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涅卡河
1983年10月,时隔一年多一点,我如愿以偿,又来到了曾经一见倾心的海德堡。
海德堡,这个历史悠久、文风鼎盛、浪漫美丽的城市,是我经过长久的期盼,好不容易才得以投身的地方,是我精神家园的具体所在。这次我重归海德堡,是以享受洪堡奖学金的高级访问学者身份,而且一住一年零三个月,和上次短短开几天会相比,应该讲真是美死了。
然而事情并非完全如此:上次到海德堡正值仲夏初秋的黄金季节,其时海德堡真如一位美少女似的风姿绰约,含情脉脉,一下子就倾倒了我这个痴情的访客。再加托导师冯至先生的福,一路上受到贵宾般的盛情款待,食住行无一需要操心,尽管也没有了行动的自由。现在呢,节令变了,身份变了,旅游旺季之后的海德堡已回归日常和平凡,成了个虽说风韵犹存,然而风霜满面的家庭主妇。
完全没有想到,在这座曾让我无比钟情和倾倒的城市,笔者平生也第一次咀嚼了独处异国的寂寞,体验了种种常人难以体验到的人生况味。
钟声当当
在当年渐渐多起来的出国人员中,我也算是很有福气的,尽管这福气得来不易。在多年失去出国学习的权利和自由之后,付出了多年的辛苦和牺牲之后,一下子有机会长时间到德国研修,而且享受的是洪堡研究奖学金。
关于洪堡研究奖学金的非同寻常,后文再叙,先只说我怎么解决在海德堡落脚的问题。
凡是到国外学习、进修过的人都知道找住房有多么难,因此在去之前都要早早地想法联系或者托人帮忙。我那次倒好,到了法兰克福的朋友家才想起在海德堡没地方睡觉。幸亏及时发现还带着张王婉贞女士的名片。王女士是海德堡正街那家有名的中国饭店“文士阁”的店主,去年开会时曾热情地招待过我们。从“文士阁”这个店名,从她的热心参加文化学术活动,可以看出这位当年在该市颇有名气的王太太的为人和品位。
不妨给她打个电话试试,心存侥幸的我想。
谁知电话那头却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王太太过世了!
一听噩耗我的心也凉了半截。
“请问,您找我妻子有什么事?”一个悲伤、低沉的男声问。
从标准的德语我听出是赫斯先生,便简单问了问他太太的死因,并向他表示哀悼,随后才不抱希望地说出了我想租房子的事。
“我有一套房子租给您。请问您能出多少钱?”赫斯先生很实际地切入了正题。
一套!我听说一间学生公寓的租金都是一百多,一套显然会很贵的了。但贵也得租,总不能睡大街吧,便随口回答了个“300马克”。心想试试看呗,人家未必会同意;住下后不合适还可以换嘛。
“您来吧。到了海德堡打电话给我,我马上开车去火车站接您。”
就这样,赫斯先生帮我拎着简单的行李,送我进了涅卡河滨大街58号的顶楼。在交给我钥匙的同时,他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他刚走下楼我便在这有客厅、有浴室、有厨房、一应家具齐备的宽敞住宅里转悠起来,觉得与我在西八间房住过的“工棚”相比简直进了天堂,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又怎能不高兴呢?一辈子没住过这么宽大、这么漂亮的房子,而且俯瞰着悠悠流淌的涅卡河,著名的海德堡老桥近在咫尺,加之又得来毫不费精神,加之以我每月所得的马克来衡量,租金一点也不算贵……
赫斯先生如此干脆和便宜地把这套很可能是留给自己住的房子租给我,现在想来多半是冲着自己新近亡故的太太的面子。要说我与她本人交谊并不深,但毕竟也是个中国人,也是她的同胞,赫斯先生爱屋及乌完全可以理解。
关于王婉贞女士和赫斯先生,关于他们与海德堡的中国留学生的故事,我将来还要讲。先说自己坐在“豪宅”里的沙发上,真是高兴死了,高兴死了!然而高兴的结果是忘记了一句至理名言:乐极生悲。
抵达海德堡时已是星期六的下午。稍事梳洗休整后来到近旁的正街上,才惊讶地发现这条老城的主要商业大道店铺通通已经关门,深秋的步行区游人稀少了许多,不再像去年看见的那样充满生机。在唯独还开着的饮食店胡乱吃了晚餐,天黑前便回到家里。
可这也算家么?
