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真果老顽童的心性又被激发出来了。受到师父赞赏,玄一高兴地憨笑着。
师徒俩商量好后,约定第二天依计行事。于是,玄一便告别师父,连夜匆匆离开了三堆石。
这师徒如此神秘到底商量的何事?玄一究竟想出什么办法能让李真果点头?
第二天公社又召开批斗会。
不出所料,一大清早,烂心肺带着一伙造反派上门来了。
“砰砰!”他们踢开门进屋一看,李真果躺在草席上,被剃成的“鬼剃头”已经长出的银发散乱地披在瘦削的肩上。他脸色惨白,捂着胸口不停地咳嗽,嘴里痛苦地呻吟着。
“给老子起来!接受革命群众批判!”烂心肺上前狠狠地朝李真果踢了一脚。
“咳咳!”半晌,李真果启动嘴唇,用微弱的声音道:“我患了肺结核,要……要传染人的。离我远点。”
烂心肺一听,一阵骇然,慌忙捂住鼻子,生怕传染自己,躲得远远的,嘴里却大骂道:“老不死的东西,装起病来了!”
他命手下去拉李真果起来。几个手下不敢违抗命令,上前去拉李真果,却怎么也拉不动。他们也怕传染上,就对烂心肺说:
“老妖道真病了,如果把司令的革命身体传染了,哪有革命力量带领我们搞批斗呀?”
烂心肺早就想躲开这个“瘟神”地方,趁此下台阶,下令收兵。“老妖道,今天放过你!如果发现你装病躲批斗,那就是你自绝于人民!”他丢下这句话,骂骂咧咧地走了。
等烂心肺一伙离开后,李真果翻身而起,嘴角掠过一丝轻蔑的嘲讽:“秋后的蚂蚱能蹦几时?”
话说当晚,玄一辞别师父后,便顺道去找了他的师兄、师弟,把他与师父商量的事情一一告诉大家,约定第二天晚上前务必赶到三堆石看望“病危”的师父。
“到后,晚上另有任务。”玄一神秘地说。
交代完毕,众人又立刻分头去串联其他的道友们。
第二天下午,暮色黯淡,血红的残阳挂在山岗,正在缓缓地坠落。薄雾轻起,荒芜的田野笼罩在一片模糊的血色中,令人悲凉。
李真果的徒弟陆陆续续从各路奔来三堆石,穿过残照中的村庄,径直上山去看望师父。另一边,玄一和几个师弟抬着一口棺材从小路走来。
村里的乡民们看见一下来了这么多人,还抬着棺材,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些人虽然没有穿着道服,头发却挽着道髻,一看便知是出家人。而且大多数曾经都住在三清观修道,大伙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是李真果的弟子们。
好奇的乡民和小屁孩便悄悄跟在后面去看个究竟。
弟子们来到草屋,见李真果奄奄一息地睡在草席上,像快死了的样子。虽然他们心中有数,但知道师父受尽折磨和摧残,如今又以这样特殊的方式,去见久别重逢的师父,都不由肝肠寸断,一齐跪倒在地,哽咽地唤道:“师父!”“道爷爷!”
悄悄趴在窗户上偷看的几个村里年轻人也忍不住动容。朱二和一些赶来的邻里大伯大嫂一起进屋看望。
众人焦灼地唤道:“道爷爷,您醒醒!快醒醒!”
但任凭大家怎么呼唤,李真果依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众弟子心照不宣。
“道爷爷会不会死了?”有村民说。
朱二上前,用手探了探老道的鼻息,没有一丝气息,不由大惊:“道爷爷,他老人家怕是……走了!”
“不会吧?”有人不信。
“我来看看。”默然站在旁边的玄一突然开口道。
玄一伸手在李真果的手腕把了把脉,又将耳朵伏在老道的胸口仔细倾听了一会儿。朱二神色凝重,摇了摇头。
众弟子心领神会,拜跪哭喊:“师父!”
