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半罐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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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现场会

什么叫本事?有钱办事不叫本事,要没有钱也把事办成,那才叫本事。

1.

现场会如期召开,各位校长的胃口,被令狐阳一口气吹胀,撑得天大海宽。令狐阳在会上张开手掌,像把刀样,把话斩成一节节的,砸在地上嘣嘣响,雄赳赳地说:“给人当老师,得有本事才行,管老师的校长更得比老师还有本事才行。什么叫本事?有钱办事不叫本事,要没有钱也把事办成,那才叫本事。好比拿钱到商店买东西,三岁小孩都能办到,那不叫本事。要像吴媛校长这样,没有钱,照样把教学楼竖起来……”

令狐阳把手掌收拢为拳,一下一下在空中往下擂,说:“要大胆地抓钱搞建修,不要怕欠债当杨白劳。现在是新社会,没有杨白劳被黄世仁逼死的事儿,只有黄世仁怕杨白劳的。若实在逼债逼凶了,跟我说。这里债欠烂了,到另一个地方去当校长,屁股一拍轻轻松松走人,灰尘不沾一点儿,你怕什么?……”

令狐阳再把拳头收回来,同另一只手合在一起,说:“没动工时,国土、建设、环保这些一等部门的人,你要把他当爹当爷一样供起,好吃好喝侍候着。房子动工了,你们就成了兄弟,他们还是大哥,你还得尊敬,腰杆还得弯着。房子修起了,你就是爹。若是学生进去上课了,你就成了爷,管他哪个龟孙子来,要罚款的,要抓人的,要拆房子的,你瞅都可以不瞅他一眼,各自上你的课。真有哪个龟孙子闹凶了,你干脆就把课停了,自有人来收拾,伤不到你半根汗毛……”

令狐阳双手松开,说:“我们今天在座的各位,是命运安排也好,是误打误撞遇上了也好,能参与普九,实现中华民族‘幼有所学’的千年梦想,我们都很荣幸!普九好比修路,现在的教育状况就如一条羊肠小道,狭仄,崎岖,泥泞,走的人又多,拥挤不堪。我们通过普九,把它变成宽广、平坦的康庄大道。我们绕不开这段泥泞路。这泥泞路陷脚,还很滑,稍不注意就会摔跟头,就会裹满污泥不像个人样。我是从乡下来的,走惯了泥泞路,知道怎样才能走出泥泞。我告诉大家,走泥泞路,首先要舍得,要有三不怕,不怕摔跟头,不怕污泥满身有损形象,不怕跌倒了从此爬不起来。没啥了不起的,不就是人生中短短的几年时间。你坐飞机,坐汽车,也这几年,我在泥泞中跋涉也这几年,不会耽误你到达终点。只有这样想,才能保证身心放开。你看乡下人走烂路,没有把手揣在兜里的,总是放开手脚,张牙舞爪上下左右摆平。胆大还要心细,要弯下腰来,降低身段,学会夹起尾巴做人。昂首挺胸不行,那要跌跟头的。”

末了,令狐阳语气低下来,温和气味出来了:“有那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集资的;有那胆小的,见了戴盘盘帽子就尿裤子的;有那欠了债,晚上睡不着觉的,不用写辞职报告,那太费事儿。就举一下手,我这里一律优待。愿改行的,一律免交改行费;愿教书的,所有课程你可以一个人教;有吃苦成了习惯,改不了的,所有困难学校由你挑。有觉得我今天说的,只有女校长才能办到,我们出钱给你做手术,改成女的就是了。有没有?请举手。”

全场没有人举手,只有拍着手笑歪了嘴儿的。

这些教书先生们,成天围绕着教材讨生活,荡秋千算是最大的风险。这次被令狐阳弄来坐“过山车”,新鲜、刺激、兴奋,闻所未闻,感受颇多。离经叛道是一种感受,心悦诚服也是一种感受,跃跃欲试又是另一种感受。长期被阴霾笼罩的夫子面孔,全被令狐阳当作菩萨开了光,一个个神采飞扬如过海八仙。

龙寨乡乡镇企业餐馆里,浓浓乡味的九大碗,带给校长们另一种实在。乡酒厂自酿的小灶高粱酒原浆,散发着扑鼻的醇香。

先是令狐阳领着教育局一帮大小,逐桌敬酒,壮胆励志。接着是东道主吴媛,引着廖胖子等一帮人来尽地主之谊。烈酒加令狐阳一番煽情鼓动,校长们像一群发了情的牯牛,昂起头,充满了燥动,摩拳擦掌,豪情伴着酒气喷出。没等席散,已有人坐不住,悄悄赶回去动手了。

吴媛、杨揽头端着酒杯,把令狐阳拉到一边,说:“令局长,你叫我们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该看你的了,说了话可要算数。”

令狐阳见欠债的“杨白劳”和要债的“黄世仁”一齐来找他。酒好喝,话不好说,为开这个现场会,曾许诺给十万元,钱在哪?令狐阳自己都不知道,他相信会有的。全县十多万学生,一百多万群众的教育事业,一人捡个啤酒瓶子卖了,都要卖好几十万元,十万元算什么!

