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蜀中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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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侠盗(2)

少年点头称善,向茶汤里撒入几朵茉莉,闭目嗅了一嗅,满脸陶醉之色。他一边夸赞众兄台乃饱学之士,一边遍置茶盏于木几上,然后一一相邀诸位同袍,共饮自己所烹之茶。

众位举子虽家资百万,却哪里享受过如此美妙的佳茗?其入口润而嫩,滑而香,直饮得众人摇头晃脑,连连称妙。

少年见诸位同袍饮得如痴如醉,自言其茶其艺皆有出处,所叙茶事,语言俊美,文采灿然。

满座学子见少年言谈举止有度,无不为之倾倒,纷纷恭维他必中今科魁首。众人又乘隙铺以酒食邀他同饮,直把他当成了自家兄弟一般,唯恐照顾不周。

船入清溪峡,江岸夕阳已坠。偶有夜泊的船家渔火,忽明忽暗地闪闪灭灭。朱坦能抬头望了望天,吩咐舟子择一避风处泊舟夜宿。

时夜幕四合,山间微有光亮。举头望峡,一轮山月高高地泊在天际。

如此美景,怎可少了美酒?众人又铺食倾壶长饮。

乘了酒性,白衣少年请求道:“江天暮景殊佳,又有美酒佳肴相佐,惜少了红袖添香,奈何?好在施某携有短笛,愿为诸君一奏,以助雅兴。”

朱坦能带头鼓掌称妙。

少年自怀中出一短笛,长约七寸许,通体金光灿烂。

一船举子皆肃静。

白衣少年持笛近唇,倚舷枋凝神站立。静息片刻后,启唇徐徐而吹。一曲《高山流水》似山涧流泉,清越悠扬,在空旷的峡谷中穿越回荡。

众学子击节相和,低声而歌。

一曲终了,满江水声伴随笛音缭绕,直使得鱼龙惊飞,蟾兔欲跃。众皆叹服曰:“龟年重生,亦自当羞愧不如矣!”

正当众人忘乎所以之际,猛听得芦苇丛中“哗啦”一声水响。朦胧的夜光下,一豪客纵身跃入巨舫内。盗髯须如虬,右手里执一柄雨伞,直往白衣少年的心窝处戳去。

那少年正在神思迷离间,猛觉得锐气穿心,本能地向右边侧了侧身,恰到好处地避开了来伞。同时,手里的短笛已迅速搭上了来犯伞柄,“当”的一声脆响,黑暗中火星四溅。

众人骇了一跳,始知二人手执之物皆铁器。见他两人不由分说交上了手,只道是盗贼乘夜色前来抢劫钱物,吓得一个个趴在舱底不敢乱动。唯有朱坦能胆气尚豪,一直站在后舱里,观他二人争斗。

白衣少年身轻似燕,手中短笛如灵蛇吐信,招招直指虬髯客执伞的手腕。

虬髯客则步履沉稳有力,手中雨伞似金刚铁杵,着着直捣白衣少年面门。

两人斗得性起,巨大的船舫颠如摇篮。虬髯客猛然将手里的铁伞一抖,伞骨哗啦啦一声响,油纸散落,现出一柄黑沉沉的铁剑来。

白衣少年见了,嘴里“咦”了一声,手上的招式不变,身子却突然向后一仰,跃入江中遁去。

朱坦能见白衣少年败走,心里亦恐亦惊,怯怯地望着虬髯客。余子越发害怕,伏在船舱里双股颤抖不止。

虬髯客收了手中铁剑,端坐在木几前的鼓凳上,对众人嗡嗡说道:“尔等赴京应试耶?”

众学子惶惶不敢动,哪敢作答?

朱坦能在后舱里轻声回答道:“诺。”

虬髯客又嗡嗡问之曰:“所带银两多乎?”

众人不知他所言何意,皆大声回答曰:“多,多!小可们愿全献给英雄,只求好汉不要杀了我等。”

虬髯客笑着说:“无怪乎,尔等竟然惊动了神龙一般见首不见尾的金笛郎君!”

