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半罐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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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诸葛判词

抢饭吃是为了生热,掌嘴也能生热。都不错,用哪一样?由饿汉自己挑选好了。

1.

太阳胀红脸爬上山梁,阳光将教学楼的火炬点燃,在吴媛双眼中熊熊燃烧。她感到燥热,从阳光里走进办公室,拖过电话拨了几个号码,想到对方可能还没起床,又住手。直到上课铃响,教师都上课去了,她抱着电话拨个不停。先打令狐阳办公室,没人接。又打教育局办公室找刘君,接电话的人说他没来上班。找司机张远,说昨夜出车累了,还在家休息。对方问她是谁,吴媛一声没吭。电话搁了心没搁下,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坐下来把电话打到乡上找廖胖子。廖胖子因“烂棉絮”的死,挨了记大过处分,才恢复职务没几天。拿起电话一听是吴媛的声音,没心情开玩笑,客气地问了问:“有事吗?”

吴媛说:“我找令狐阳,你知道他在哪儿?”

廖胖子这次遇险,全靠令狐阳在城里上下奔走,连奉志都得罪了,才帮廖胖子把官帽子找回来。廖胖子听说八庙乡出了事,格外关心令狐阳去处理的结果。现在吴媛打电话来问,廖胖子以为也是这事,说道:“我也正要找令狐阳,等问清楚了再告诉你。”

吴媛等不住了:“盛琳找你了?”

廖胖子感到莫名其妙:“盛琳找我干吗?你找我差不多。”

吴媛说:“我没心思跟你说笑。那个女人太不像话,昨晚半夜三更打电话找我要令狐阳,说什么不要耍久了,是时候把令狐阳给她放回去。你说说,这是个啥女人?她自己的男人守不住,找我要。”

廖胖子这才明白是调料店里醋瓶子打倒了,随口劝道:“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那股醋劲你还不知道,只要令狐阳多看哪个女人几眼,那个女人回去耳朵准会发烧。”

吴媛仍未消气,说:“我看才不是。县妇联那个姓秦的与令狐阳嘻嘻哈哈打笑,嘴儿凑到脸上去了,她盛琳看见当没看见,吭都不吭一声儿。”

廖胖子感觉出另一股酸味,说:“盛琳晓得是说笑,她不会去计较。”

吴媛不爱听,说:“你的意思是盛琳就该找我生事儿对吗?喂,廖胖子,你是不是这次处分轻了,还改不了打胡乱说的毛病……”

廖胖子晓得话没捋顺,赶紧解释:“喂,喂,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令狐阳对你,对秦主席各是一回事,盛琳看得出来。”

这话是实话,吴媛心里认,嘴里可不能认:“哪来的各一回事。你是晓得的,令狐阳在这儿当几年区委书记,我与他见面玩笑话都没一句,她盛琳看出什么来了?”

廖胖子不细说还不行:“哎!盛琳跟你是同学,你还不晓得她的个性,说话做事没脱一个山气,粗野得很。不过肚子里也有她的一套。我听令狐阳说过,他那个婆娘别的本事不行,管老公的花样多得很。”

凡是说令狐阳的话,吴媛都想听:“除了山蛮子话,她还有个啥花样?”

廖胖子只好学给她听:“盛琳说,令狐阳开玩笑不分老少男女,只有两种人他不乱说。”

吴媛不容停顿,追问:“哪两种人?”

廖胖子答道:“一种像你这样,他看得起的;一种是盛琳那样,他看不起的。这下你明白盛琳为啥找你生事儿了吧。”

这话吴媛爱听。每次看到令狐阳在自己面前规规矩矩的样子,她也是这个感受。暗自笑了笑,得意地说:“她还有点自知之明。闲话莫扯远了,告诉我,令狐阳在哪里?我有正事找他。”末了,还带出一句来,“一个大男人,半夜三更不回家,也不是个好品行。”

廖胖子想了想说:“你打这个电话试试。”随后报了一个电话号码。

吴媛记下电话号码,说了声:“谢谢!我挂了。”

阳光挤进屋内,在她身后拽下个瘦长的披风。

一束阳光从窗前沿桌面磨蹭到床上,令狐阳被余茗叫醒,告诉他有一个姓吴的女人电话上找他。令狐阳“呼”的一声从床上跳下来,张开五指把蓬乱的头发捋了几下,抓起电话回了过去。吴媛有些生气,第一句话就是:“你昨晚到哪儿去了?”令狐阳说到八庙去处理死人的事了。吴媛又问:“那后半夜为啥不回家,害得盛琳到处找人。”令狐阳说车坏了。吴媛口气软了下来,关心地问:“那咋回去的?”