房子虽大,家具也齐全,可除自己之外一个人不见,也没有电视可看收音机可听。当晚,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夜的漫长,一人独处的孤寂。只不过想到天亮就好了,天亮后就可以上街,就可以去找熟人,心里才稍稍踏实一点,才勉强能入睡。
谁料天亮前却下起雨来,而且滴滴答答地下个不停。天亮后要出出不去,看书也看不进,只好饿着肚子站在窗前看雨中的涅卡河,听在房顶上追逐、叫嚣的风声雨声。
正在百无聊赖之时,蓦地传来当当的钟声,那样的悠扬,那样的明净,那样的清晰,若不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也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从邻近的教堂高塔上发出的陌生音响啊,它与我小时候曾经相邻而居的寺庙里的钟声,完全是另一种韵味,让我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是个异乡游子。在整个礼拜天的上午,一到正点就当当当地敲个不住,每隔一刻钟还要敲上两下,不断地刺激我的耳膜和神经,提醒我别忘了我身在何处,别忘了咀嚼异国孤旅的寂寞滋味……
当当——当当——
雨雾迷蒙的灰色天幕
把钟声擦拭得格外清亮
一缕一缕,一片一片
回荡在我耳际 心房
我无处逃避 无地躲藏
当当——当当——
钟声引导虔诚的灵魂
飞向高塔穹顶的厅堂
那儿住着永生的上帝
上帝的家里灯火辉煌
纯洁的天使翩翩翱翔
当当——当当——
清亮悠长的钟声哟
你给信徒们
慰藉 皈依 希望
却为何给我啊
空虚 寂寞 惆怅
当当——当当——
啊 空虚 寂寞 惆怅
可怜可悲的天涯孤旅
你身在异国他乡……
当当——当当——
天涯孤旅异国他乡
异国他乡异国他乡
……
在国内我也曾长期离家求学,南京五年,北京五年,即使是寒暑假寝室里常常只剩我一个人,却从未感受过眼下这般难耐的孤寂。毕竟是在自己的祖国啊!毕竟周围的一切,包括充溢在空气里的气味和声响,诸如自行车的铃声、小贩叫卖的吆喝、高音喇叭送出的旋律什么什么的,都是那样的熟悉亲切啊!
是不是不再听见教堂的钟声,或者听熟了这钟声,孤寂就消失了呢?不是。
是不是仅仅在“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季节,海外游子才感到孤寂呢?也不是。
是不是生活环境优美,物质条件优越,在外学习进修就不感寂寞呢?同样不是。
旅居海德堡一年多,还有后来在波恩等地研修,我最大的问题都是需要克服难耐的寂寞孤独。只不过住的日子久了,工作忙了,交往多了,对引起游子愁烦的音响什么的不再那么敏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罢了。
国外的生活是自由而优裕的。但我在海德堡第一次体验到自由而优裕的生活,哪怕咱们中国人已久违了它,对它一度是那样地渴望,却还并不能使你幸福快乐,如果你离开了自己的祖国,离开了自己的家,离开了亲人和朋友。
古老而朝气蓬勃
终于到了礼拜一。天尽管还阴沉沉的,却可以出门了。正街的店铺重新营业,步行区人也多了起来,只是多半都像在本城古老而著名的大学就读的学生,旅游者已为数寥寥。夏天里嘚嘚嘚地来往于老城的载客马车不见了,却代之以早晨才准进入步行区的商店供货车辆。因为是一周的开始吧,一大早街上便呈现出繁忙景象。
首先去了德博教授在海德堡大学汉学系的办公室。老先生和蔼亲切地接待了我,给了初来乍到的我详细的指点。就是冲着他这和蔼亲切,我选他做了我访问的东道主和研修的学术指导;他呢,对我的帮助和关心却不止学术方面。也多亏德博教授热情推荐,我才成功地申请到了众所向往的洪堡研究奖学金。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位品德高尚、学识渊博的老人,就像我不会忘记影响了自己整个后半生的恩师冯至教授。我在另一本书里曾自称是个幸运儿,幸运就幸运在自己尽管前半生经历坎坷,却遇上了许多好老师,德博教授是其中之一。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认识到,他是第一个以自己的品格和待人接物,让我感受到了德意志精神的仁爱、宽厚和深沉的人。