令狐阳迎着杨揽头喷过来的酒气,也一口酒气喷过去:“今天不说这个,这个月先给五万元,下个月给清。”

吴媛被酒气熏得直皱眉头,举起手中的白开水,盯着他:“少喝点,你还要去上坟。”

“说话算数,干!”三只杯子一碰,同时一饮而尽。

龙寨的深秋,满山红叶,遍地黄菊。令狐家老屋后面,令狐阳父母坟前,一对红烛闪烁,三炷高香缭绕。令狐阳跪在坟前通白:爸爸,妈妈,儿被人逼着当了教育局长,日子艰难,干得很苦。儿还得干下去。这一次干好了,不仅令家大院,就是整个山上的娃娃,都能读书。望爸妈保佑。说完,两手着地,头慢慢地俯下去,轻轻地三叩首,再缓缓地起身,如暗中有人扶起样。

待令狐阳转身挪脚,吴媛上前合着令狐阳的膝印跪下,合手祷告:二老在上,我与令狐阳自小相爱,可惜前段姻缘错过。今来祷告二老,念吴媛心诚,请在天之灵保佑我与令狐阳重续旧缘,永结同心。我给二老叩头了。旁边的人一句也没听清,只见她说完,也如令狐阳一样三叩首,缓缓起身,再到一旁烧纸钱去了。

刘君见状,稍加犹豫,“咚”的一声跪下,唯恐人听不见,大声说:“伯父伯母在上,令狐阳待我如大哥,我就是大哥的小弟,给二老叩头了。”“砰、砰、砰”三下,像是在操练,起身挪步,干净利落。

张远把刘君拉过来,悄声问道:“这是令局长家祭,你去叩啥头?”刘君指着吴媛:“我见她都叩头了,我不去怕是不好。”张远说:“你没看出来,人家是在打令局长的主意。你也要打令局长的主意?”刘君急忙申辩:“那我不敢!”

2.

从现场会回来,欧启再没离开过令狐阳,无论走哪里,令狐阳总把他当个学徒带在身边。欧启搞不懂令狐阳的用意,是重用还是不用。跟他在一起,欧启纯粹一个陪客。只听令狐阳从这儿说到那儿,从开始说到结束,仙娘婆打卦似的念个不停,转过去转过来就那些老话,啥学校布局要功能分区,教学区、活动区、生活区要隔开;啥事不管,先看看正立面效果图,旁人多看几回后都晓得,令狐阳要的就是个独特耐看。教学楼,厕所,连大门,一个一个地反复瞅;扭住学校与县质检站签质检合同。一个工程几大千收入,把个建设局搞质检的站长马可嘴儿都笑裂了。欧启若不是参与其中知情,真会怀疑令狐阳得了马可的好处。跟令狐阳去的人开始还新鲜,几天下来就烦了。脸上还是堆满热情,脚步已慢了许多。

这情形被令狐阳看出来了。一周后,把欧启找来,颇为关心地说:“跑忙了?天天这样跑是累人。”

欧启自从被令狐阳收了权后,冷板凳已坐得他透心凉。听令狐阳说到累,不敢应承,担心连这下乡看闹热的资格都给没收了。忙答道:“累啥!看到有这么多工程动工,高兴还来不及。”

令狐阳听起舒服,说:“这才开始,还有些憨娃子没有动。今天找你来,就商量这个事。明天开始,我俩分头跑。我呢,去那些没动的学校,用根棒棒把他们撬动起来。你呢,就按我这几天做的样子,凡是要动的学校,你都得去看一下,你点了头才准动。”

欧启心头一热,凉透了心的冷馒头,转眼就要回笼变成热乎乎的香饽饽,喜庆一下上了眉头,说:“只要令局长放心我去干,绝对给你把好关。就怕干不好,我还是把头道关,这最后点头还是你来。”

令狐阳晓得他的心思,怕试探他揽不揽权,爽快地说:“哎!这点小事,还用得着几个人管,就你跟计财上的人说了算。”

欧启没再推却,说:“还请令局长把要求说细一点,我们也好掌握。”

令狐阳右手握住下巴,像是要捋胡须,可几个渣渣胡还埋在肉里,纯粹是个装深沉的空动作。嘴儿动起来是真的:“说是个简单事,也得当心才行,稍不留神,就会被下面那伙人钻了空子。你记住,房子不要挨着修,地盘不够要找乡上想法要土地,不给土地就不准修。图纸呢,一要正规,二要美观,这些房子修起来要管几代人,不能再修火柴盒子,后人要骂的。最重要的是质检,要跟校长们说清楚,签了协议,一旦房子垮了,你我各自睡觉,打官司,追究责任自有那姓马的站长去顶着。切记这点不能松口,到时遍地是工程,随便哪里出个质量事故你我都背不起。”

欧启听一句,点一次头,完了还是补了一句:“你最后还是签个字好。”

令狐阳把手一摆:“不用了,搞好了你去领奖,搞孬了你去背书,与我无关。”

欧启压住心中喜悦,追问了一句:“下面问起补助的事,我咋说?”

令狐阳听到这事心里就紧,咬着牙说:“肯定有!”

欧启不放心:“哪来的?”

