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半罐局长
22003200000007

第7章 死者不安

实物、货币、徭役,是从古到今农民负担的三种形式,你硬是舍不得丢一样,修学校全用上了。

1.

风呼呼地刮,像是要把年终剩下的几天打捆刮走。

奉志搓了搓手,一拳头擂出一个指令来:“通知没完成财政收入任务的乡长,到县上交账!”

决算就是决战。一年四季这样战役那样战役不断,各种辉煌都得在财政的账面上体现出来。奉县长很是犯愁,教师工资收上来发,大笔一挥,一纸通知就办到了。可这笔钱真要收上来,却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还嫌不够,至今还有几个乡没完成任务。钱友一狠心,把这几个乡的吃饭钱硬砍下来,痛得下面一塘蛤蟆乱叫。

降霜了,大地绷起一张冷冰冰的脸,平时活泼欢快的小溪,也挂着泪珠,发出金属样的声响。

廖胖子正给小分队做动员,想让他那火星四溅的鬼火化解山乡的霜冻。他敲着桌面说:“外面冻了,我这儿还没冻,县大老爷不准冻。今年公粮、提留,包括修学校的义务工折款,一样不准少,统统要收上来,再不搞上清下不清那一套。你们看清楚了,我廖胖子不是打肿脸冒充的。这个月上面没拨款,你们收上来了就发工资。收不上来,对不起。”廖胖子叉开五指,在面前甩了甩:“我只有两把白萝卜。”

窗外一阵寒风吹来,众人一个冷噤。

龙寨乡是大山区,乡上用几个钱就指望农业税和提留款。以前集体经营好办,开个会就收齐了。包产到户后,一分一厘都得从农户手上拿,遇上哪个干部不检点,说话做事不到位,就有哪个性倔的农户捏住钱不交。也有确实因天灾人祸交不起的,各样情况掺和一起,日积月累越欠越多。往年东拉西扯只须凑齐上面的就行。今年教师工资改由上面发放,县财政要下面一帕包上去。这一斗硬,家底全露出来了。乡上干部一分钱不发,也很难凑足上交的部分,急得廖胖子一声喊:“要吃饭,斗硬干!”把乡上的干部全赶下去催款。村上干部平日里收款时,受了些闲气,憋在心里就等着哪天发泄。廖胖子这一声吼,好像开了禁,一个二个横眉竖眼,到那平日里扯筋的,装怪相的,看不顺眼的家里,再没有一句好话,有钱钱交割,无钱物交割,新账旧账一齐算。挑粮食,牵猪儿羊儿,吵架抓扯,再无顾忌。

“烂棉絮”伍佗的老婆孩子在农村,经常与邻居为一点小纠纷,闹得不可开交。乡上村上的干部去解决过无数次,“烂棉絮”总说不公平,为这事已有五年没交提留了。每次见到催收提留的就骂,让村乡干部钱收不到不说,还背一身骂名回去。这次小分队下去,首先就拿他开刀,十来个人拥进院子,摆出阵势让“烂棉絮”瞧。

“烂棉絮”有孙子在村小读书,极力鼓吹修村小,除缴清18个义务工折款,还另捐了六根檩子。他刚从村小捐檩子回来,见乡村干部气势汹汹奔来,心知来者不善,两个儿子又不在家,赶紧和老伴进屋把门闩上,爬上二楼与小分队叫阵对骂。

小分队这次下了决心,再没与他多说,两脚踹开大门,进屋就挑粮食,牵猪儿羊儿。临走时留下一个缴款清单,几个人合伙在上面签个字,把税收提留收据压在桌上。刚跨出门,只听上面“哗”的一声,一桶尿水劈头淋下,乡村干部个个一身湿透,臭气烘烘,像从粪坑里爬出来一样。顿时把怒火点燃,几个人跑上二楼,把“烂棉絮”连拖带拽弄下来,一顿耳光扇去。“烂棉絮”被打倒在地上不能动弹。待廖胖子知情时,“烂棉絮”已被送进了乡医院。

院长给他全身做了检查,悄悄对廖胖子说,虽没伤着骨头,脸上外伤随处可见。六十多岁的人,平常就疾病缠身,吃药打针不断,留在乡医院治,怕是有个三长两短不好交代。送县医院去,这鼻青脸肿的样子,又怕是影响不好。送与不送,请廖书记早点定。

廖胖子没当回事,随口一句:“先在乡医院治两天,看看再说。现在送进城去,赢道理都会弄成个输道理。”