当听说是一盆水一盆水地把车“侍候”回去的,吴媛替他后怕,说:“幸好是县内,若是在外地,遇上荒无人烟的地方怎么办?”令狐阳笑了,荒无人烟的地方,我去那儿做啥?给石头砂子办教育?令狐阳纳闷,这女人咋都盯着男人的夜生活,连问话的顺序都一样。不过口气硬软有别,一个如火,炙烤得人心里烦躁;另一个如水,浸泡得人筋骨酥软。

余茗过来催令狐阳吃饭,吴媛才想起问正事:“‘普九’现场会还开不开?”

令狐阳说:“开呀!通知都发了。”

吴媛说:“要开,你还不着急?也不下来看看现场准备得怎么样?有啥不满意的,改还来得及。”

令狐阳说:“马上下来……”正要说下去,余茗又来叫吃饭,吴媛只好说:“你快点下来啊!”两边的话筒好容易挣脱纠缠各自回到原处。

2.

曹达一上班就来到刘强的办公室。前几天洪亮来电话告诉宦丹丹,已给郑华说过曹达的事,郑华当时点头应允了。以后的事要靠曹达自己争气,把工作干好别出纰漏。今天,曹达听人说刘强找他,估计是好事,径直来到县委办公大楼。

刘强果然笑眯眯的,招呼曹达坐下,叫秘书倒上茶水,自己坐在对面,说:“洪书记在郑书记面前提起你了,你可得好好干。”

曹达努力压住心中喜悦,尽力保持平静说:“还得刘书记多关照才行。说到好好干,我再努力也不行。姓令的那个性,独断霸道,什么事他一个人说了算,我是有力也使不上。不知郑书记晓不晓得这些情况?”

刘强笑了笑:“你说呢?郑书记心里明白得很,别看有时口上为令狐阳说几句话,那是要他卖劲干事儿。若论教学,郑书记还是认为你才是内行。”

曹达听说郑华欣赏自己,心中暗喜,口上说:“还承刘书记举荐!可再是内行,现在这状况,我也使不上劲。就怕高考滑坡,对不起你们领导。”

刘强点点头说:“你也别管令狐阳干什么,你就抓好你的教学工作,每年为宕县多送几个大学生出去,上上下下都好交代。今年的情况怎么样?”

曹达摇了摇头说:“刘书记,还是生源质量问题不好解决。初中毕业生中,好的尖子生都报考中师中专去了,普通高中生的录取线比邻近县要低十来个大分,而中师录取线要高出三十个大分,起点就输了,我们怎么抓嘛?”

刘强问道:“宕县人也怪,眼光咋这么短浅?一个中师中专生能有多大前途。”

曹达说:“还不是穷怕了,想早一点出来参加工作,贪图上师范不拿钱。这个问题不解决,高考上线率就冲不上去。”

刘强说:“我向郑书记汇报教育工作时,郑书记就多次说过宕县是个大县,历来在外面做大官、办大事、做大学问的人多。据说全县在外厅级以上的领导有一百多人,就在于过去上大学的人比别处多。若是在我们手上考大学的人少了,今后出不了人才,后人会骂我们的。”

曹达苦笑了下:“这没办法,人家不报普高,你有啥法?”

刘强问:“那其他县呢?他们怎么在抓?”

曹达说:“人家是硬卡。对各区乡学校考核时,中专中师上线的不纳入考核,只考核普高上线人数,逼得下面学校做工作,把学生往普高赶。”

刘强眼睛一亮:“好办法!我们也可以这样做呀。”

曹达说:“我们往年试了试,效果还可以。自从令狐阳来了,说是抓普九,要改过来。还要开现场会,就是要下手改这个事。”

刘强说:“这个你不能让他改,要据理力争。”

曹达说:“争了也是白争。他就一个土匪老大的个性,一个人说了算。副局长中没有哪个敢吭声。欧局长管财务,不同意他挪用专项资金,拨款稍迟了点。他一声招呼下去,就把拨款权收了。现在计财上凭他一句话就拨款,看都不给老欧看一眼。”

刘强说:“那成什么话?老欧不找他理论?”