过了一会儿,玄一起身点燃一炷香,从怀中掏出一支箫,神情肃穆地吹起了全真道乐中的《步虚韵》。袅袅氤氲的降真香中,箫声凄婉悲切,古朴凝肃。渐渐,音律清远缥缈,飘向了广袤的天宇,宛若仙真步行虚空。
众弟子开始诵唱:“大道师玄寂,升仙友无英。弟子度灵符,太乙捧洞章。”“一念升太清,默念观太无。功德九幽下,旋旋生紫虚。”
诵唱声压得很低,但在这万籁俱寂的山中,伴着凄切肃穆的啸声,显得格外悲怨。
朱二和在场的村民虽然听不懂唱的什么,都不禁悲恸万分,却不敢大声痛哭,怕惊动造反派,只有默默地掉眼泪。
村民们心目中的道爷一生清寒,乐善好施,平生以老子无为之道修行,以劝救济世为己任,做了很多好事。他精通医术,用独特的道家医术为人治病,却在晚年被戴上“牛鬼蛇神”的帽子,受尽折磨。朴实的村民不知道政治为何物,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大善人,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坏人”?他们对李真果的遭遇十分同情,却又无奈。如今,目睹道爷被摧残而死,也只有唏嘘叹息,暗自悲泣。
诵唱完毕,玄一转身朝在场的村民拱手施礼道:“感谢各位对道爷的敬爱。道爷已经安详地去了他要去的地方。现已深夜,道爷身份特殊,恐怕给各位带来不便,请回吧!”
众人听他这么说,眼见时间很晚,便各自回家去了。
临走,朱二突然转身,“扑通”地一声,面向道爷跪了下去,连磕了三个响头,才离开了。
等众人离去,李真果便从草席上一跃而起,他朝着窗外村民远去的方向,含泪望了一眼,说:“老道若真去了,也值得了。”
玄一对师父赞叹道:“师父,您老的‘龙眠卧波功’太了不起了!弟子先前给师父听息,足有十多分钟,竟感受不到师父一丝气息。”
“不然,朱二试探师父鼻息时,若师父还有一丝呼吸,不就演不成戏了?”另一个弟子说。
李真果抱拳道:“这是我的师父、你们的祖师爷王复阳仙师所授之功法!”
原来李真果在众人到来之前,便已“睡”去了。他用的是他的师父丹鼎仙师疯癫老道所授的锁鼻胎息术与蛰龙法,并自创“龙眠卧功”,可以睡到十天半月不醒,且能闭息很长时间。整个人宛若龙卧在平静的水面上,不见一丝涟漪,因为他连呼吸都不存在了。这是已达大成境界的丹道内功。
“装死”,这就是玄一跟师父所献的计策,让师父先装病,后装死,以此掩人耳目,躲避批斗。只有李真果“死”了,他们才会罢手。
玄一对师父征询道:“师父,事不迟疑,我们依计行事吧?”
李真果点点头,对众弟子说:“有劳徒儿们了!你们保重!”
玄一立即分派四个身强力壮的徒弟护送师父去放有滑竿的地方,抬送师父到另一地方隐匿起来。其余的人找来师父屋里的锄头,并抬上那口准备好的棺材,朝屋后的山岗而去。
时至午夜,趁着朗朗的星光和夜色,一行人来到了离此不远的罗盘石坡上,选择了一块地势绝佳的地方,立即动手垒坟。他们挖的挖土,砌的砌砖,不到一个时辰,一座新冢就垒好了。
玄一事先准备好了笔墨和一块当墓碑的木板,在上面写下“彭泽风(真名李真果)之墓。”几个字,立在坟前。然后,其余的师弟们点上香,朝天空抛洒纸钱。
一切完毕后,远处传来了鸡鸣声。眼看天色即将破晓,他们一行人才匆忙离去。
一大清早,烂心肺已经听到风声,彭老道死了。他不相信,怀疑有诈,便带人赶到山上去查看。
一伙人来到李真果的家里,一看屋里空空荡荡,连人影都不见了。烂心肺找来一个山民询问,山民告诉他:“昨天傍晚来了好多道人,他们听说彭老道快要死了,就赶了过来。附近一些人还看到他断气了。那些道人就连夜把老道埋了。”