不知“烂棉絮”是啥命?吴媛刚转达令狐阳的话,打算安排他儿子去学校做零工,事还没办,这事就来了。当天晚上,“烂棉絮”发高烧,说胡话。廖胖子忙安排人往县医院送,半路上“烂棉絮”就离开人世走了……

这下惊动大了,区上的、县上的、地区的领导都来了。省上领导没来,但批示来了。一句话,严惩!下面各级领导像戏剧中大堂两边的衙役,跟着一声“威武”,全是从严从快处理。几个打人的,悉数被关进县里看守所。廖胖子也被停职检查。为安抚死者家属,钱友口袋里的钱,像流水一样“哗,哗”往外淌。

在县城交账的乡长,全部“释放”。

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到的地方,冰霜开始融化。

2.

计财上来电话说老师的工资划到了,令狐阳先替全县老师笑了。心里念着领导的好,包里揣着调魏老师进城的通知,喜滋滋地去给钱友道谢。心里还在嘀咕,什么时候请郑华和奉志喝酒道声谢才对。

到钱友办公室门前,久敲无人应。隔壁办公室的人告诉他:“别敲了,钱局长有急事,跟奉县长到龙寨乡救‘火’去了。”

听说是家乡出事,令狐阳追问一句:“出啥事了?”

“出天大的事了,催收小分队打死了人!”

听到这话,令狐阳三步并作两步,赶去龙文章那里。龙文章说有这事,奉县长已带一帮人下去了。

令狐阳又把电话打到龙寨小学找吴媛。吴媛结结巴巴地说:“伍佗被打死了。廖胖子遭了!”

令狐阳为“烂棉絮”感到冤。上次“烂棉絮”回去后,令狐阳专门给吴媛和廖胖子办了招呼,给予照看。没想到为几百块钱丢一条命,大不该呀!他也为几个进去了的乡村干部感到冤,一天忙到黑,工资没领到一分,反倒一身尿臊气进去了。他夸廖胖子是条汉子,不躲不闪敢担当,领个处分值。最看不起的是奉志,恰像个下臭棋的,棋势稍差点,就慌了神,乱走子。若是他令狐阳去处理,局势肯定不是这样。

令狐阳这没大没小的话,传进龙文章耳朵里,痒痒的怪不舒服。他说:“令狐阳呀,不是当老师的说你,这些话是你当下级该说的吗?这个那个都冤,就奉县长不冤?为了给你们教育上筹工资惹出事来,还得不到你一句好话,你说他冤不冤?”

令狐阳不以为然,撇着嘴儿说:“只怪他当县长的手艺太差,再冤也是他自找的。”

龙文章有点来气了:“啥事是他自己找的,未必人是他打死的?”

令狐阳仍不改口:“他不逼下面,下面会那样横吗?假话是逼出来的,横事儿也是逼出来的。”

龙文章拿这白眼儿狼没法,心想不逼一逼,钱能收上来吗?你那教师工资哪来钱发?再没搭理令狐阳,甚至连斜眼也没睨他一下。掉头打开窗户,冬日的阳光挤进来,暖暖的。龙文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令狐阳知道老师脾性,不理人表示他在发火,真生气了。令狐阳放低声调对他说:“奉县长是个好人,我知道。他为教师工资抓收入,我们也该感他的情。可这事儿没处理好,处分不说,还要法办一大帮人,大家把怨气结在教育名下,今后谁还愿为教育办事了?”

龙文章听他口气软了,转过身子对他说:“你还有理了,这事儿就坏在你身上。”

令狐阳感到莫名其妙,说:“冬瓜奈不何扯藤藤嗦,赖到我头上来了?”

龙文章没好脸色:“我问你,是不是你叫廖胖子多收了建校款的?每人平均30元,是不是你的主意?”

令狐阳感到惊奇:“你听谁说的?”

龙文章说:“先别管谁说的,你说有没有这回事?”

令狐阳急忙分辩:“事有这回事,没有你这种说法。不是我叫廖胖子多收,是政策允许收。每个劳力每年三个义务工早就有规定,那些年是吆喝人上公路砸碎石,现在不砸碎石改修学校,哪点儿不对呢?”