曹达说:“找了,令狐阳一句话说死,我年轻,多干点事,多担点责任。说老同志在一旁多看着点就行了。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呀?”

刘强好不舒服,闭上眼睛忍了忍,终归忍不住说:“这不行,我得给郑书记汇报。现场会我要参加,不能任由他一个土匪脾气横行下去!”

3.

吴媛很忙,临近现场会,突然来了两拨头儿。

令狐阳带着教育局里大小头目先到,廖胖子作陪,吴媛在前面领路,挨着验看了新教学大楼。教学大楼共3层24间教室,内含式,一层两排,每排4间,居中一间教研室。全磨石地面。栗红色实木课桌凳排得整整齐齐。黑板正在上漆。三个大玻璃窗,光线充足。正立面一改过去火柴盒样式,每间教室外观呈六角形,一波三折,别致美观。乳黄色小方形瓷砖砌墙,光彩耀人。从大楼出来,又去验收了厕所,这是全县第一间新式厕所,上下两层,白色瓷砖上顶。一色的蹲式便盆,洁净干爽。这样的教学设施,就放在省城也不落后。在验收会上,众人赞赏不已。

客人们在底层的一间教室里坐下,正待把赞赏话捧出来。肖凯匆匆进来,对吴媛说,又来了一辆小车,不知是哪位到了。

吴媛出去不久,把刘强和曹达带进来。教室里众人一齐站了起来,先是股长们一阵蠕动,挪出位子给副局长们。然后是副局长们一阵挪动,空出一个位子。最后是令狐阳挪了一下屁股,把首座让出来。刘强由吴媛领着,来到正中坐下。

令狐阳笑着问刘强:“外面看了没有?”

刘强点了点头,说:“还用得着专门去看,隔多远就晃得人眼睛睁不开了。”这话出人意外,明显对这栋新楼有气。管教育的对学校增添了新楼,高兴还来不及,哪来的气?几十双眼睛全被弄困惑了,个个屏住气,生怕稳不住露出什么来。

令狐阳狗一样嗅到气味不对,马着脸端端正正地坐着,眼睛直视前方,用一只耳朵对着刘强,静听他的下文。

吴媛想说点什么,先前准备的话,全被刘强的眼神吓没了。随着没了的还有脸上的笑容,她怔怔地看着刘强,实在不知今天对或错在哪里。

刘强成了一只蛤蟆,“春来它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吱声?”长长的几秒钟后,蛤蟆开口了:“吴校长,你这栋楼花了多少钱?”

吴媛正要开口,见令狐阳微微摇了摇头,话到嘴边又止住。

肖凯会意,说:“还没结算,一时还没个准数。”

刘强脸色更严肃:“说个大概数听听。”

令狐阳把脸掉过来,平静中有股厌恶说:“包工头就在这里,这数字你就别问了。说多了,他就要那么多。说少了你又不会相信,是不是?肖主任。”令狐阳怕吴媛吓着了,把话递给了肖凯。

刘强把脸转向令狐阳,一切心中有数的口气说:“总不会是个小数目。这一大笔钱学校从哪儿出?乱收费?乱集资?再逼死一个人来?……”说这话时,还拿眼睛瞟了瞟廖胖子。廖胖子一改平日吊儿郎当的个性,危襟正坐,目不斜视,一点反应没有,仿佛冰雕一个。

刘强把语调降了降,说:“我是抓教育的,心里也想把学校修漂亮点。可钱在哪里?有多少钱办多少事,这是我们党的老规矩。一味地铺摊子,今后谁来还?到时还不上钱,包工头把门一锁,又到哪儿去上课?”

令狐阳扯了扯廖胖子的衣襟,用嘴朝杨揽头(当地人称包工头为揽头,意指揽活路的头)努了努,再向外一抬头。廖胖子会意,站起来对杨揽头说:“不听他们扯教育上的事,我们走。”起身把杨揽头拉了出去。

刘强见两人出去,心知是避开,索兴敞开说:“也好,他们走了我们说话更直接些。吴校长。”

吴媛应了一声:“呃!刘书记,我在听。”

刘强继续说:“不是你在听,而是我要听。你说说看,这笔债怎么还?”

