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蜀中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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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侠盗(1)

黑衣妓

蜀中四月,风凉水暖,麦穗渐黄。

日将暮,远远近近的村庄,夕烟已袅袅升起。

龙泉驿通往简州的古驿道上,一辆马车呼啸而过。飞驰的车轮卷起浓烟一般的尘土,弥漫在暮色朦胧的夜空。

车上坐着一位俊朗青年,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衫,显得越发地英姿挺拔。别看此人年纪不大,却是重庆府赫赫有名的顺天商号三掌柜──神机妙算张鸿春。张三掌柜幼时号神童,随家父习举业,十二岁童试得过秀才,满肚皮学问,深得老掌柜赏识。

寒食节前,老掌柜特派其前往成都,催收陈年老账。张鸿春不负“神机妙算”之名,果然人到账清,此刻正得意地携金返渝,欲赶在谷雨前回顺天商号向大掌柜交差。

成都至重庆一线,六百八十里路,历来为蜀中交通要衢,沿途人情风物韵致颇佳。

张三掌柜此番西行,为商号收回颇多陈年欠账,心情大悦。一路见栈歇脚,遇肆饮酒,好不逍遥快活。谁想贪玩过了头,眼见天色向晚,只得吩咐下人快马加鞭,直奔简州城而去。

打烊时分,主仆三人风尘仆仆赶到简州。

入得城来,天已黑尽。张鸿春想也没想,叫车把式径直驾车来到城南蜀源客栈,入住歇息。

蜀源客栈濒临沱江,川中川南乃至重庆一带客商,往来成都跑滩做生意者,大多落脚于此。

张鸿春与客栈老板相识多年,点名要了两间最好客房,自己拣最里间轩敞之屋做寝室,另一间让给两个下人和车把式住了。

刚收拾妥当,一行人正取水净手。店小二已将一桌上好酒席,摆到客房中央,按例引来六位女子献曲。

张鸿春少年英俊,常年游走成渝两地间,深谙蜀道上各种江湖规矩。见小二乖巧懂事,赏他一锭锃亮银圆宝,作劳慰小费。

小伙计欢天喜地而去。

张鸿春关了房门,喜滋滋地居首座入席。几口酒下肚,随之与姑娘们打情骂俏起来。一会儿摸摸这个脸蛋,一会儿又捏捏那人小手,嘴里胡乱地说着骚话。

诸妓个个燕瘦环肥,婀娜多姿,虽说不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但也足可以说风情万端了。

六位姑娘吹拉弹唱,诸般技艺无一不精。

内有一妓,年约二十许,神情与他妓不同。其周身黑衣黑裤,不仅脸上没有涂脂抹粉,手里也没有携带乐器,更没有像其他姑娘那般风骚放荡,两只眼睛一直冷冷地让人生畏。

此妓面生,张三掌柜不知如何称呼她。但见诸妓妖娆万态,或起或坐,或进或退,皆顾黑衣妓目示指挥。

张鸿春为人机警,心里已明白了几分,此妓必为诸妓领袖。然任其百般审视,黑衣女子举止神采,皆无一丝一毫脂粉气,更没有他妓让人恶心的“嗲”气。

张三掌柜心中一惊,这哪里是勾栏中卖艺之人?

莫非盗扮妓乎?

有了这一层想法,张鸿春自然不会说破,心里却提高了十二分的警惕。

黑衣女子见张鸿春一直专注于己,便对其浅浅地笑了笑。

张三掌柜却从此眉目顾盼间,感觉到了黑衣妓非常人的从容和镇定。心里暗自思忖道:“此盗盯上自己,必为所携银两而来,岂可空手而归?若能以情动之,或可免了此劫。”

张鸿春打定了主意,当下对诸妓朗声说笑道,欲与黑衣女子单独相处,他妓休要吃醋。

果不愧“神机妙算”,张鸿春把话说得溜顺,一点也不扭捏。

黑衣女子似乎没有料到张三掌柜会将她留下来,而且当着众姐妹之面毫无顾忌地大声说出来,心里略有一些诧异,但很快就释然了,脸上依旧带着迷人的浅笑,委婉地加以拒绝。

张鸿春见黑衣女子婉拒,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心里再一次思忖到,你不是声色艺妓么?我就出金一锭留你下来,看你找什么理由推脱!你若是妓,自然依了我,你若是盗,定当场翻脸!此时天色尚早,客栈里商旅者成百上千,难道还怕你强抢不成?