令狐阳瞪了他一眼:“我说有就有。我就不信,普九恁大一件事,国家不给一分钱?先整起来再说。”

欧启不好再问了,说了声:“没事,我先走了。”话完站起来。

令狐阳用手招了招,说:“你坐着,我还有话没说完。机关职工住房该修了,你摸下到底有多少无房户?每年好几万的租金花出去实在心痛。”

欧启也是无房户,单位拿钱租了一间房,又窄又没厕所。听令狐阳提起这事,一下来劲了,说:“这事儿早该解决了,过去研究过多少次,都成了‘每周一歌’,就是没找到钱。令局长若是把这事解决了,我首先给你烧炷高香拜拜。”

令狐阳笑笑说:“烧香的事等我死了再说。你把它弄清楚,然后把设计搞出来。”

欧启问:“那设计费在哪儿支?”他清楚,从设计到开工,要办一系列手续,没个半年时间办不下来,费时不说,过一道关得交一道费。局里除吃饭钱外,哪来的钱支?前几次就为钱的事搁起,郝仁赌咒发誓要修栋房子起来,结果还是一匹瓦片也没看见。而今,令局长看来有些名堂,又不知他会变个啥魔术出来。

令狐阳根本没当回事,说:“哪来的钱给?你去质检站找马可,从设计到办施工许可证,所有的事儿他包了。我们给他揽那么多活路,他也该出点儿血给我们还点情。”

欧启一下悟过来,前几天,马可一再请令狐阳吃饭,令狐阳坚决不去。欧启还在想,这些东西的饭不吃白不吃,没想到人情还留在这儿用,对令狐阳有了种说不出的舒服。

上游下雨了,曲江涨红了脸,打着漩子流向远方。

3.

欧启走后,令狐阳想静一静。火是自己点起来的,要不了多久,会烽烟四起,全眼巴巴望自己拿钱去救火。这钱从哪儿来?就眼前这机关职工楼,又是上百万的缺口,别说钱,就是印钱的纸自己都没着落。令狐阳这儿那儿地鼓动,就仗着生来胆子大。自小家穷,办啥事从来都是白手起家。这点像他土匪爷爷,只是时下不兴抢了。他有个“大不了”的说法,做啥事先把最坏的下场想好,若是这“大不了”的下场自己能承受,他就横下心来,再不想别的,闷着头直奔目的闯去。眼前这些让人愁得睡不稳觉的事,他早想好了,无论欠多少债,违多大法,摆多大的摊子,这是修学校,不是给姓令的修宅子,债自然有人还,自己大不了不当这个局长。关键是现在得有人信他,哪怕是个肥皂泡,得有人观看,鼓掌起哄。怕就怕下面冷水烫死猪不来气。

光要求下面要白手起家不行,令狐阳也要露一手。

令狐阳想到职工宿舍楼。修一栋教学楼,好比给群众修一座祖坟。扒教学楼好比扒群众祖坟,没人敢有这念头,违章违规尽管去建。可机关职工楼不同,稍有违规,有权扒掉它的单位遍街都是。眼前既要弄钱,又要不违规,还得抓紧做出样子来。令狐阳搓了搓手,手心尽是汗。

令狐阳把电话机拖过来,想找一下张主任,能不能贷点款。六位数的电话号码拨了五位,才想起张因贪污公款已“进去”了。反正无事,找钱友试试。自上次把魏老师调进城后,两人的私交又进了一层,求他支援点应该没问题。

钱友拨出来了,听说要钱修职工宿舍,连声说:“想都别想,想都别想……”好像他妈只教会他这一句。

令狐阳被惹急了,不客气冒了一句:“钱老兄,只准你财政局一栋连一栋地修宿舍楼,我们搭个窝棚的钱都不给一点,这怕要不得。”

钱友笑着说:“不怕你生气,我们修这两栋楼的钱,一半是职工集资,一半是上级财政拨的款,有文件可查。你若是要个三五万,我们还可以商量。一开口几十万没法答应。”

令狐阳只好说声:“别把话说死了,今天先说到这,等空了喝了酒再说。”

钱友说:“喝不喝酒都一样,别处想法去,最好别在我身上打主意。县长晓得了你会挨骂的。”

令狐阳无奈把话筒搁了,想想也是,县财政就像是县长的老婆,只有县长才能动,别人想了都要背时。

坐了会儿,还是不甘心,令狐阳又拿起电话,三下两下把马可拨出来了。对方一听是令狐阳,叫苦声就出来了:“我说令狐大局长,你这任务也太重了点嘛,你一栋楼的手续要我办完,不累死我你不想放手。”

令狐阳一听,知道欧启已找了他,姓马的故意叫苦表功的。令狐阳接着他的话头说:“马站长,真神面前别烧假香,哪个不晓得你马站长是建委陆主任的干儿,你找陆主任去打个招呼,一支烟的工夫就办了。”

马可更感到冤,也不计较令狐阳的话刻薄,只管叫苦:“令狐大局长,我说有困难你还不信。这样子,你找人来办,不要你贴一分钱,有要钱的我给。也不说一支烟,连一包烟也不说,我出一条烟,看看抽完了能不能办成!”

令狐阳笑着问:“照你说来有点费事?”

“那还有假!”

“我搞不懂,是杀牛费事,还是杀鸡费事?”

马可被问蒙了:“啥意思?”

令狐阳意味深长地说给马可听,“全县一百多所学校的设计都搞得下来,一栋楼的手续签几个名字,能难住你?”

马可听出话中有话,忙说:“令狐大哥,气话也别说,手续我给你办好。只是我的设计费,到时要保证付清。”

令狐阳说:“拿钱给图纸,一分钱不会少。”

马可一听笑嘻了:“那就好,令狐大哥就是干脆。”

令狐阳见时机已到,说:“先别说好,你给我找个有实力的建筑公司来,修职工宿舍楼。”

马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下只有揽头找老板,哪有老板找揽头的?有这好事,他哪能放过。不放心地问道:“令狐大哥,你不是开玩笑吧?”