吴媛正要开口,下意识地看了看令狐阳。见他在往刘强身上使眼色,知道了他的用意。苦着脸说:“怎么还?就望刘书记拨钱下来还。到时候还不起,刘书记总不能见死不救。”

刘强说:“我哪来的钱?教师的工资都不能保证按时发放,哪来的钱给你还债?若只是你一个学校,还说挤点钱出来。你们现在这样子喊起号子干,是安心号召全县向你们学习。校校都要这样敞开干,都欠一大笔债,找谁要?到时开机器印钞票都来不及。”话未完,掉头过来对令狐阳说:“令局长,我来时把你们开现场会的想法给郑书记汇报了。郑书记明确说,不能一哄而起,不能乱摆摊子,需要好好研究一下才行。郑书记要我下来调查看,若是你吴媛校长有能力还这个债,全县就在这开现场会。包括我在内,大家都来向你学习。若不行,令局长,我看还是谨慎些好。你说是不是?”

令狐阳咧开嘴儿,挠着头,对刘强打了个哈哈,话里带着酸味:“刘书记说的话哪有不是的。”转过脸对众人说:“刘书记说得对,办事得有个计划,想好再干。有多少钱办多少事,有多少教室收多少学生。”

吴媛听出令狐阳话中有话,忙插话道:“是那样说又对了哟!现在入学人数一年比一年多,教室又没有钱修,学生不收完还不行。每年收新生时,吵不完的架。廖书记在这里,不信问他嘛。”说到这,没听到廖胖子出来证明。四下一看,见他正走进来。吴媛忙对着他喊道:“廖书记,下半年开始,按上面说的,有好多教室招好多学生啰!”

廖胖子嘿嘿一笑:“今年修了恁大一栋楼,你不拿来用,给你准备做新房呀!”

吴媛脸起一丝羞赧,说:“说正经的。你要用,请你拿钱来。没钱休想用。”

廖胖子生气了,正想说我已给了你十多万。令狐阳用手势止住廖胖子:“别再吵了,听我说。刘书记的指示,我们要照办,我们要完完全全地传达下去。现场会也还是要开,龙寨乡小学要做个反面典型,在会上做检讨,还要把他们的补救措施也说出来。”

吴媛听说当反面典型,不干了:“啥补救措施哟?我没得!我只有一个笨办法,哪个要用教室,哪个拿钱。”

令狐阳说:“我说的就是你这个笨办法。学校负责教学,建修教室是政府的事,学校不要操这份心。学生装不下,刘书记自会找乡政府想办法。”话完直视着刘强的眼睛。

刘强听出来了,令狐阳说的是反话。心想真到那个时候,学生多了装不下,作难也是郑华、奉志的事,轮不到他着急。若学校到处摆摊子,这里要债,那里关门,作难的可是他这个分管书记。孰轻孰重,他分得清清楚楚。何况这搞建修,谁不知道有油水,就眼前这栋楼,校长不落个三万两万的,她有那样积极吗?自己油汤没喝上一口,犯不着为他们背名。他不想再坐下去,站起身来说:“你们一味要做下去,是你们的事,我把脚步走到,话说到。到时候出了问题,别怪我事先没打招呼。”转身又对令狐阳说:“你们看着办,我先走了。”不等话落地,头也不回,气呼呼地往外走。

吴媛忙起身来拦,说无论如何要吃了饭再走。刘强回了一句:“我没有钱给你。你把有钱的好好招待一下,只是小心一点,别上当受骗。”

刘强的秘书把操场上停着的“新北京”招过来。刘强临上车,又回过头来眯着眼对吴媛笑笑,情味绵绵说:“有空闲进城来聊聊。”转身又问曹达:“你走不走?”曹达很是为难,回头看了看令狐阳。令狐阳嫌他在这儿碍事,马上给了个台阶,用下巴支了支:“你陪刘书记去,好好让他开心下,为我们打个圆场。”曹达笑笑,也钻进小车走了。

大家重新回到教室坐下来。刘君问令狐阳,这现场会还开不开?令狐阳刀砍斧劈一句:“照常开,别听到风就是雨。地点、时间、内容、程序,连中午的饭菜一样不改。”

欧启说:“令局长,你也要去找下郑书记和奉县长,要一点钱来补助补助,哪怕一个学校一万块也行。逗鸡嘛,也要撒把米哟!”