想到此处,张三掌柜笑吟吟地来到黑衣女子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只金元宝,轻轻放桌上,两眼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黑衣女子没有丝毫慌张,一直在揣摩张鸿春留己之意。见其将一锭金元宝放在桌上,装作十分喜欢的样子,那眼神与其他女人见到钱财时的神色毫无两样,嘴里轻言细语地说道:“蒙君抬爱,妾身依了您便是。”

张鸿春见黑衣妓十分自然地应承下来,一点表演痕迹也没有,心里大为赞叹。脸上却伪饰得欢喜异常,急匆匆地催促他妓离去,上前牵了黑衣女子的手,十分亲热地偎一起。

待众人离去后,张三掌柜一改嬉笑之态,与黑衣女子正襟危坐茶桌两旁。

初时,二人皆拘谨,不知说些什么话语适宜。渐渐地,张鸿春打开了话匣子,并大胆表达了对黑衣女子的欣赏。

黑衣女子见张鸿春一脸诚恳,丝毫没有了席间的纨绔气,渐渐放松下来。轻声叙述家事,言其从小家境贫寒,迫不得已入了勾栏,忍辱苟且偷生至今。妓说得极轻极缓慢,淡淡地娓娓道来,一点也不忸怩作态,仿佛在给自己兄长叙说一般。

张鸿春做凝神状,心里万分佩服黑衣女子的表演才能,明明知道她在说谎,自己偏偏听得十分舒服。未待黑衣女子说完,其眼里已噙满了泪水。

黑衣女子见了,心有所动,眼里亦多了一丝柔情。

张鸿春唏嘘着乘机借题发挥,历述前朝各代名妓故事,以此劝慰黑衣女子。说到动情处,张三掌柜更是泪流满面,借以推波助澜,以之激发起黑衣女子满腔柔情。

黑衣女子听了张鸿春一番劝说,果然悲歌慷慨,泣而泪下。

张鸿春要的正是这种效果,忙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巾,温情脉脉地递给黑衣女子。

乘着这种气氛,张三掌柜更将自己生平遭遇,竹筒倒豆子一般讲了出来,虽多伪语,然其中之艰难险阻,竟然被他说得栩栩如生,好像这些故事就发生在眼前一样真实。

黑衣女子果然为之感动,婆娑泪眼地望着张鸿春,十分关切地问道:“君之何往?”

张鸿春知黑衣妓已被自己征服,不再有任何担心,一五一十地据实相告,绝无半点虚言。

戌时,窗外风声飒飒,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张鸿春见黑衣女子衣着单薄,从箧筐里捡一件狐皮小袄,柔情地为之披上,轻声曰:“蜀中四月,夜雨犹寒,姑娘小心着凉了。”

黑衣女子略一迟疑,脸上红红地有了一丝羞涩,低着头轻声道了一声谢谢。

适,灯盏清油将尽,室内灯火如豆。

张鸿春忙起身,提油壶给灯盏里添上一注香油,又用铁针拨了拨灯芯。

一室灯光复明亮。

黑衣女子神情专注地看着这一切,抿着一张乖巧小嘴,默默地未说一句话。

张鸿春做完这一切后,复坐如初,始终如谦谦君子。

待到三更天时,黑衣女子按例将要离去,便脱下狐皮小袄放在木桌上。

张鸿春似乎心有不舍,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他知道风月规矩,除非你与老鸨熟稔,姑娘也愿意留下,那样的话才可以由老鸨亲自安排二人同宿到天明。

张三掌柜按例赠银十两,又将案上狐皮小袄相授予黑衣女子,柔声曰:“如此薄物实为姑娘御寒,别无他意,万望笑纳。”

黑衣女子望了望张鸿春,十分大方地接银在手,轻声谢曰:“蒙君怜爱,惜虚度了良宵,妾身冒昧接受银两,已感有愧,何敢再受他物?”