德博教授领着我从汉学系的一间屋子到另一间屋子,向我介绍系里的情况和工作人员。除他这位主任和唯一的教授,还有一名系主任秘书和两名助教,以及数目不定的中国交换教师和从高年级学生中挑选的临时工作人员。秘书是位看样子也离退休年龄不远的老太太;助教之一是去年已打过交道的齐格飞博士,另一位则是专攻葡萄牙在澳门殖民历史的蒲塔克博士;中国的交换教师则来自北京外语学院和上海外语学院的德语专业,也就是我在国内的同行。我在此第一次发现,德国大学一个系的人员编制,真是精简得不能再精简。一个人真要顶一个人。想马马虎虎混饭吃么,没门儿!这是否也体现了德意志作风和精神呢?我想是的。
了解完汉学系的情况,德博教授还破例地亲自带我去大学的外事处,把我介绍给处长施耐德博士。我想他之所以这样做,主要看在我是一位洪堡奖学金获得者,而且还是大名鼎鼎的冯至先生的“高徒”。
海德堡大学的外事处位于僻静街区的一个院子里,所在的大楼古色古香。楼内来来往往的是不同肤色的年轻学子,走廊的墙壁上则贴满了举办各种活动和语言学习班的通知,整个一派生机勃勃的繁忙景象。尽管后来到过的所有德国大学的外事处都是如此,但我仍然敢断言,施耐德博士及其继任者拜耶尔领导的外事处,肯定是最称职的。
说它最称职,不仅仅因为当年海德堡大学与国外交流极其活跃,单单在中国就有上面讲的两所外语院校和武汉医学院等好几个合作伙伴,故而来海德堡大学的外国留学生和交换学者异常之多;也不只因为它的处长施耐德博士平易近人,乐于和善于与外国学生打交道,例如我们中国的进修学者和交换教师,就曾多次应邀到他家里聚会;更不仅由于拜耶尔先生曾给我具体的帮助,吭哧吭哧地给我搬来一张写字台,改善了我“家”的工作条件……不,令我更感动的更有另外两件事。
一是由外事处牵头在80年代末成立了个海德堡大学校友会,我虽然只在那里待了一年多并且事后也未积极联系,仍被登记在册,至今年年收到校友会的会刊和参加各种活动的通知。例如到了2000年,已升任处长的拜耶尔先生还来信邀请我出席在西安举行的海德堡大学中国校友聚会,并全部包下我们的食宿费用,虽然9月我去了维也纳未能赴会,心里在感到遗憾的同时却大大加深了对海德堡大学的感情。老实讲,这所有着600年历史,出过无数大学问家和六七位诺贝尔奖获得者的世界名校,我原本是不好意思认她为自己的母校,可她偏偏要认我这个中国孩子!
二是我永远忘不了当年由外事处为我们留学生组织的那些丰富多彩的活动。逢年过节的招待会不说了,去附近的城市曼海姆看歌剧不说了,让我获益更多也大大减轻了我们异乡寂寞的,是那每学期总有十次八次的“八马克一日游”。这样的活动,我后来在其他德国大学研修时也希望参加,然而打听的结果都是大失所望。
初入海德堡大学研修所遭遇的事和人,一个汉学系和它的主任德博教授,一个行政部门外事处和它的新、老处长施耐德和拜耶尔先生,都给我留下了极好的印象,都让我窥一斑而知全豹,感觉到这所世界名校充满着一种特殊的精神。在当时,我这感觉还比较模糊,现在却认为,它正是德意志民族精神中一个正面和优秀的组成部分。就因为这种精神,德国最古老的大学才如此富有活力,我们外国学子在它的怀抱里才感到如此温暖。
又想起了“二战”中海德堡幸免于轰炸的故事:我很理解美军参谋部里的那些海德堡大学毕业生啊,他们再痛恨德国法西斯,又怎么狠得下心对海德堡投弹,怎么能不害怕殃及自己亲爱的母校呢!
我非常非常庆幸,选了海德堡大学作为自己长期研修之地。我打心眼儿里感到自豪,能成为海德堡大学的在册校友。
平静、寂寞的日子
80年代初的海德堡,无疑是中国留学人员最集中的德国城市之一。他们多数是来自北京上海等地高校的访问学者和交换教师,此外还有高中毕业后由教育部选派来的年轻学生,以及一些科研机构和涉外单位如国家旅游局、外文局、人民日报社、中国社会科学院等的进修人员。在国内虽然多数互不认识,但到海德堡不久便混熟了。
在当年的海德堡熟人中,与我关系最密切的是上海外语学院来的交换教师江燮松。他不但是我的德语同行,还早我几年毕业于同一所学校即南京大学。说来凑巧,我刚到的那个星期一早上一上街,碰见的第一个熟人就是他。
正是在这位学长的帮助下,我很快熟悉和适应了在异国他乡的进修生活,结识了其他的熟人朋友。
首先要解决的是生活问题。在已经有了住处以后,饮食即解除肉体的饥渴和消遣即克服精神的饥渴,无疑最重要。前者比较简单,在燮松他们的带领下,找到了大学的食堂,找到了能买到大米、鸡蛋、蔬菜等等的廉价超市,加之我的住处又备有现成的高级炉灶和餐具,只要把自己在北京打光棍时练就的烹调技术拿出来,就没有了任何问题。而且,跟绝大多数的中国人一样,我很少进食堂。倒不仅仅为了省钱,而是自己烧的饭菜无论如何都更对自己的中国胃口,特别是妻子还让我带了足够的三奈八角、老姜大蒜、辣椒花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