窗外融化的冰水,被风撩起,斜斜地滴落在窗台上,临窗的沙发上湿了一大块。

龙文章掩上窗子,叹了一口气,感慨地说:“不是那些年,是上千年的章法了。”

令狐阳性急地说:“难为你老先生,能不能说明白点儿。几个义务工怕攀扯不上那么远吧?用不着长吁短叹的。”

龙文章忍不住教育他几句:“你知道均田制吗?知道租庸调吗?实物、货币、徭役,是从古到今农民负担的三种形式,你硬是舍不得丢一样,修学校全用上了。”接着一声感慨:“啥时候才不向农民要这要那。”

此后不到十年,龙文章的预言应验了,农民种田再没了这三种负担。当时令狐阳压根没想到,他这是千百年来最后一次徭役,说:“不就一个农民负担问题嘛,我不认为农民负担重。写过文章,还获了奖的,噫!你看过的噻。”

龙文章不屑的口吻:“你那文章哄那不知情的可以,当着农民去念,肯定会挨扁担。别再提你那奖了。”

令狐阳不服:“你这话我不爱听,我那文章没半句假话,所有数据都是经过查证的。涉及的事例也是核实了的,比如淮海战役……”

龙文章打断他的话说:“先别说淮海战役,你那数据就差一大截不来。农民负担只说了上面文件规定了的,下面县、区、乡、村加码的,你算过没有?不信你再去查查,比你写的要多得多。还获奖呢!”

令狐阳说:“这无法算,只要农民愿意,再多都不算多,比如修学校集资……”

龙文章开门瞧了瞧外面,见没有人,重新关上说:“这次坏就坏在你那教育集资上。你才人平30元吗?据说死者那个村,人平达到了150元!没有钱就砍树去抵。死者就是为这逼的,你晓得不?”

一阵风吹来,“咣”的一声,窗户吹开,阳光与冰水争着拥进来。

令狐阳越听越是气:“我咋不晓得,我就是那个乡的人。我跟你实说,为了修村小,村上是集了2万多元,那树是不算钱自己捐的。死了那个伍佗,其他该交的提留都欠起,唯独建校款是用钱交清了的,另外还捐了几根檩子。”

龙文章不相信:“你又在编故事,拿道听途说来哄人。”

令狐阳嫌风吹起冷,过去又把窗户关上锁牢,回过头来说:“我答应给村上解决几万块钱,现在还没想到法。村上的人隔几天就把盛琳的哥哥支来催讨,你说我晓不晓得?”

龙文章说:“我不与你争这个。真也好,假也好,先把伍佗的事了结才行。”

门被推开条缝,伸进个人头,问:“龙主任,中午陪记者你去不去?”

龙文章摆摆手说:“不去,别忘了请田智部长出面陪下。”人头缩回去了,门重新掩上。

令狐阳继续说:“人死了,首先得把死因弄清楚,该解剖得解剖。分清打人的该负多大责任,医院延误医治该负多大责任?你奉县长该负多大责任?都得弄明白,祸事大家惹的大家担,不能一锅面糊端出来,尽往乡村干部脸上糊一通。即使赔偿,也不能只想到钱。”

龙文章开口了:“不赔钱赔啥?把你爹赔给他吗?”

令狐阳说:“我爹与伍佗害的倒是同样病,可惜早死了。”

龙文章说:“废话!不死人家也不要。人家不要钱要活人。”

令狐阳说:“我说嘛,错就错在这里。人家不要钱,你又偏偏给他钱,这不顶起碓窝耍狮子,费力不好看?”

龙文章说:“直接说,依你的怎么办?”

令狐阳说:“不给钱,给他两个儿子农转非,安排个固定工作,把老太婆接到一起住。”

龙文章不信,“搁得平吗?”

令狐阳满有把握,“均田制、租庸调我不懂,那伍佗的情况我还不了解?是个老病号,药当饭吃的人。他那两个儿子像他们妈,厚道本分,在外打工没挣几个钱。伍佗死了,剩下孤老太婆在家,若有个伤风感冒,端药的人都没有。若依我的,我打包票,什么事都能搁平。”

龙文章看了看令狐阳,说:“你有那份好心肠,伍佗上访时咋不给他安排了?”

令狐阳很无奈,“当时,他无理由,我也无权。眼下不同了,县大老爷出面,正大光明的理由,堂堂正正地解决。”

龙文章喜出望外,忙拖过电话来拨。可惜晚了,钱已发到伍家人手上了。

根据从重从快的原则,几个乡村干部判了三到五年的徒刑,廖胖子记大过。奉志挨个严重警告,两年内不得提拔任用。

奉志很窝火,听说令狐阳还在指责他这不是那不是,更是鬼火冒,当着郑华的面发了几回气,说世界上还有令狐阳这翻脸不认人的东西,为他出了错,他反来伤口上撒盐。

郑华倒是想得开,说别管令狐阳那个臭嘴说什么,我们倒是要想一想,咋防止下面再闹出这样的事儿来。

3.