张鸿春闻言,正色道:“与姑娘相谈甚欢,看重乃汝之情谊,岂敢以一小袄亵渎姑娘之神圣乎?!”

黑衣女子闻听此言,心里十分感动,睁着一双眼久久地望着张鸿春。突轻声说道:“实话相告与君,妾本盗也。家父为响马领袖,常以妾身为饵诓骗肥羊。然妾虽入道年余,却守身如玉,如有起意乱吾身者,妾必立刃之。时至今日,妾仍为处子之身。蒙君坐怀不乱,特此告君。”

张鸿春不待黑衣女子说完,佯装十分害怕的样子,唯唯诺诺而退。

黑衣女子复又言语道:“君不必惧怕,妾一直试探于你,知你正人君子也。狐皮小袄妾已收下,吾也有一物相赠予君。”言毕,从怀里取出一小囊,递与张鸿春。

张鸿春不知小囊里装着何物,见黑衣女子如此郑重其事,猜想必非寻常之物,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来,正待要谢,黑衣女子已不顾而别。

张三掌柜目送良久,直到黑衣妓消失在夜色里,才收回目光。心里空落落地难受,站在桌前怅叹再三。突忆起手中小囊,忙就着油灯启视,内置一面三角小旗,十分精美。

翌日天明,雨过天晴。

张鸿春辞别客栈老板,若有所失地跨出大门。神情迷乱中,数次借故返客栈,欲最后见一面黑衣妓。

然一栈之人,皆言不知有此妓。

张三掌柜徘徊良久,顺手将那面精美三角小旗,插在车篷上。示意车把式启程,望资州城而去。

简州至资州一百二十里路,中间隔了一条沱江。江两岸属龙泉山脉最高处,山间林木幽深,几十里寂寥无人。

马车沿着一条青石小径,“咕噜咕噜”地驶入林中。

张鸿春主仆三人远远望见二三十人,骑马荷枪而来,呼啸着擦车而过,复又回马盘旋一周。众马客皆大睁双眼,死死盯着车篷上那面三角小旗,无不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

张鸿春瞥在眼里,心里若有所悟。

凡此前行六七日,如此遭遇者数十起,皆平安无事。

又行三日,车到白市驿,已进入重庆府地界。

老掌柜得报,三当家已携重金到了白市驿,率众亲迎于驿馆牌坊下。

张鸿春见了大掌柜,慌忙翻身下车,叩首跪拜。

老掌柜一边将其扶起,一边颤巍巍地指着车篷上的三角小旗,神情严肃地问道:“此旗从何得来?尔等可知旗为何物?”

张鸿春不解大掌柜之意,更不知其何故这般严肃,只得将实情一一告之。说到精彩处,更是添油加醋地神吹乱侃。

老掌柜有心卖弄江湖阅历,以教导后生。遂捋着胡须说道:“此旗乃川中巨盗陈天霸信物,但凡巴山蜀水间各路豪客见了,必视其主人亲临一般。嘿,你娃娃有福哈,如此贵重之物,非大恩大德者不肯轻易相赠矣!”