众人不知虬髯客口中所说的金笛郎君是何人,满脸不解地望着他。

虬髯客见了,知道面前诸子全是一群书呆子。便笑着解释说,刚才那位吹笛的少年,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金笛郎君,此人又名“白衣秀才”,乃是涪江上说一不二的厉害角色,手下有百十个兄弟。

虬髯客一边缓缓道来,一边嗤笑仍伏在地上的人,“尔等酸腐,只知死读四书五经,考上功名又有何用?”

众学子闻言越发惶惶不安,纷纷虚眼窥视,只见虬髯客天神一般端坐在鼓凳上。

虬髯客见众人惶恐万状,唯有朱坦能胆气稍豪,便对他说道:“金笛郎君奏曲并非取悦尔等,实则是号令贼众前来袭取钱物也。涪江千里,水匪彪悍而贼匪众多,尔等若害怕可暂去前面三里地的清溪镇一宿。不畏者,可留下来看在下杀贼。”

众人眼见江岸山影迷蒙如魑魅,哪里有胆前去清溪!

朱坦能嘱咐众人去舱内各自就寝,自己则择船尾处假寐,以静观其变。

虬髯客待众人睡去,独自引壶狂饮,连倾数十觥不醉。饮罢,取出铁伞枕在脑下,瞬息之间,鼾声如雷。

夜半月隐,众人忽听得虬髯客大声呼道:“贼至矣!”

一船之人皆惊醒。

朱坦能侧目窥视,见虬髯客执伞蹲踞船头。时月黑星稀,借着一江水光,可微辨人影。

贼众约十数人,皆黑衣玄裤,手里执着白晃晃利刃,悄然地摸到了船边。

领头一贼,刚至船头,猛然看见虬髯客怒目张须而立,慌忙中挺起手中利刃,照着虬髯客兜胸就是一刀。他一边挺刀急进,一边不停地大声叫喊道:“金笛郎君有令,有取虬髯汉子首级者,赏白银千两!”

虬髯客默不作声,抖落雨伞上的油纸,抽出那柄铁剑相格,只一个回合,首贼应声而倒。

众贼见虬髯客厉害,迅速三人一组背靠背地成战斗序列,团团将他围住。刹那间,贼众刀槊环进,四面砍杀。

虬髯客从容挥剑,呼呼作声。停泊在浅水处的大木船受到外力震荡,激起满江波涛汹涌。

众贼左右不得进,反而屡遭扑刺落水。余贼不敢恋战,欲趁乱四下奔逃。

虬髯客拾起贼人所弃弓弦,连发箭射之,众贼尽皆毙命。

朱坦能呼唤众位同袍起身相谢。

虬髯客一脸淡然,丝毫看不出他刚才曾经激烈地打斗过。

朱坦能叫船上的杂工们,将众贼的尸体一一抛进江中。他默默地遍视诸贼尸,共计十五具之众,却始终没有见到吹笛少年的尸体。倒是有一肥硕贼,隐约面熟。众人掌灯一看,此贼竟然是涪江关那个提醒他们的守卒!

朱坦能又招呼众学子,倾其所携美酒,团团捧杯以敬虬髯客。

虬髯客复又连饮数十觥,仍无丝毫醉意。时月出如新,虬髯客抚须朗声说道:“国家求才待用,尔等却只知死读‘圣贤’,手无缚鸡之力,与闲坐床头侍弄稚儿的妇人有何两样?!”

众举子唯唯诺诺,不敢多言。

朱坦能跪拜曰:“壮士救我等众人性命,愿闻尊姓大名,他日也好报之万一。”