令狐阳说:“我没事干,跟你开啥玩笑。有没有?有就带来见我当面谈。”

这种事,最能体现时间就是金钱。令狐阳屙泡尿回来,马可就领着县三建司的头头朱二娃来了。都是熟人,见面不用客套,直奔主题。多大规模,单位造价,施工时间……很快谈妥。朱二娃一个眼色,马可马上起身,说:“我去上个厕所来。”话完要走。令狐阳打个抿笑,把马可叫住:“你别走,我还有话没说完,要你做见证,你走了,我们这事就做不成。”

马可不知所以,只好坐下,听令狐阳继续说下去:“朱老弟,我修房子这地方可是好口岸,底层这一排门市你想不想要?”

朱二娃以为令狐阳想要门市,心中一合算,好几百平方米,不是小数字,若是出售,建整栋楼的钱都足够了。这令狐阳胃口不小啊!就不怕吃下去会胀死他。试探着问:“一个人要还是几个人要?”

令狐阳笑了笑说:“我不管,你们两个看着办。”

马可有点吃惊,他的好处朱二娃先前已许下了。这门市他还有份,他实在不敢妄想,惊讶道:“还有我的份?”

令狐阳点了点头,朱二娃会意,说:“马哥出了力,也是应该的。”

马可听确实了,把手往桌上一拍:“我们听令狐哥的。”

令狐阳盯了马可一眼,说:“轻点,外面听了还以为我们在打架。”

马可歉意地一笑。朱二娃替他圆场:“没事,马哥手脚毛躁点,口还是紧的。令狐哥你说,我们听你的。”

令狐阳用手指在桌上一点,算是决定:“门市我一寸不要,全部归你们得。房子款我一分没有,也全部归你们出,两清。同意,马老弟就按欧局长说的搞设计,等两天朱老弟过来签合同。”

马可、朱二娃这才清楚令狐阳的算盘如何打的,用门市抵建修款。两人各自想了想。马可说:“令狐大哥,我们得回去算算,下午才能回话。”

朱二娃心中粗略合计了下,很有搞头。生怕到手的银子化成水,对令狐阳说:“这事就这样定了,做是肯定要做的。马大哥回去搞个概算,我也回去把钱筹足。令狐大哥再不要找别人,事成了,当老弟的知道,喝酒没问题。”

等他们二人走后,令狐阳长长舒了一口气,真是瞎猫遇上死耗子,自己作不尽的难,解决起来却如此轻松。过去也想过修门市来卖,可门市一修好,就成了财政的财产,要卖也得钱友来卖。先前找马可、朱二娃来,也只是想用未修好的门市做抵押,哄他们垫钱修好后再卖门市,钱友若来干涉,就让朱二娃问他要钱,还担心他们不干。哪知,朱二娃直接就要了,省去了门市万一卖不掉或卖不起价的顾虑。好啊!又去掉一桩心事。令狐阳拿起话筒,拨通茶园电话,叫余茗弄两个菜,约任棋王中午喝一杯,下午好痛痛快快杀几盘。

余茗在电话里催他说:“令半罐,客你就不用请了,各自回家去吧!你家斌斌已在茶园等你半天了。”令狐阳一听儿子在那儿等,晓得是盛琳支来的,暗骂了一句,这个贼婆娘。

4.

自上次闹了茶园后,令狐阳有一些日子没回家吃饭,睡觉也是东一夜,西一夜。即使回家,也是很晚。往沙发上一躺,天没亮就走人,像是在歇招待所。盛琳知道令狐阳疼儿子,支来缠他回家,怕到单位惹毛了令狐阳,叫斌斌预先到茶园守候。

“这婆娘!让细娃儿掺和进来做啥?这不害娃娃吗?”令狐阳搁下电话就往茶园跑。

斌斌站在茶园门口,正东张西望盼着他。见令狐阳走来,上前一把拉住就往家里扯,嘴里直说:“爸爸,妈妈在家等你吃饭。”

令狐阳试探儿子:“斌斌,爸爸中午有人请,你自己回家行不?”

斌斌嘴儿一下翘得高高的:“不行!妈妈说,今天不把你找回去,就不准我吃饭。”

令狐阳再大的脾性,也没法在儿子面前耍,只得拎过斌斌的书包,说:“好,回去吃饭。”

父子俩牵着手往家走。斌斌难得与爸爸在一起,兴奋得小嘴儿不住口,说:“爸爸,你的宝贝真灵,这次考试我在班上第九名。”

令狐阳说:“千万别对外人说,越保密越灵验。”

“我没对人说过。妈妈还专门给我炒火爆鳝鱼,吃了我都没对她说。爸爸,你猜中午吃什么?”

令狐阳晓得儿子特喜欢吃火爆鳝鱼,故作欢喜说:“火爆鳝鱼!”

“不是!你再猜。”斌斌扬起头望着父亲。

“那是什么呢?”令狐阳故作思考,也有真想的成分。自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从来吃东西不讲究,除了毒药不吃啥都吃。盛琳是爱吃不爱弄,酥肉丸子,她一辈子吃不腻,可她一辈子不想弄。逢年过节都是请她妈来做。她妈还在山上,今天不会有。那还有啥呢?确实猜不着。即使能猜着也不能说,得给斌斌一个获胜的机会。令狐阳很为难的样子,说:“斌斌尽出难题,爸爸猜不着,说说看,是啥?”

斌斌摇摇头,认真地说:“我知道是啥,就是不知道叫啥?”