令狐阳眉头皱了皱,说:“要也是白要,他们那包里也是瘪的。如果有钱搞建修,这局长轮不到我来当了。钱,要自己想办法,活人总不会被尿憋死。”

欧启被令狐阳一句话剥了财权,知道令狐阳的厉害,除了背地里发点牢骚外,当面可乖巧多了,现在是一叫一个应。他见先前的奉承话没讨好,忙改口道:“那也是,靠哪个都不行,只有靠自己才稳当。”

令狐阳对欧启说:“钱友那里,你要跑勤点,不是说没事干吗?没事你就去陪他多耍耍,要钱得从他那里想法子。”

欧启不懂,县长没钱,他一个财政局长哪来的钱?心是这样想,嘴里却是另一番话:“那也是,县长不如现管,多少给我们点都好。”

令狐阳纠正说:“不是多少给点,又不是打发讨口子。是大头。把钱友理顺了,每年有一大笔钱给你花。回去我才给你说。”令狐阳想通过他向上面要。

欧启惊讶,真认为有现钱摆起在等他去拿,自己管财务十几年了,咋不晓得呢?

这消息经欧启捂着嘴,用加密的口吻传出去,传成了令狐阳手上有的是钱,只要大家肯干。这好比用巴蕉扇扇过一番,要钱的报告像雪花漫天飘来。令狐阳玩个深沉,一概不予答复。问急了回一句话:“你们睡在床上等嘛!”让人很容易想到是一句激将话,与“躺着不干就别想要”是一个意思。

欧启忙坏了,带着财务股上几个伙计,这个区那个区去规划,设计,喝酒,表态。他办公桌上的报告、图纸一天天往上涨。令狐阳没要,他一份也不敢往令狐阳面前送。

4.

现场会召开前一天,刘强传达郑华指示:现场会暂停召开,郑华要听取令狐阳汇报后再定。

曹达兴奋地将现场会叫停的消息,说给一家人听。妻子宦丹丹用筷子敲着碗碟唱起“呼儿嗨哟”来。

宦德看不惯,批评女婿说:“单位的事儿遇上麻烦了,你还笑得出来!”

曹达按捺不住喜悦:“不是我想看笑话,你不知令狐阳那个不得了的样子,好像天下只有他说了算,连刘书记办招呼都不听,要让他碰碰钉子,才晓得天外有天,收敛一下才好。”

宦丹丹插进话来:“好不好还不是领导一句话。爸,你让洪伯伯把话说重一点,郑书记肯定会听他的。”

宦德不想与女儿纠缠,说:“等以后有了机会再说。照你们说的,那令狐阳搞不了几天了,你们着啥急嘛。”

曹达把脸一沉,端个茶盅无声无息地回书房去了。宦丹丹也把手一甩,对他爸咕了一句:“就一个死脑筋。”脸一掉,也走了。客厅里留下一个老头子,看着女儿女婿的背影,嘟了一句:“只晓得要官,爹都不要了。”

现场会被叫停,像捏住了令狐阳的鼻子,他憋不住了。猴子跳圈样在办公室一趟走过去,一趟走过来。椅子上像长了刺,屁股刚挨着霍地一下又站起来。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打出去,全是夜蚊子滚崖不见回声。先打电话到郑华办公室,没人接。问秘书王伟,才知道郑华到地区开会去了。敬神样捧起话筒找奉志,还是没人接。无望中想起了找龙文章!令狐阳脸上的皱纹有了些舒展。打龙文章办公室,没人接。索性丢下电话亲自去找。

奉志和龙文章都在政府小会议室开会。令狐阳托人进去把龙文章叫出来。龙文章把他带进自己办公室,泡好茶,待令狐阳坐好后问道:“是不是现场会的事?”令狐阳点点头。龙文章指了指会议室说:“等散了会,你直接找奉县长谈。”匆匆拉上门走了。

令狐阳一屁股坐在藤椅上,感觉口干舌燥,端起茶来猛吸一口。“呸!”像被蜇了一下,张口吐出,烫得嘴儿只吸冷气。他生气地把茶盅往桌上重重一搁,茶水撒了一桌。忙起身去找抹布,一时找不着。眼看茶水向桌缝漫去,怕湿了里面的文件,情急之下,他抬手用衣袖一拂,桌上算是干净了。可地上,椅子上全是茶水。坐是不行了,只好站着,不停地踱过来踱过去,仿佛要靠两只脚把已判死刑的现场会拨活。

