廷玉偕夫人站在青石砌成的阶沿上,脸色凝重地挥手送别。
公子张华敏立于石阶前,恭恭敬敬地对父母双亲说道:“孩儿定会牢记父亲的每一句叮嘱,一路上谨慎行事,等到雅州乡下的事情办妥后,自当即刻返回潼川恭迎二老。”言毕,翻身上马,率领车队在夜色里缓缓向西而去。
潼川府至雅州城,两地相距千二百里路,途经十余州县,沿路多高山大岭。张华敏乘马走在车队的最后头,偶尔有山石从陡峭的悬崖滚落,心就像崖际上的藤蔓悬吊吊的不踏实。他深知此次回乡之旅千难万险,父亲张廷玉在潼川府为官二十载,所攒积蓄甚多,如今告老还乡,自然要带回雅州乡下去。为确保旅途安全,父子俩早在一年前就开始筹划,除了高薪聘请威远镖局十名镖师护送外,张廷玉还私下叮嘱张华敏将所押之物,全部伪装成到康藏之地劳军的美酒,用盛射洪春酒的大瓮一一装好,并在封泥上加盖了潼川府官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即便是细到了这个分上,张华敏心里仍然感到不踏实。
车队沿蜀道缓慢地向西行驶,张华敏坐在马背上,丝毫没有急着赶路的意思,任由胯下坐骑颠来簸去。傍晚时分,一行人才缓慢地来到涪江上游最大的集市——芝溪镇。
入得镇来,夕阳已坠。众人饥肠辘辘地东张西望,一个个被街道两旁的包子店烧腊(类似卤菜的腊制品)摊诱得口水直流。
张华敏吩咐先找一家酒肆填饱肚子,然后再寻客栈住宿。
正说话间,张公子陡然瞥见街对面的茶铺里,一位布衫老者倚窗而立,面前的木桌上,摆着一个铜茶壶,热气袅袅。
老者面容清癯,手握一管铁杆旱烟枪,正悠闲地咝咝吸着。
张华敏见了有些奇怪,别人吸烟,总是吸一口气吐一口烟,但这位老翁却一直长吸不吐。他远远地瞧见,老者手执的旱烟锅内,火星红红闪闪,却没有一丝烟从他的口鼻中冒出。
张公子十分好奇,便踱过街去,欲与之攀谈。
布衫老者见到有人过来,将跷在侧凳上的左腿挪下,示意张华敏坐在木凳上。
张华敏也不推辞,落落大方地落了座。
老翁见了,微微一笑,就着旱烟枪猛吸一口气,然后面向白色的粉壁撮嘴而哨,徐徐将一丝细长的青烟,从嘴里缓缓送出。
张华敏惊讶地发现,那一缕青烟,竟然随着老者缓缓摆动的头而蜿蜒曲折,继而弥漫开来,终成一幅绝色图画,如泼墨一般映在粉壁之上。画中山川树木,历历如绘,樵夫渔翁,更是栩栩如生。
老者复鼓嘴而吹,壁上之画瞬间隐去,空余一堵雪白的粉墙。
张华敏乃饱学之士,却从未听说过芝溪镇上有如此高妙之人,心中且异且喜,欲与之交。当下提议,邀约老翁到客栈长谈。
老者欣然前往。
张华敏携布衫老翁一同来到自己下榻的雅室,即吩咐下人去镇上酒坊沽得一坛美酒,又讨回诸多烧腊包子一类熟食,叫店小二用食盒盛了,陆续送到上房来。
张华敏闭了房门,独自与老翁倾壶长饮。席间二人相谈甚欢,皆书剑恩仇事,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三更梆响,瓮中酒罄,二人灭灯就寝。
夜里,客栈寂无声息。每间隔一个时辰,张华敏皆起床巡视,唯老翁沉睡不醒。
翌日天明,张公子早早起了床。他用过早餐后,便催促人马先行上路,自己则来与老翁告别。
老翁已经洗漱妥当,正神定气闲地盘腿坐在榻上吐纳。见了张华敏,二话不说,直言欲与之同往成都华阳。
张华敏没有犹豫,欣然同意了老翁的请求。
太阳升起两丈有余,红红的像个火球。约莫晌午时分,车队抵达芝溪荷叶渡。码头上行人不多,两岸长林茂密。
沿溪行五里许,老翁忽然驻足不前。他摊摊手对张华敏说道:“公子所押送之物,皆不义之财,最好留给我作养老之用,不知意下如何?”
张华敏闻听此言,骇了一跳。他观老翁面色,不像说笑之词,心里惊讶错愕之情,尤甚昨日观画之时。一正一反间,老翁在张公子心目中的形象,顿时判若两人。不由得怒声呵斥道:“无知老狗,休得胡言!本少爷敬您乃高卧之士,却不想是个打家劫舍之徒。你若自行离开便罢,否则,哼哼,免得彼此难堪!”
老翁任由他高声骂去,依旧不急不缓地说道:“公子若不肯将所押之物送与老夫,定当有祸事临头。”
张华敏听他越说越离谱,更加气愤难当!当下喝令众位镖师,合力将其撵走,不想再听他恼人的聒噪。
众镖师发声喊,纷纷舞刀弄棒,团团将老翁围住。
老翁神色如常,负手迎风而立。忽出左手里的铁杆烟枪,点中面前镖头握刀之手。那镖头猝不及防,手里的钢刀坠地,清脆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