“唔,说细点给爸爸听听。”令狐阳说。

斌斌松开牵着爸爸的手,比画着说:“绯红的,全是瘦肉,舅舅带来的。”

“山——货!”令狐阳差点说出山耗子来。这是盛琳示意和好。令狐阳知道自己的婆娘,个性强,一辈子没在任何人面前服个输。惹上她不高兴,就如进了梅雨季节,不霉你个十天半月不会转晴。今儿个叫斌斌出面,算是给了令狐阳面子。令狐阳也不想闹下去,烦心事已够多了。那天若不是恨盛琳伤着吴媛,他也不会动那么大气。令狐阳低头问儿子:“舅舅在家吗?”

斌斌摇摇头:“走了,跟妈妈吵了几句就走了,水都没有喝。”

令狐阳随口问道:“你晓得他们吵啥?”

斌斌又摇摇头说:“不晓得。”走了几步,斌斌突然问:“爸爸,啥叫婆娘?妈妈是个婆娘吗?”

令狐阳眼睛一睖:“你个傻娃娃,妈妈就是妈妈。哪来的脏话。”

斌斌有点委屈,说:“我听舅舅说的。”

令狐阳心里起疑了,盛青不会说自己妹子是婆娘,肯定是说吴媛。他说这些干啥?低下头问斌斌:“舅舅咋说的?你学给爸爸听听。”

斌斌叉着手,袖子一捋,绘声绘色学起舅舅来:“等我回去找那婆娘算账!”

令狐阳心更紧了,问:“你妈咋说?”

斌斌又学他妈妈的口气:“你吃多了!别跟我惹祸,令狐阳晓得会把房子掀了。”

令狐阳笑笑,牵着儿子走了一段路,对儿子说:“舅舅咋不喝水就走了呢?”

斌斌说:“不晓得,我上学走了。好像是要啥钱。”

令狐阳心里明白,肯定是盛青叫盛琳来要村小建修补助款。盛琳不愿开口求令狐阳,两个山蛮子为这闹起来了。

父子俩进门,菜已端上桌用纱罩罩着。盛琳见两人进来,揭开纱罩,自己进厨房盛饭。令狐阳见桌上果然有那绯红的“山货”。

走过去伸手正要去叼一块吃,猛听得厨房里一声吼:“过来,把手洗了!”令狐阳伸到碗边的手一下缩了回来。转脸看儿子嘟着嘴儿往厨房蹭去,晓得说的不是自己,赶紧上前牵着儿子的手,没趣地说:“走,洗手去。”

两人上得桌来,斌斌刚拿上筷子,被盛琳吼住:“去!把酒抱出来。”斌斌从椅子上溜下来,进里屋抱出一个酒盒。令狐阳一看是瓶五粮液,转身问:“哪来的?”斌斌一口答道:“是个叔叔送来的。”

不等令狐阳再问,盛琳替他答了:“龙寨乡杨揽头提来的。找你划款没找着人,直接提到家里来了。”说完把酒瓶推到令狐阳面前:“自己开。”

令狐阳起身到茶几前,拿起电话机拨通欧启,说:“老欧么?你下午去找一下钱局长,要五万块钱回来,他答应了的。款到后,直接划到龙寨小学,那是开现场会许给人家的。”

盛琳没动声色埋头开瓶,只用一只耳朵搜刮令狐阳的话语。毕竟不是酒客,颠来倒去不知如何下手。见令狐阳过来,将瓶子重又推到他面前,说:“你自己来。”

令狐阳天天在酒桌上混,管你好酒孬酒,见了就腻,说声:“今天不喝酒。”把酒瓶推到一旁。拿起筷子拈起一块“山货”往嘴里送。盛琳见他没计较前些日子的事,估计气消得差不多了,试探着问了一句:“你给哪个拨款?”

令狐阳心一下提起,担心盛琳由龙寨想到吴媛,先前消下去的火气又慢慢燃起,说:“咋了?开现场会前答应人家的。”

盛琳语气出人意料的平和:“财政给你钱了?”

令狐阳见不是生事的口气,也放低声调说:“给啥钱,我问钱友要钱修职工住房,他只答应给五万块钱,我把它给了龙寨小学。”

盛琳稍稍停顿了一下,压了压心中火气,说:“你再找钱友要点钱给老家村小,你先前也是答应了的。”

令狐阳这才知道盛琳不吵不闹的原因,说道:“你认为财政的钱好要哇?为这五万块钱,我还是用挖耳勺掏出来的。村小的事以后再说。”

“村小也归乡小管,你打个招呼,就说那五万中给山青村小2万。村上木料都搬拢了,你上坟路过也看见的,就望着你拨款付账。”

令狐阳仍是不肯,说:“乡小差得多,我答应十万才给五万,再抠点出来吴媛怕要憋哭起。”

盛琳怒气终于按捺不住了:“她哭你就心痛了,要不要我也哭给你看看!”

令狐阳先前压住的火气一下窜出来,两只眼睛得溜圆,把筷子重重一搁,死死盯住盛琳不说话。令狐阳有个毛病,一生气,到嘴边的全是脏话。看到儿子斌斌在旁边,胆怯的双眼一直盯着两个大人。想换点干净话出来,气一上来,喉咙堵得死死的,话打转身的余地都没有,竟一时干瞪着眼说不出来。

盛琳看着令狐阳的样子可怕,也打住话头,没往下说。就怕令狐阳再来个摔门而去,于是先起身,避到厨房去。

令狐阳看着她的背影,一个气嗝上来,终于气顺了点。再无心吃饭,把碗一推,进里屋将门关严,倒在床上,闭着眼睛直喘气。早知回来要斗气,还不如就在茶园里。

眼前浮现出母亲坟边吴媛合掌祷告的影子。

5.