令狐阳看眼前各学校的情形,像一个个饿急了的灾民,为了生存,顾不得体面,也顾不得冷热,用手抓,用嘴拱,只要能塞进肚子就行。偏偏遇着刘强一群道学先生,又是嫌吃相不好看,又是嫌食物不干净,全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真该把他们饿几天,好好尝尝饿饭的滋味后,就不会指手画脚地说东道西。

看着地上的茶水渍印,仿佛是被人撕破的自己脸面,别人糟踏,自己还得去踏上几脚。现场会不开,免不了还得向上级“检讨自责”一番,说自己不谨慎是轻的,不成熟才会让人觉得中肯。若要让刘强满意,得带上令狐阳不是东西,不识时务才成。到这时才意识到,错误从当教育局长那一刻就犯下了。一个山大的漏洞,自己拿身体去堵塞,行为本身就鲁莽可笑。

当务之急是什么?让“现场会”死而复生!如擂台上被打倒在地的拳师,在裁判数到九时必须站起来,一个鲤鱼打挺最好,双手撑地摇摇晃晃站起来也行,一定要站起来,现场会必须开。要靠这个会聚人气!聚财气!聚士气!

想到这儿,令狐阳拖过电话机,指指点点把刘君拨出来,镇定地告诉他:“我在县政府龙主任办公室,有事直接打过来。现场会的准备工作仍不能松懈。几时开?你就在电话机旁等着,随时听我招呼。”

话筒才搁下,想想还是不踏实,总想说给人听听。又拿起来,指指点点拨了个电话出来。听着对方“喂!喂!”声,令狐阳一时愣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出来,不知对她说什么好,甚至不知为什么要把她拨出来。直到话筒里传来吴媛焦急的喊声:“喂!你是谁?为啥不说话。”令狐阳才慢吞吞地吐了句:“我是令狐阳。”

吴媛更急了:“你怎么啦?”话中已带几分颤音。

令狐阳又说了一句:“现场会被叫停了。”

吴媛说:“这我知道。你到底怎么了?说话六神无主的,你在哪?身边有人没有?”

令狐阳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稍许回过神,语气实沉起来:“我在龙老师的办公室。”

吴媛说:“龙老师在吗?我跟他说两句。”

令狐阳失了的魂终于晃晃悠悠回到身上,说话阳气足些了:“他开会去了。我没啥。你那里现场会准备不能放松,特别是你那厕所要弄得干干净净的。这个现场会我一定要开。”不等吴媛答话,“啪”的一声挂上了。

如同向神灵祷告了一番,令狐阳劲又来了。虽说现场会能不能召开心中还是没底,但揣摩分析领导态度的心思回来了。

刘强、奉志、郑华几个人将会怎样定这件事?他踱了几个来回,想到了一个名人的妙喻。说是有个饿汉抢饭吃,被捉住送官,审判官是三个名人。岳飞的判词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纵然饿死也不能为盗,掌嘴一百。曹操的判词是:有饭就得大家吃,抢吃比讨吃有骨气,嘉勉释放。两位各执一词,争执不下。诸葛亮出来调停,他的判词是:两位不要争吵,抢饭吃是为了生热,掌嘴也能生热,意见不同,效果是一样的。用哪一样?由饿汉自己挑选好了。刘强如岳飞,奉志如曹操,诸葛亮好比郑华,自己与校长好比那饿汉。莫非这个故事今日要应验在这几个人身上?要饿汉定,那太好了,抢饭总比讨饭好。

令狐阳正在自编自导自演自我欣赏,龙文章推门进来,说奉志叫他到办公室去。还悄悄告诉令狐阳,他已说服了奉志,说由学校筹款总比政府出面催收好。要令狐阳打起精神来,挽狂澜于既倒。

令狐阳和龙文章进去时,奉志正接电话。刘强已先一步到了,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悠闲地用手指弹着茶几,两眼盯着奉志。

令狐阳和龙文章各自找个位置坐下。奉志把电话搁好,说:“郑书记打电话来,叫我们再研究一下教育上现场会的事,开与不开要我们拿出个稳妥意见,再告诉他。”他指了指令狐阳:“你先来说说,为什么要开这个现场会?”