常言男人不说空话,油桐不开空花。桐花开的时候,郑华的话不幸言中。八庙乡一个电话打来,说他们那里一个村民为交提留款,跳河自杀,尸体现停放在乡政府。

令狐阳听说这事后,叹了一口长气,这奉志的命咋这样孬?祸事像是被他包了的,一个接一个来,还不断线似的。不等他这口长气叹完,龙文章就通知他到县委开会。

令狐阳一头雾水踏进会议室,见常委们十八罗汉样,神态各异,怪怪地看着他。笑和不笑,他都觉得不正常。路上,他问过龙文章找他有啥事,龙文章回答也是一句话,你去了就知道。可现在来了,令狐阳还是不知道。

郑华点了下头,示意他坐下。王伟送上茶水。奉志脸绷得紧紧的,估计敲一下都会砰砰响。郑华一句话打破沉默:“令狐阳,今天找你来商量做个事。”

令狐阳咧开嘴儿一笑:“有事做多好,不晓得我干不干得下来。”令狐阳听说找他商量做事,心里起了疙瘩,暗想:又不知是哪里油篓子碰倒了,要我去抹干净。接着又嘿嘿一笑,故意岔开说:“不会是市上办象棋比赛,叫我去带队吧?”

王南下眉头皱了皱,这娃儿一天尽想好事,有常委一班人集体研究你下象棋的事儿吗?瞧瞧郑华没吭声,自己端起茶杯吹了吹又搁下,不好提醒令狐阳。

“这事儿最适合你干,别人想干还轮不上。”这话从刘强嘴里轻飘飘出来,分不清是夸是贬,多少有股看闹热的味。

郑华说:“上次龙寨乡出事,听说你有好招数没用上,我们想听听你对这类事的处理意见。”

令狐阳认定是要清算他对奉志的指责。话是自己说出来的,原本就没有打算收回,既然郑华提出来了,索性痛痛快快倒出来心里才舒服:“说到龙寨乡的事情,我是有不同看法。只说乡村干部打人,没有说打人的原因,所有的板子打在乡村干部身上,县上没为他们分担一点责任,我认为不够哥们儿。”

奉志忍不住想插话,刚要开口,被郑华用手势止住。他问令狐阳:“照你的说法,那几个打人的是抓错了?”

令狐阳说:“我不敢说那个话。有句话我敢说,他们那些认错的话都是假的!”

刘强插话了:“你能干,这儿又有件事,你去做个样子给我们学学。”

令狐阳不信他的话,哪有下级给上级下指导棋的事儿。见刘强一脸严肃的样子,又对自己的不相信产生怀疑。把脸转向王南下,王南下点点头。令狐阳再转向郑华,郑华说:“县委有这个意思,你农村工作经验丰富,八庙乡这次出了事,先由你去解决。”

令狐阳惊叫起来:“八庙乡又打死人了?”

宋季说:“就是要你去现场调查处理。”

令狐阳不干了,这扯死人经的事不是好事,拿钱去磕响头。这可不是拜菩萨,菩萨还讲个自愿,死者家属办起蛮来,会按着你脑袋往下啄,捣蒜一样。这不是人干的事,更不是令狐阳管的事儿。令狐阳站起来说:“咳!你们逮住黄牛当马骑,我是教育局长,不是公安局长,更不是纪检部门,我下去算哪门子神?人家会两耳光把我给扇回来。”

提到纪检部门,宋季说话了:“你还别想滑,这事听说就与你教育有关。纪检部门肯定要参加,只是叫你先去摸一摸情况。”

郑华马上纠正:“在摸清情况的基础上,县委县政府授命你全权处理。”

奉志终于说话了:“你表态算数。你说过,教师工资收上来发,出了问题你负责。现在就是叫你负责处理,钱也好,人也好,都由你定。”

令狐阳头摇个不停:“我没哪本事,我把学校围墙内的事管好就不错了。”

刘强不容他滑脱,好不容易看一场令狐阳的蹩脚戏,岂能随便错过机会:“令狐阳同志,你嘴里还有个实话没有?当初叫你当教育局长,你说你只会做农民工作。现在正要你去做农民工作,你又说你没这本事。你几时能说句实话出来,让人信一信?”