当晚,令狐阳又回到初中那个老庙里。那时班上成绩最突出的是曹达与令狐阳。每次考试阅卷,两人总要成为老师讲评的中心。曹达卷面工工整整,答案就如复印的标准答案。每讲到曹达,龙文章总要叫同学们好好向他学习,求学就要学他那样一丝不苟,刻苦认真。曹达之后,必定轮到令狐阳。令狐阳的卷面如医生的处方,要熟悉的人才认得。答案没一个与曹达相同,自然与标准答案无关。

阅曹达的考卷最快,一路钩到底,连统分都省了。阅令狐阳的卷最慢,一个老师还不行,总得几位老师激烈争辩一番才会定下来。如一次考试,题目是:生产队麦田生虫了,要施农药,按1∶2000的浓度,1毫升农药该兑多少水?谁也猜不着令狐阳咋答的?一个阿拉伯数字不用,直接写道,一瓶盖一桶水,试一试就知道了。就这题,你说该不该给分?又该给多少分?每年总要把令狐阳的卷子提出来讲评,龙文章少不了要反复告诫学生,这样的答卷今后升学考试不会给分,是考不上大学的。同学们,切记呀!

自然,两人最受女同学关注。盛琳对曹达感到好奇怪,长个脑壳又不大,偏偏能装那么多,老师讲的一点一滴都不漏。对令狐阳的做法盛琳反倒觉得天经地义,山上人用农药就是那样整的。是山上人就要说山上的话,盛琳最恨装腔作势的假洋鬼子,切饭说成吃饭,分手不说慢走,偏要说成再见。以至后来,盛琳自己也说吃饭也说再见时,还拗口拗口的怪不自然。

那时的吴媛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姑娘。萌萌的脸上,随时睁着双大眼睛,满世界寻找新奇古怪。自打开学前在她家见过令狐阳后,飞檐走壁的大英雄形象和吃饭时轻脚轻手的“贼”模样,再也无法从她脑子中抠掉。到后来,他们成了同学,吴媛成了小班长,用她父亲的口气镇住班上五十号人。在同学眼中,吴媛就是菩萨观世音,人品好,本事大。偶尔成绩差了那么一点儿,同学们也认为是校长父亲对女儿的严格要求。那年头,男女生恋爱是天大的祸事。不光是校长和班主任,连吴媛这小班长也是不眨眼盯着。啥都好捂,唯有少男少女的情窦不好捂,稍不留神就在梦中绽开了。同学间说好要互相监督,恰恰最不好监督的是自己,说别人时,不经意自己也出神了。没多久,就有好几对在字条上犯了禁。吴媛眼睛一眨一眨的,搞不懂这些人咋想的?离结婚还早,干吗要提前想呢?终于有一天,另一件搞不懂的事来了。好好的,内裤上有血出现,吓坏了她。跑回家,把妈妈悄悄拉到内屋,关上门,指着内裤上的血给妈妈看。妈妈微微一笑,抚着女儿的头说:“没事,你当大人了。”

就这一句话,害得吴媛一夜没睡着。仔细琢磨,“当大人了”是啥意思?是不是可以听大人说闲话,再不会被赶走?是不是姑娘家做事可以找一个男娃娃帮忙了,就像小时候办家家一样?吴媛开始想,找谁帮忙呢?小时候办家家总是与曹达一起,如果没有令狐阳,她会毫不犹豫与曹达一起。可令狐阳这个土匪嵬子,比他土匪爷爷还凶狠,不抢人,专抢人心。

又是一次期中考试,曹达又抢头彩,数学满分,总分全班第一。龙文章照例在班会上总结表彰一番。吴媛带头拍起巴巴掌,用力大了点,引起后脑勺一股灼热。本能回头一瞥,恰与令狐阳火辣辣的眼神撞个正着。吴媛晓得惹着他了,红着脸转过身来,将手从桌上收回来放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坐好。

下午自习课,令狐阳头上戴着两片鲜荷叶进教室,大家只当他是遮日头,没人在意。令狐阳径直到吴媛桌前,正正经经地说:“班长,曹达的成绩是我们班上第一,我向他请教几个问题可以不?”

“可以呀!”吴媛抬起头来认真回答。想到令狐阳不服输的个性,从来看不起曹达的书呆子相,怕他作弄人,特地补上一句:“是学习上的才可以。”

令狐阳严肃地说:“肯定是学习上的,生活上的我晓得问生活委员。”

“你去问吧!”吴媛很干脆。

“我想请他上台来,公开解答,让大家都听听。”令狐阳嘴儿一咧,一丝坏笑不经意露出来。

吴媛感到令狐阳要搞鬼名堂,就想不出他会搞啥名堂出来。同学们互帮互学,当班长的没有不支持的道理。稍稍愣了愣,还是应下来了。转身对曹达说:“曹达,你到讲台上来,令狐阳学习上有问题请教你。”

喊声惊动了全班,大家搁下手上的书和笔,看看令狐阳,看看曹达。

曹达吓住了。令狐阳从来看不起他,咋会向他请教?凭直觉其中有诈。迟迟疑疑不肯上讲台。

吴媛最看不起男生扭扭捏捏,没个男子汉样。催促道:“你上来嘛!问你个问题,又不会吃了你,你怕啥?”