虬髯客双手将朱坦能扶起来,举铁伞扣舷独啸:“余非壮士,亦无姓名,更不望报。吾去矣!”语音未了,一跃已不见了身影。

五日后,京城西。朱坦能一行人换乘马车,风尘仆仆地来到富阳驿馆下榻。此驿馆邻近贡院,专为进京赶考的富家子所备,乃京师最为豪侈者,等闲之辈莫敢望其项背。

一日夜深,朱坦能温习完功课,正准备上床就寝,忽听得隔壁传来一阵阵轻声的吟哦,声音有些耳熟。便悄然来到窗下,启窗视之。

虬髯客赫然端坐书桌前,手执一册黄卷诵读。

朱坦能心中大为惊讶,虬髯客有万夫不当之勇,居然又识得四书五经,真乃人世间的奇男子也,遂上前敲门,欲道一声安康。

虬髯客开门出视,微微一愣,复又将木门关上,仿佛根本就不相识一般。

朱坦能感到十分怪异,摇摇头回到寝室,满心狐疑地言于同室诸子,同袍皆不信。

次日晌午,朱坦能悉心撰就一文,自谓绝妙,欲与人研讨,但众子已悉数午寐,唯虬髯客端坐窗前沉思。

朱坦能兴冲冲地来到虬髯客的房前,推门而呼。

虬髯客正伏案疾书,突听朱坦能呼号,不由得高声怒斥道:“竖子败吾事也!”

朱坦能听到虬髯客大声喝骂,一时不知所措,左右两脚一前一后跨在门槛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虬髯客复叹息道:“铁剑呀铁剑,今科本该中会元,谁知还是牛后郎之命,天意乎?”他抬头看见朱坦能尴尬万端地跨立门槛上,便苦笑着说自己寒窗十年,自谓满腹经纶,遂来京师应试。适才文思正如泉涌,哪知疾书之际,却遭尔嚷嚷,文气戛然而止。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朱坦能闻听此言,大感惭愧,一口气连赔了六个不是。

虬髯客见他憨得可爱,便笑了笑说道:“今以吾文赠尔,可获会试第二,会元者必白衣秀才也。”

复伏于案,挥毫笔走龙蛇间,风行海涌,锦文立成。写完后看也不看,掷于朱坦能手中,嘴里说道:“吾去矣。”即提剑而出。

朱坦能细看虬髯客之文,果然构思绝妙,锦句连连,满纸文采灿烂。书法更是矫健非常,有金钩银画之骨,大开大合之势,似侠行道上,又似剑舞风雪。朱坦能细细揣度,不觉嗟叹不已。

会考之时,朱坦能信心满满地以虬髯客之文应之。待到发榜之日前往观看,果然中了会试第二。会元者,竟也真的是白衣秀才“金笛郎君”!

朱坦能心中惊异悚骇,始信虬髯客乃异人也。遂将这段秘密深藏心中,其后为官三十年,始终不敢轻言会试之秘。

大清同治十三年春,遂州卧龙山中有人置地百亩,修筑了一个大庄园,庄名书香铁剑园。主人虬髯,常舞铁剑于庄前龙湫。

当地土著人传言,曾有京师为官者,自言姓朱,暗中造访过书香铁剑园,说是为了谢恩而来,主人却始终闭门不见。

同年冬月初五,十九岁的穆宗载淳驾崩,举国哀悼。当天夜里酉时,有白袍人月下吹笛,一曲《高山流水》终了,庄园大门洞开,主人恭迎白袍人进入庄内。

翌日天明,偌大的山庄里竟空无一人,唯一剑一笛并悬宅门上。

十一郎

旧时遂州,乃川中名郡,与梓、益二州齐名。

千里涪江浩浩西来,到了遂州地界,向北转了一个大弯,急湍回旋的江水,就在城中形成了一个大湖,湖阔十里,荡荡水天一色。湖中心有一座小岛,状如葫芦,土著人叫它猫儿洲,读书人却在史籍里查到了它的出处,那是大有来头的,叫圣莲岛。遂州人就不明白甚至感到疑惑,好端端一个猫儿洲咋就叫圣莲岛呢?州志上载得清楚,唐穆宗、宋徽宗两位帝君先后封遂宁郡王,二人在遂州屏藩时曾结庐于此,闲暇之余,时常去岛上课读养心,拿臣子们的话说,两位圣上是沾了宝岛灵气才得以登坐龙廷的,于是小岛就被赐名圣莲岛,湖也就叫了圣莲湖。