宋季也有意看一看令狐阳在火上烤的样子。对书记县长安排令狐阳去处理这事儿,宋季先是觉得不妥当,级别不够不说,职责还不清,教育局长怎么做起纪检公安的事儿来。后来一细想,这是本县第二次催收款项逼死人的事儿。先前龙寨的事还没干疤,这儿又弄出血了。安排谁去都是个冒险,找这么个半罐水打头阵,再合适不过。解决不了问题探探路也行。宋季搭上腔从另一面围堵上来:“我说令狐阳啊,平素时大家都说你是个硬汉,办事不图名不图利,只图一个高兴愿意。这处理死人的事,正好没名没利。你若是拒绝了,大家可要认为你不图名不图利是假。不高兴不愿意干是真,莫非是想看县委政府的笑话?”

不等令狐阳回话,奉志对他说:“看不看笑话由他。我不会躲,是祸躲不脱。你先去一下,要我出面随时打个电话回来就行。”

奉志的多心,带出令狐阳的担心,忙给予澄清:“我哪敢看你笑话,我自己的笑话都闹不完。是怕坏了领导的大事。”

郑华见火候到了,再用言语促了促:“这事儿过了要好好总结一下。教师工资收上来发,的确是增加了乡村干部收款的压力,若实在没有办法坚持下去,还是放下去好,给农村干部减轻减轻工作压力。”

令狐阳赶紧站起来反对:“郑书记,你这说法我不敢赞成。教师工资不管在上面发,还是在下面发,同样要催收款。要出事,照样要出事。出了事大家来解决就是了,不要动不动就说放下去的话。”

郑华说:“还说大家来解决,叫你去摸一摸情况都不去,还有哪个大家来解决?”

正说着,王伟进来,在令狐阳跟前说了句:“隔壁有电话找你。”令狐阳冲郑华笑笑,郑华点点头,说声快点回来。令狐阳一溜烟不见了。郑华看看奉志,说:“他不去怎么办?”

室内一阵沉默。

“没有人去,我又去嘛。”不知几时令狐阳又钻回来了。

“你不是说不去吗?”有人讥讽他。

令狐阳分辩道:“我不是不去,就担心解决不好误了大事。”

郑华马上拍板:“别说恁多了,要去马上就出发,拖得越久越麻烦。”

“轰隆隆!”天边一阵雷声碾过,寒风呼啸,天老爷冻桐子花开始了。

4.

寒风里,令狐阳闭着眼睛,任凭车子一再颠簸,心里始终不离死人的事。听说这次收款乡上没去人,只有几位村干部去的。一没骂,二没打,好像还是欢欢喜喜交的款,怎么又死了人呢?大凡这借死人压活人的事中,尸体就是死者家属的武器,无论如何得先把尸体弄走,缴了对方的械,下一步才好说赔偿和追究谁的责任问题。对方也十分清楚这一点,不会轻轻松松让你移走尸体的。硬来是绝对不行,只有动员当地乡村干部多说些话。自从上次龙寨乡处理了一批乡村干部后,乡村干部个个像霜打蔫了,这次下去,还不知有没有人管饭……

路过区上时,没见着区委书记和区长,听说他们已到八庙现场。只有吴金湖在区公所门前,焦急地等待着。

上车后,吴金湖激动地对令狐阳说:“令局长来就对了!我们最担心你不来,别人来了会坏大事。”

令狐阳板着脸训他:“你能干啰,电话打到县委来找我。你说清楚点,到底咋回事?”吴金湖见令狐阳生气了,忙凑过去低声说:“这祸是李士林惹出来的。”

“啥?咋回事?”令狐阳瞪大眼睛看着他。

吴金湖继续说:“修水厂还差点款,李士林想了个主意,布置预收下期书款。每个学生50元。死者有两个娃儿读书,回去要书款,家里拿不出钱来。死者的老公责怪她把钱拿去交了提留款,两口子打起来。后来女的气不过就跳河死了。”

令狐阳问:“这事乡上晓不晓得?”

吴金湖说:“不晓得。死者家里为了要赔偿,一口咬定是乡上催款逼出来的。我们就怕县上来别人,查出来是学校乱收费造成的走不脱。这下你来了就放心了。”

令狐阳说:“学校一期收得了多少钱?”