令狐阳是班上的学生头,一帮追捧者马上起哄,盛琳嗓门最大:“曹达你怕啥?令狐阳又不是屠户,怕他杀了你过年!”她把曹达喻作猪,引起一阵哄笑。

曹达坐不住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曹达牙齿一咬站起来,绷着脸上了讲台。

吴媛见令狐阳也上去了,又叮咛了一句:“只准问学习上的事。”

曹达心虚,又加了一句:“必须是我们学过的。”

令狐阳见吴媛把曹达逼上来了,一脸得意的样子。青春期的男孩子在心仪的女孩子面前通常爱显摆,看着曹达站在自己身旁,令狐阳故作老成回道:“那是的。我们不说学习,未必来打一架?”

吴媛越看越不对劲,急想知道谜底,催令狐阳道:“要问你早点问,别绕来绕去的。”

令狐阳笑了笑,问曹达:“十以内的加法,你学过吗?”

“砰”的一声,有书惊掉地上,没有人眼球动弹,死死盯着台上。教室里一片肃静。

曹达搞不明白,令狐阳想干啥?知道前面是个坑,也得往下跳。脖子一梗,说:“学过又咋的?”

令狐阳笑着点头说:“学过就好。我想请教数学得满分的学习委员,1+1等于多少?”

全班人的眼睛一下瞪圆,这是问题吗?曹达明白了,令狐阳哪是来拜庙,明明是来糟蹋老道的。又实在弄不明白,提这么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又能糟蹋谁呢?除非曹达不回答。

吴媛看出令狐阳明是羞辱曹达,但没搞明白这话又能起啥作用。见曹达被问懵了,打气道:“说呀!你说出来了,就是他不懂。”

曹达一个激灵过来,大声说:“等于2,又咋的?”

令狐阳坏笑全露出来了,追问道:“那一张桌子加一条凳子,等于多少呢?”

曹达急了,脱口吼出来:“没有这样加的。”

令狐阳不急,纠正道:“咋没有呢?不信你去问学校总务,一张桌子加一条凳子,是不是等于一套课桌凳。我亲眼见过学校的收据。”

“是这样的!”盛琳大声证明。她队里有木匠,向学校卖过课桌凳,就是她拿收据来收的钱。一张桌子加上一条凳子,就是一套。

教室内议论纷纷,都晓得是令狐阳作弄曹达。但这个问题荒谬在哪儿?一时还没转过弯来。

吴媛反应快,提醒曹达:“同类项才能合并。不一样的东西不能加。”

曹达醒悟过来,接口说:“一个猫儿,一个狗儿,咋加?”

令狐阳本就冲着吴媛为曹达鼓掌来的,若是吴媛不提醒曹达,令狐阳让曹达出出丑也就算了。现在见吴媛援手,心中更是气,非得将恶作剧进行到底。装出一副诚恳的样子,说:“到底是数学得了满分,就是不同。我就没想到不一样的东西不能相加。不过……”令狐阳摇摇头,故作沉思状,说,“一样的东西相加,一定是一加一等于二?”

曹达斩钉截铁:“肯定的。”

原本认为事该了结的同学们,又一下放下手中的笔,看起闹热来。

令狐阳请前排一位男同学上台,从自己头上取下鲜荷叶,让他一手捧一张。令狐阳从身上摸出钢笔来,取下套子,向荷叶上滴墨水,口里念道:“这是一滴墨水。”然后转向另一张荷叶,口里又念道:“又是一滴墨水。”转脸问曹达:“一滴墨水加上一滴墨水,一共多少滴墨水?”

曹达眼见一边一滴墨水,不假思索回答:“当然是两滴墨水。”

令狐阳鄙夷地瞥了曹达一眼,将男同学手中的墨水合在一张荷叶上,说:“你给他仔细看看,到底是几滴墨水?”

两滴墨水在荷叶上转了转,一下拥抱在一起,成了颗滴溜溜不停转动的墨玉珠子,朝着曹达憨笑。

教室一片哄笑声起。曹达涨红脸,两只拳握得紧紧的。令狐阳瞟了他一眼:“想打架嗦?1+1都没弄懂,还得满分哩!”将荷叶接过来,扔到教室外面。再看吴媛,见她不知所措,令狐阳得意地回到座位上。

回到家中,吴福正把这事当作趣话说给冷老师听,冷老师一下明白过来,说:“难怪媛媛回来嘴儿嘟起,肯定是恨令狐阳作弄曹达了。”

吴福正摇摇头打个抿笑,说:“她怕想的跟你不一样哟。”

“你说些啥?媛媛还是个小娃娃。”

吴福正说:“我也是闲说几句。今天令狐阳找过我,说他不读书了。”

“为啥?都快毕业了,放弃了多可惜!”

“我问他,若是钱上有问题,我们还可以帮帮你。令狐阳说生产队长病了,大队要他回去把队里的事领起。”

“他才多大个娃娃,能把生产队领起?”

“今年十七岁,大媛媛三岁。听他说,村支书是他令狐家一个长辈,不想队长这个权落在别人家里。把他叫回去先把事领起,等他再长两年,还会把大队支书给他当。”

冷老师叹了一口气:“好好的一个娃娃,荒废了学业可惜!”