令狐阳岔开五指,由一串数字开头,连比带画述说起来。

去年,全县小学招生1.5万人,今年统计是2.5万人,以后逐年增加,到大后年达到5万。按普及九年国民义务教育的要求,全县在校中小学生将由现在的15万人,几年内增加到近30万人。现在全县的校舍,还基本是庙宇、祠堂改造而成,年久失修,危房遍布,而且数量不够。好比一个饿汉,管它偷也好,抢也好,先得找着吃的才行。这就是开现场会的目的。

奉志点点头,转脸问刘强:“老刘,你看有哪些地方不妥?”

刘强把翘起的腿放下来,不紧不慢地说:“教育上存在困难,我管教育自然清楚。但是再困难也不能乱来。要农民集资,得有文件批准。乱摊派,增加农民负担不行。”

令狐阳实在忍不住了,顶了一句:“要文件你们出呀!你们不出怪谁呀?”

刘强看了他一眼,说:“国家有这个权力。别说你学校,就是省一级政府都不行,增加农民负担要严厉打击的。”

奉志对刘强说:“老刘,别扯远了,还是说说如何解决校舍不够的问题。”

刘强说:“奉县长,郑书记没通知我来解决校舍不足的问题,是叫我来研究开不开现场会的问题。”

奉志对刘强的轻蔑态度没计较,笑笑说:“行!你就说现场会的问题。”

刘强很敏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分了,口气马上缓和下来,说:“我认为现场会还是不开为好。”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张纸来。指着纸上的名单说:“现在会还没开,全县都知道县上有补助。已有35所学校写报告来要钱,其中多数已找好建筑队准备动工。”

奉志皱了皱眉头,问:“谁说的上面要拨款补助?”

刘强指了指令狐阳:“你问他。”

奉志看着令狐阳:“这个谣是你造的?”

令狐阳皱着眉头回答:“奉县长,让刘书记说完了,我再说!”

刘强见戳到了令狐阳的痛处,很有几分得意:“好,我继续说。即使上面有补助也不够哇!所缺资金哪来?无非是乱收费,乱摊派。势必造成摊派风漫延,到时候,摆起摊子,酿成大祸谁来负责?恐怕没有人负得起这个责任。再说,全县上百所学校一窝蜂搞建修,谁来保证质量?谁来监管资金?别一栋楼一个罪犯,一栋楼一个隐患。”稍停一下,觉得够了,说,“要说的还很多,先就这些。”

奉志用眼睛点了下龙文章。龙文章说:“两位说的都是实情,核心都是一个‘钱’字,钱从哪来?羊毛出在羊身上,最终都是要从老百姓那儿去拿,说好听点是人民教育人民办,难听点就是乱收费。这个乱收费看来又是避免不了的,不是学校收就是政府收。两害择其小,学校乱收费总比政府乱收费来得温和点。”

奉志眉头也开始打结,手抬了抬,示意令狐阳发言。

令狐阳清了清嗓子说:“刘书记说的都对,没说全。上面有补助款的事,我没说过,不能就此说上面没有。我们也不能等钱来了才修,只有动起来去争取上面的资金。说是有多少钱办多少事,话是那样说。别说是公家办大事,就是私人兴房造屋,哪个又是等钱凑足了才办事?哪个又不是靠东拉西凑把事办完了才还债的?至于说资金管理,就因为它重要,所以才开现场会布置预防。犯罪也好,隐患也好,不是搞建修一定就有的。就是一栋楼不修,贪污犯罪照样有,危房隐患也多的是。我不敢保证一个都不出事,但我敢保证,实现普九后,看守所里也多不了几个犯罪的。”

令狐阳一口气说完,停下来想了想,又说:“刘书记说了很多个负责,这也要人负责,那也要人负责。我斗胆问一句,不开现场会,不搞建修,那学生装不下,危房压死了人,又该哪个负责?”说着,也从包里摸出一张纸来,照样指着上面的名单说:“这是全县一百多所学校的危房统计数据。等会儿我派人连同他们写的危房报告一齐,送所有常委,县长那里。我看砸死人了又找哪个负责!”话完,把名单分作两份,送给刘强和奉志。

奉志拿着名单,从上到下看了几遍,说了一句:“还是请郑书记来定。”伸手取下桌上的话筒,把郑华摇出来,简要地把双方的意见汇报了。郑华问:“你的意见呢?”奉志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横竖都有风险,都要有人负责。依我的就选择干一场,即使挨个处分,还有几栋楼在。后人说起来也会谅解几分。”

郑华在电话里沉思良久,说:“我看这事儿,也不去说好孬,也不说依哪个的。教育上的事就由教育上的人去负责,我们不能管得太宽,你看好不好?”