吴金湖说:“不少吔,有了几千学生也是一二十万。这些年学校全靠这些钱来周转,不然早就玩不转了。”

令狐阳若有所思地说:“书款终归是新华书店的,只能周转几个月。能有个政策收点就好了。”

吴金湖接过话来,“那当然好,可哪个敢出这样的政策?现在预收点书款都像做贼一样,生怕上面的人知道了。”

“唔!”令狐阳的心思又回到眼前死人的事上,“这预收书款的事,还不能摆上桌面来,不然被死者家属捏住没个完。”

刘君说:“对的,等会儿吴主任要安排李校长去给死者家属说好,扭住乡政府别松手。扭学校穷,没搞头。”

令狐阳瞪了刘君一眼:“我来解决问题,你去给乡政府添麻烦,不就是给我找麻烦?你们不要乱来。”

李士林惶惶不安地在路旁等着,上车同令狐阳打了招呼。见令狐阳没有责怪他,还以为令狐阳不知情,悄悄问吴金湖:“说了没?”

吴金湖说:“别乱来,令局长心中有数。”

尸体停放在乡政府门口,头朝里向着,怨气直逼。亲属喊明要向乡政府讨个说法。对令狐阳的到来,人们反应意外冷淡。早就听说来的个教育局长调查情况,料定他表不了态,大家只是多看了令狐阳几眼。死者家属也没上来纠缠。乡村干部个个不理不睬的样子,摆出架势,看你县上来的人凭啥处理人。连街上居民都懒洋洋的,路过时,晒太阳的人连头都没抬一下。区上来了一个人,引着令狐阳从后门进了乡政府。会议室里坐满了人,一个个也是憋着气,阴着个脸,没人搭理。

令狐阳在上首坐下来,对区委领导说:“哪位先介绍一下情况?”

乡长把嘴上烟头掐灭,有气无力地说:“我来嘛。”

估计是先定了的,乡长也不愿多说,背书似的,三言两语说完,又摸出一支烟点上,自个儿吸去。

据他说来,上午村上一帮干部到死者家,死者夫妇还热情让坐端茶。说起欠款,男的说眼下手紧,要求等几天再说。村干部再三做工作,女的开口说:家里还有200块钱,是不是暂时交上这些,余下的以后再说。男的也没反对,村干部当然同意。双方完清手续后,夫妇俩还把村干部送到大路上。哪知下午尸体就抬到乡政府来了,说是乡上给逼死的。

令狐阳环顾四周,没人表示补充,只好自己来提问:“死者是怎样死的?”

乡长回答:“自己跳河淹死的。”

“有没有人看见?”

乡长觉得这句话问得有点多余:“有人看见就不会淹死了。”

令狐阳没计较乡长的不耐烦,仍平和地提问:“没人看见,你咋知道是跳河淹死的?”

乡长感到意外:“这还用得着问吗?不是她自己跳河,哪个还推她下河去?”

令狐阳仍不动气,继续问:“这自己跳河淹死,是听谁说的?”

乡长有点厌烦,净问些没用的话,略带生气地说:“她家里人说的。现在通街都是这个说法,不信,你去问一问嘛!”

令狐阳对乡长的抵触情绪理解。出了事后,下面听到的都是上面的责难,批评,满肚子委屈没处诉说。幸好是他一个教育局长来调查,若是纪检监察部门查,恐怕抵触会变成抵抗了。令狐阳这才意识到郑华要他来的用心。突然,令狐阳下意识想到,郑华会不会还晓得了学校预收书款的事儿?上次收建校款,没让郑华晓得,全靠廖胖子顶起。这次暴露了怕会要算总账。顿时,他和乡村干部的命运绞在一起,更不敢计较乡长的态度,到嘴边的硬话一下软了下来。平静了一下心态,说:“出了事儿大家心里有气,我理解,但不能一生气就昏了头,棋没看清就摸子走棋。人死了首先要弄清死因,都说是自杀淹死的,证据在哪?既没人证,又没尸检,凭啥定她是自杀?是淹死的?”

一屋的人开始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否定自杀有啥用意。

令狐阳继续说下去:“首先要排除是不是他杀。方法有两个,第一步送进城进行尸检,看身上有没有伤痕,有没有搏斗痕迹。再检查胃里有没有毒药,总之,要查清是什么原因致死的。第二步开展调查,若有伤痕,是谁打的?若是毒死,是谁下的毒……”这是令狐阳在车上打定的主意,无论如何先把尸体弄进城再说。

话未完,人们已显躁动,如一潭死水被搅翻,大家一下醒悟过来。几个村干部异常兴奋,七嘴八舌争着说:“她两口子中午打了架的,院子周围的人都可以做证,下午死者还到镇上来弄的药。”