吴福正也有同感:“我想找公社廖部长说说,让他把这两个月学满。”

“你也别管这空闲事了,免得惹出闲话来,看媛媛扯着你胡子闹。”

“你还看不出来,我真做了这事,媛媛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哪有不知道的,越是这样,你越不能管这事。”

窗外槐树粘满花朵,蜂蝶追逐,知了长鸣,夏季在烈日中慢慢蒸发。

后来令狐阳回去了。到学校搬行李那天,班上同学都来送他。盛琳借故回家背粮食,一直把令狐阳的棉被背到家。

吴媛没露面。多少年后才知道,当她听说令狐阳要回去,就在家里闹,非要父亲出面去找公社把令狐阳留下,被她妈妈锁在家里没让出来。

再后来,镇上恢复高中招生,曹达和吴媛考上了。

几年后,全国恢复高考,曹达考上大学,吴媛考上中师。那一年,令狐阳当上了大队支部书记。盛琳则从路线教育工作队员,转为龙寨乡的妇联主任。

又过了几年,吴媛回到了龙寨小学。曹达分到了县教育局,令狐阳也当了乡长。

四位年轻人都如树上的果子成熟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像菜市场的萝卜,要归一归,白皮白心的大白萝卜归一堆,红皮红心的胭脂萝卜归一堆。吴媛与曹达,一个教书的,一个管教书的,算是书香门第,自然归一起。令狐阳与盛琳,一个乡长,一个乡妇联主任,都是土匪世家,天生一对。吴媛,曹达,盛琳三个人的母亲就这样认为。

令狐阳是孤儿,父母的意见上坟时问过,不见回答。

吴福正、曹通又是另一观点。吴福正隐隐觉得,女儿不能托付给曹达,就怕这人像他父亲曹通一样势利,有了高枝定会去攀。曹通也明白告诉家人,这桩婚事,自己反对。就自己孩子的学历、长相、能力,今后必定发达。曹通引古人的话说,高树鹊衔巢,流萤渡高阁,别为一乡下教员给误了。

吴媛与曹达从小一起,吴媛已在曹达心中留存了二十年。小时候,办家家就是吴媛煮饭,曹达收碗。吴媛心眼小,整个心已被令狐阳霸占着,曹达的形象再也挤不进去。

盛琳与她大个子妈妈早打定了主意,若是令狐阳不娶盛琳,母女俩安心要找他拼命。用过去道上的话,抢也要抢来做压寨女婿。

令狐阳的心思,从没人问过。自打在生产队主事起,提婚的人就不断。先是老队长挡着,说孩子骨头没长老。后来是大队、乡上挡着,有个晚婚年龄搁在那儿。而今是县上派下来的工作团团长宦德,授意区委书记挡着,劝令狐阳事业为重,龙寨乡太小,要令狐阳多看看宦老革命身边就知道了。令狐阳注意到宦德身边有位城里洋姑娘,是宦德的掌上明珠宦丹丹,在县人事局工作。

令狐阳看是看了,实物表面与区委书记介绍的内瓤子,让令狐阳挑不出一点毛病。可总感觉哪里不对,自己与她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宦丹丹身上他认为是缺点的,人家都说是优点。如爱打扮,人家说是会生活。令狐阳看不惯的小姐味道,人家说是高雅。连大手大脚花钱,人家都说是大气。反正令狐阳找不到感觉。他的胸怀很宽广,心中的吴媛也只占了一角,虽是一角,却在心尖上,像个精灵,在令狐阳心中忽上忽下闹腾,就没给宦丹丹一点立脚的地方。

这几人的情感纠葛有点弯弯绕。说来也不复杂,人的姻缘靠一根红线连接。说姻缘命中注定,那是迷信,但红线牵连,得有缘分却不假。令狐阳与吴媛的红线都飘向对方,可中间隔着一张纸,就差一个红娘来捅破。吴媛扭着父亲来托廖胖子,廖胖子把吴福正拉到一旁说:“你呢,就别提这事了,凭吴媛这条件,准能挑上一个满意的。令狐阳那儿我可不敢去说。宦老革命看上了,也是要他做女婿,也是叫我去说,保媒的是区委书记。你现在叫我去介绍吴媛,这不叫我为难么!”

回去后,吴媛捂在被窝里哭了一夜。想来也属无奈,就个人条件,自己除了长相外,其他差多了。再加上宦丹丹父亲的权力,任凭是谁也不会放弃。对令狐阳是舍不得也得舍。吴媛怄醒了。恰逢曹达的母亲来提亲,两个母亲一对嘴儿,事情就嚷出去了。吴家正张罗着请客置嫁妆,事情竟起了变化。曹家带一个信来,说曹达与宦丹丹好上了。左一耳光,右一耳光,把吴媛扇昏了头。也不去问问廖胖子,更没直接去问令狐阳的态度是什么,竟一气之下与水泥厂一个技术员结了婚,让令狐阳干瞪眼。

怪,还得怪廖胖子。令狐阳与他相差十来岁,平素时好得叫叔叫哥都在答应,何况这时的令狐阳已是他的上级。按说廖胖子该给令狐阳办好,把两人找来见个面,一句话挑明就成。廖胖子偏偏要替令狐阳当家,想方设法要说服令狐阳应了宦家这门亲事。廖胖子又不打量打量自己,哪是个说媒的料。再给他两张嘴也说不过令狐阳。说了几次令狐阳不听,廖胖子一赌气,你不听我的,我也不听你的,结果把事误了。直到多少年后,吴媛离了婚,令狐阳做了区委书记,两人闲聊才翻出这段情,只能把廖胖子找来臭骂一顿,再罚他喝个烂醉了事。

若是两人结婚多好!令狐阳猛的一睁眼,天花板白茫茫一片,再把眼睛狠命一合,吴媛的身影像只鸽子关在心中扑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