“黄鼠狼”的府第就坐落在湖心的圣莲岛上。

“黄鼠狼”是谁?街坊间小儿都知道,遂州小溪令黄中玉就是“黄鼠狼”。

民谚云: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黄中玉不偷鸡不摸狗,何故被冠以“黄鼠狼”的称谓,没人知晓,反正小溪县的百姓都这么叫他。民间传言黄中玉生财有道,小溪为令十余年,积蓄颇丰,计有百万之巨。

道光七年春,黄中玉年届六十,当朝典律写得明白,大清七品以下官员,任职不得超过花甲之龄。于是,从去年腊月开始,黄中玉就在谋划卸任后举家迁回剑州故里定居一事。他听江湖朋友说,剑门关一带新近出了个外号“神猿”的大盗,此人武功高强,专干杀人越货的勾当,过往客商多遭不测。

黄大人心里踌躇,迟迟未敢举家北迁。

夏七月初五,黄中玉六十寿辰,前来贺寿的宾官多达百人。内有一个名叫罗三五的拳师,可掌毙蛮牛,自称黄大人的远房表弟,与剑州道中人交情甚笃。

黄中玉窃喜,吩咐管家将其安排到正厅的贵宾席上,有意让他和小溪众多名流坐在一起。

罗三五见表兄如此抬爱自己,感到格外风光。席间论及江湖事,罗拳师操一口剑州土话夸夸其谈,说到精彩处,满脸神采飞扬。偌大的黄府内,到处都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

待到客人吃饱喝足后,管家安排众人到后院休闲室品茗小赌。黄中玉则独自留下罗三五,悄悄对他说道:“愚兄欲举家迁回剑州,所虑携物甚重,恐道途不畅,奈之何?”

罗三五闻言,高声笑道:“区区这等小事,有何难哉?!”

黄府里有护院蔡氏昆仲,素得黄大人关照。兄弟俩正打从回廊经过,听到罗三五这般语言,眉头皱了一皱。适才此人席间吹牛,好生让人反感,今见大人居然将护送财物这等大事,托付给一个蛮牛一般有勇无谋的人,委实放心不下。便上前诚恳地请教道:“久闻罗师傅武艺高强,可否赐予众人一观?”

罗三五不知道二人话里有话,见有人愿意观看自己的武技,心里甚为高兴,欣然同意当众一试身手。

时,明月如昼。

宾客们听到有热闹看,纷纷走出房门,团团将罗三五围住。

罗三五见围观者甚众,顿时来了精神,发一声喊,左右二手各执白刃劲舞。刀声唰唰直响,寒光闪闪不可逼视。

满庭宾客,轰然叫好。独蔡氏兄弟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黄中玉见蔡氏兄弟面无表情,不知何故。遂上轻声问道:“我表弟的功夫可是了得?”

兄弟二人欲言又止,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待要离去。

罗三五见两个护院打扮的人,态度竟然这般倨傲,心中不由得勃然大怒。当下持刀抱拳道:“想必二人定有惊人手段,罗某不才,倒要领教领教!”

但凡道上混的江湖人士,谁不知道“领教”的含义?罗三五把话一下子说到了绝处,让蔡氏兄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兄弟俩只得实话实说:“以君之能前往,命必不保,何论护金乎?”

罗三五一听,更加地暴跳如雷,手持双刀将蔡氏兄弟拦住,定要亲眼看一看二人的技能,否则白刃无情。

蔡氏兄弟并不理会罗三五的挑衅,以醉酒为名相推脱,始终不愿较技。

黄中玉见表弟十分尴尬,连忙出来打圆场。他轻声对蔡氏兄弟说道:“你二人若不显露一下,他人怎知谁对谁错呢?”

兄弟俩见主人发了话,不便再推脱,默默地从下榻的房间里取来一刀一枪,双双跃入庭中。持枪者面东,持刀者面西,身子直挺如标杆。

甫一亮相,果有大家风范,庭中顿时哑然无声。

俄尔,二人相交扑击,纵跳如飞。继而斗益狠,刀枪环进,如狂风骤雨大作,四邻竹木皆折。众人无不头晕目眩,不辨兄弟二人手中所持何为刀何为枪也。

后庭中,霎时掌声雷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