乡长脸上泛出红光来,忘了令狐阳的存在,指着街道主任说:“你马上去找医生,把死者身上的伤弄清楚,伤在哪里?死者生前说了啥?都要一一写清楚,快去!狗日的,他把婆娘打死了来赖我们。”

派出所所长站起来说:“这事儿我们得去人才行,他那个院子里也要去取证。”

令狐阳对派出所长说:“所长你不要去,另外安排人。你去向死者家属宣布,说案子有了新线索,必须验尸查明凶手。”

说完转身过来悄悄对乡长说:“乡上找一个跟死者家要好的人,把信带过去,若是他们自己能把尸体抬走,啥事都能了,若不然,就一定要查明情况严惩凶手。到时候看他怎样对娘家的人交代。”

令狐阳又想了想,对刘君说:“你给县政府办公室龙主任去个电话,请通知死者娘家的乡政府领导共同来做工作,防止她娘家的人乱来。”话才出口,又挽回来说,“算了,还是我自己去说。”

令狐阳用乡上的电话向郑华汇报了情况,只是没提学校收费的事。

郑华听完后说:“情况明了,你可以先回来。后面的事儿,县上另外来人处理。”

令狐阳生怕学校收费的事给捅穿,坚决要求留下来,说半途而废不是他令狐阳的个性。态度与先前在常委会上大不同。郑华回了一声:“你愿意留下来也可以。”

令狐阳又打电话给奉志,说事情是查明了,但处理起来要用点钱。奉志对死者家属闹事恨得牙痒痒的,说:“不能给赔偿。再不把尸体拉走,治他家庭暴力罪。”

令狐阳说:“不是给赔款,死者有两个孩子在学校读书,如果父亲逃了或者被抓了,没人照管会出事。我想给学校解决点钱,由学校把两个孩子代管起来,防止再出意外。”

奉志很爽快,说:“我给钱友办过招呼,你直接找他拨款就是了。”

直到殡仪馆拉尸体的车走了,令狐阳才离开八庙乡。走时对李士林校长说:“你把预收书款的事,写个材料来。”

见李士林满脸狐疑,很是紧张。令狐阳又对他说:“你如实写来,我不会把你吃了。这次我给你要的这3万元,连同上次给的一齐,一个月内把自来水厂办起来。两个孩子要当你亲生的一样照看好,学校收费通通免了,最好住读,直到毕业。有事找乡上。我这次帮了他们的大忙,他们一定会帮你的。”转过身来对刘君说:“回去给两个娃娃买几套校服送来,今后有啥事就找你办。”

5.

阴冷的月光,将世界冰封雪凝,凛冽的寒风中,黄色的纸钱上下飞舞,追逐着亡灵,哀乐时断时续从前面的殡葬车传来。令狐阳禁不住凄凉,将外套紧了紧,耷下眼皮,由眼前的两位孤儿,想到自己儿时,想到妈妈在时,眼前浮现一盘山区的火塘,红红的,四周烤满洋芋,偶尔几声炸响,满屋弥漫焦香。

令狐阳正迷糊着,汽车“吱”的一声急刹。令狐阳一下惊醒,头差点撞在挡风玻璃上。正要训人,张远已下车去了。令狐阳推开车门,边下车边问:“你猴抓抓的,出啥事儿?”

张远掀开车盖,一股热浪裹着回话涌过来:“开锅啦!”

刘君与吴金湖也下了车,他四处望望,农户离得很远,心中气上来,说张远:“你搞啥名堂,出车没把水加满呀?”

张远回了句:“水箱漏了。”叫了声:“吴主任,你陪我一下,到前面去找点水。”

两人渐渐远去,令狐阳问刘君:“这车用了多久?”刘君说:“四五年,已成老病号了。”

车是个改装车,把北京吉普车的帆布顶篷掀掉,几个修配厂的老工人用锤子敲出个铁皮轿子安上,取个名字叫“江鹫”牌。就这样的拼装车还不好买,每月只能产几辆,没熟人还买不到。全县三四十个局级单位,有小车的没几个。教育局有这样一个车子,足以显示第一大局的地位。新组建的国土局日渐风光,接了一辆新北京回来,据说是与美国合资生产的。车子是国土局的,可一年四季难得在国土局待几天,县上四大家领导排着队借用。国土局长背地喊冤,说是买了个公交车回来,借车出去还得捎上司机,贴上油钱和修理费,比没车还烦。