奉志传达了郑华的意思。刘强只好表态说:“行!按郑书记的意见办。”

令狐阳没说啥,只是心中暗暗称奇。这郑华的表态,咋跟诸葛亮的判词一个样呢?

5.

路过龙文章办公室,令狐阳进去给吴媛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人说,她进城了。她这时候进城干啥?令狐阳心里一热,快步往茶园奔去。

太阳定在天空正中。往常这时候,大多数茶客已回家吃饭了。少数被棋局羁绊着的棋友,也该抱着余茗的大搪瓷碗,把面条挑得高过头顶。今儿个不同,茶园门口多出了许多行人,几个揽活的“棒棒”担着篓篓,踮起脚尖看什么。令狐阳心里一下收紧,跑了几步,分开众人往里挤去。人未进去,盛琳的几个硬疙瘩话就劈头砸来:“余老板,你再不让开,信不信我把你灶儿给蹬了?”余茗仍是笑扯扯的:“把灶儿蹬了没关系,我两坨泥巴糊起就是。就怕你像上次那样,把我棉絮淋个水流湿,半年晒不干。”正说着,瞧见令狐阳从人缝中钻出来,大喜道:“来了!来了!你老公来了。我说他没在这里,你不信。”

盛琳背对着大门,正准备往里面院子闯,被余茗硬拦着。猛听余老板喊声“来了”,一转身与令狐阳打了个照面。原认定在里面的人,却突然从背后钻出来,着实吓了她一跳。没等她回过神来,令狐阳的“镇妖掌”凌空劈来,她吓得往后一退。余茗赶紧上前挡住,双手把令狐阳的巴掌托起。周围的“天王”“小妖”一拥而上,抱腰的抱腰,拉手的拉手。个子高的像面墙,隔住令狐阳与盛琳的视线。余茗赶紧拉了拉盛琳说:“还不快走,打起来好看啊!”盛琳嘴里骂骂咧咧,心里还是有点虚,边骂边往门边退。在余茗掩护下,挤出门外走了。

盛琳自上次骂走了令狐阳,两口子已很有些日子没照面。令狐阳应酬本来就多,上一顿这里,下一顿那里,三顿没缺过,吃饭正常上班也正常。只是夜深了,人走到家门口,想起盛琳那个凶样,食欲和性欲都一下没了,又气呼呼地折转身来,不由自主地来到茶园过夜。星期天就干脆寸步不离茶园,盯住棋盘不转眼,三顿看棋下饭,通夜与几个“天王”棋话连着梦话说。余茗劝过多次,说你不回去,你那婆娘又要来生事儿。令半罐呀!你还是回去好。人家盛琳都悄悄来看过好几回了,只是不好意思请你回去。说再不回去,就要让儿子来请你。到时候,耽误了儿子的学业,看你两个老的好意思。令狐阳想了想也咽了一口气下去,起身回家。可没等余茗把铺门关严,令狐阳又回来了。余茗问:“又咋了?”令狐阳说:“准备好久的现场会被叫停了。心里火气大,回去三说两说又要争起来,还是等心情好些了再回去。”余茗想想也在情理。

眼前盛琳走了,看热闹的人也散了,下棋的又重新围成一团。余茗把令狐阳拉进后院,指指里屋说:“她来了有一会儿,等会儿我饭煮好了叫你。”令狐阳说:“不用叫,到时我会出来吃。”余茗两眼一弯,打个抿笑说:“我晓得!”

余茗转身离开,随着“吱”的一声门响,身后传来令狐阳的埋怨声:“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吴媛好委屈,人家心里牵挂你,你还不领情。先前被盛琳吓得虚汗长流,没一句宽心话,反倒责怪起来,想着,眼泪出来了,说:“电话里听你说话都吊不起气,我怕你急出病来。”

令狐阳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吴媛顺着手臂倒在他怀里,两只手紧紧抱住令狐阳的肩背,生怕一松手他就跑了。令狐阳脸贴着她的秀发,搂住她的腰,任由她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沁湿自己胸襟,滴进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