张鸿春听到老掌柜如此一说,心情甚是复杂,隐隐又多了一分沉重。暗中将三角小旗收捡在贴身衣袋里,珍藏如祖传之宝。

越明年秋,有女匪被擒于白市驿青木关。

重庆城内人声鼎沸,盛传女贼年约二十许,美艳如仙,周身穿着黑衣黑裤,上身外罩一件精致狐皮小袄。

张三掌柜听传言说得确凿,心里怦然一动。当天夜里,私下前往大牢探视,果是黑衣妓。念其真情,花钱上下打点,终得以无罪释放。

张鸿春携黑衣妓至顺天商号,众皆惊悚,唯老掌柜降阶以迎,亲会于密室。

当天夜里,顺天商号三掌柜携妓秘密远遁,人不知所终。

铁剑书生

大清同治三年,岁在甲子。春三月,科考在即。

遂州学子朱坦能,家住北门玉堂街朱家花园,文名称颂乡里。朱氏一门乃望族,是遂州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拥有良田千顷,仆工百人,平素府上往来多为社会名流和公干的官府人。朱公子从小耳闻目染,性情里较同龄人多了一份矜持和从容,遇事沉毅有主见。

惊蛰前后,通往京师的梓、遂官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不时夹杂三五翩翩少年郎,或骑马飞驰或持扇慢步,那是蜀南黔渝一带进京赶考的举子。朱坦能看在眼里,心里甚是痒痒。

遂州历来为文章锦绣之地,考究国朝蜀中旧事,相业以张文端公为最优,科第以榜眼李仙根为最显,至于诗、书、画三绝,树帜立坛于大清一朝,为后贤所景仰企慕者,前则潜叟吕半隐(吕潜),后有检讨张船山(张问陶)。溯本清源,诸位先贤大家,无一不是遂州人氏也。朱坦能素有效法乡党先贤之心,自恃文章风流,也有心远赴京城一试身手。遂邀同城举子数人,择一吉日良辰,从州城东面滨江的犀牛堤码头出发,乘一巨舫逆涪水北进。

当其时春意正浓,两岸青山如黛,一河碧浪似绸。众学子一路诗词唱和,饮酒猜谜,好不逍遥快活。

临近中午,船行至梓、遂二州界地涪江关。

一船举子饮酒正酣,见兵爷迟迟未开启水寨大门放行,纷纷拥到船头疯疯癫癫地大声嚷嚷,故意显摆地把一袋袋装满银子的褡裢甩得“哗哗”直响。

涪江关是蜀中北进京师的咽喉,乃龙蛇混杂之所。朱坦能一行十数人,所携盘缠甚巨,且多金银。守关兵丁见众人皆孟浪少年,毫无江湖经验,私下里好意提醒他们财不露白,须知江湖险恶,谨防盗贼棒客偷窥觊觎。

众举子正在兴头上,听了兵爷的话,齐声大笑兵哥哥当真傻帽儿得可爱,岂不见煌煌一舫十数人之众,就算有刀客棒匪光顾,又有何惧哉?

驻关兵士见众人幼稚可笑,纯粹是一群二不挂五的大活宝,便不再与之理会。执红白旗的关长一边摇头一边招呼同伴,打开水寨大门放船通行。

众学子倚舷撮嘴长啸,又是挥手又是跺脚,嘻嘻哈哈地过了涪江关。

船复逆水上行十里,舟子报已到梓州清溪镇。

朱坦能端端地坐在船头,远远看见岸边一棵大黄葛树下,站着一位少年,身着月白色长衫,头披蓝色头巾,望之如玉树临风。

待到巨舫临岸,白衣少年请求搭船北上。

众人喜他素洁雅致,便允许了他的请求。少年自言姓施名良,梓州云台人,也是进京赶考的举子,怕一个人独行不安全,故来与众位良兄同行。

朱坦能一众举子听他所言甚谦,好生喜欢。便齐齐鼓掌,欢天喜地地迎入船舱中。

白衣少年信步来到后舱坐定,从所携带的竹箱里,取出一铁炉一铜壶,燃之。铜壶中置江水盈颈,待沸,取茶叶少许入内,敞盖微火烹之。

俄尔,水沸如鱼目,汩汩有声。江风徐来,满舱茶香四溢。

朱坦能等人皆富家弟子,平时里品茶饮酒唱川剧,逗鸟遛狗打双陆(一种赌博工具),无一不是清玩雅赏的高手。此时,见白衣少年置江水烹茶,无不拊掌叫好,言其茗品必是蒙顶皇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