说话间,张远和吴金湖一人端着一盆水颠颠簸簸地回来了。张远喊道:“让开点!”自己端着一盆水,小心地往水箱盖上慢慢淋下去,只听得“滋、滋”声响,热气上冒。好一阵子,响声没了,张远拿一块抹布垫着手,使劲拧开水箱盖,又是一股热气“呼、呼”响着上冒。直待响声没了,张远就着月光,端起另一盆水小心灌下去。很快拧紧盖子,合上车盖,说声:“抓紧!”自己抢先上了车,麻利地发动起车子,未等三人坐稳,车子已动起来,飞速地蹦跳前进。

令狐阳刚刚坐稳,刘君对他说:“我们回去整点钱,换台新车,这铁匠打出来的东西是坐不得。”

张远说:“要换就换台桑塔纳,坐起安静得多,不像这瘟车,一脚油门下去,又是咳又是喘的,齁包车!”

令狐阳感叹了一句:“哪个不想买好的,就是钱不好找,一辆好车要十几万。”令狐阳几句话还没说完,只听“吱”的一声,车又刹住了。张远推开车门下去,照老法子先掀开车盖散热,然后叫上吴金湖,拿上先前用高价从农民那里买来的两个盆子,找水去了。

就这样,开一段路,灌一次水。后来,见张远实在太累了,刘君和令狐阳也轮流着去端水。三十多公里路,走走停停花了近五个小时。进城时,卖早点的铺子已在生火和面了。

6.

令狐阳回到家里,又冷又饿又累。到厨房看了看,全是冷的,心想只好进卧室去抱着肚子饿吧!走到卧室门前用手推门。把手转不动,门锁得紧紧的,狠狠敲了一阵,里面蚊子叫声都没一点儿。令狐阳累得没了吵架的心思,从柜子里找床棉被,合衣躺在沙发上。说是沙发,也就一个竹凉椅上搁个泡沫垫子,人累了,蜷缩着也将就,好在令狐阳已习惯了。知道盛琳生气,嫌他没按时回家,令狐阳懒得解释,眼皮一合鼾声就飘出来了。

令狐阳刚刚走到梦境边沿,觉得一阵狂风刮来,让他猛地惊醒,睁眼一看,身上棉被早被掀开。盛琳叉着腰站在面前,两眼冒青烟:“睡!我让你睡个铲铲。”

这阵仗,令狐阳见得多,两人自打结婚,就在这样的风雨中结伴而行。令狐阳揉揉眼睛,伸手去拉棉被,想蒙着头继续睡。盛琳一把抓住,厉声问道:“你说,这大半夜,你死到哪去了?”

看样子是睡不成了,令狐阳只好坐起来,说:“我在八庙处理死人的事,不信你打电话去问就晓得了。”

盛琳听后,眉毛竖了起来,说:“我不晓得问,还用你来教?人家说你一点钟就走了,这点路你爬也早该爬回来了。你给我说清楚,这四五个钟头你到哪儿去了?”

令狐阳压住气说:“车坏了。”

盛琳说:“车坏了还开得回来?在哪个野婆娘那里弄昏了头,连个谎都扯不圆。”

令狐阳好无奈,想吵又嫌累:“不信你去问刘君和张远!”

盛琳说:“我问他们?都是一伙的。我就问你,是不是又到龙寨去了?”

令狐阳见她又想往吴媛身上扯,火气一下点燃:“你个贼婆娘,麻鹞子打饱嗝——鸡娃吃多了,你一天不攀扯人家过不得日子!”身子一翻站了起来,瞪了盛琳一眼,气冲冲地开门出去,反手将门一摔,“砰”的一声,把身后盛琳的叫骂声牢牢地挡在房内。

街上行人渐多,早点铺子已是热气腾腾,油条的焦香扑面而来。令狐阳想吃,眼皮却睁不开,肚皮和眼皮都在往拢缩。一夜的折腾,急需找个地方躺下。这大清早的,人家正起床,你来找睡处,走哪儿去都很难给人解释。脑子还没想好地方,脚已找到了地方,信步到了棋园。把余茗叫了起来,同时也把他吓了一跳,蓬头垢面的令狐阳,脸色灰白,睡眼蒙眬。见余茗开了门,二话不说,狗一样往屋里拱。余茗见他大清早来投宿,晓得是家里那锅水又开了,也没多问,抱了床新棉被给他。令狐阳见床就倒下,被盖尚未盖牢,鼾声就在飘扬。余茗替他盖好被子,摇摇头说:“这半罐水呀,局长当得也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