烂心肺开始相信李真果死了。但不放心,又带着人去查看埋葬的地方。
这伙人顺着纸钱抛洒的山路走去。到了罗盘石坡上,果然看见一座新坟垒得高高的,再走近一看,坟前立着的一块木碑上,写着“彭泽风(真名李真果)之墓”几个字,烂心肺这才确信老道已死。
“哈哈哈!”烂心肺狂笑起来,那毛骨悚然的笑声,引来了一群乌鸦。只听“哑哑”的几声大叫,一片黑影从他的头顶飞过,吓了他一大跳。
“真他妈晦气!清早八晨就碰到老鸹!”他怒气冲天地骂道,又朝新坟狠狠地踢了几脚。
彭老道的死,终于解了烂心肺的心头之恨,也消除了他内心的恐惧。他把自己曾患的怪病和女人的失心疯归罪于老道,认为是老道施了“妖术”所致。对于这个作恶多端的“造反司令”来说,“老妖道”一天不死,他就一天不安宁。
如今,他可以高枕无忧了。烂心肺狂笑起来。
这位“造反司令”做梦也没有想到,噩梦正在向他悄悄逼近。
两年之后,正当“农业学大寨”的高潮,掀起了“治土改土”的群众运动。公社决定在罗盘石坡搞改土的试点,李真果的坟墓也在挖掉之列。
与此同时,公社成立了“改土指挥部”。野心很大的烂心肺想当指挥部的负责人,到县上“走后门”,却因为当大官的小舅子“贪污公款”被检举揭发,蹲了监狱。“靠山”一倒,烂心肺的黄粱梦也破灭了。
一气之下,烂心肺的心脏病发作,躺在了床上。
不久,“土改指挥部”新任的指挥长一声令下:动土挖坟!罗盘石坡上,众人一起动手掘开了李真果的“坟墓”。令人吃惊的是,坟墓里的棺材是空的,不见一点尸骨。
“难道彭老道没有死?”有人说。
“不会!我亲眼看见他死了!”
“我也看见他断气了!”
许多人证明彭老道早已死去。但是,为什么棺材里没有尸骨?
“我知道,道爷爷已成神仙走了!”朱二说。
大伙开始相信,老道已羽化飞升,成神仙走了,留下一座空坟。
卧病在床的烂心肺闻听此事,不由骇然,暗道:“难道老道真成神仙了?我以前那样整他,还害死了几个批斗对象,他会不会施法害我?”
他想起自己曾跪在李真果面前发下的毒誓:“我如果再害人,天打雷劈!暴病而死,断子绝孙!”
烂心肺惶惶不可终日。他害怕真的应验在自己身上了!
事实上已经应验。女人发疯出走之前,没有为他生下一子半女。女人发疯后,一直下落不明。而他后来患上了心脏病,更不可能生育,算得上是“断子绝孙”。
烂心肺并不知道,他的恶梦远远没有结束。
三年后,1976年。“四人帮”倒台,“文化大革命”结束,这场巨大的灾难终于过去。
公社解散了“造反司令部”,这个靠造反起家的“造反司令”也“寿终正寝”——
就在这一年,烂心肺因气急攻心,突发心脏病死亡。
乡民们拍手称快,许多人放起了鞭炮。有人说:“道爷爷说过,一个作恶多端的人是要遭天谴得恶报的!”
朴素的乡民认为,害人整人的烂心肺终于遭到了报应!
那场给中华民族带来严重灾难的政治运动得以终结,而被裹挟其中的农民们,在举国庆祝粉碎“四人帮“的喜悦中,也彻底醒悟了过来。
乡民们开始怀念他们心目中爱戴的道爷爷,如果他不是被造反派折磨而死,老道也许还活在世上?也许跟他们一样为灾难的过去而欢天喜地?
“太可惜了!道爷爷没有看到这一天!”朱二悲伤地叹息道。
自李真果的弟子们用“装死”的办法将道爷悄悄转移到别的地方隐匿后,几年的时间里,朱二和乡民们再没有看到他。大家都认定老道在那天晚上已经仙逝了。
到底李真果“神隐”在什么地方?他还活着吗?这个谜很快就会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