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22000200000085

第85章

写成了纪事本末体原是无意的,在摘录日记之前我只通体想了想,这一年有哪几件非摘不可的大事,其余一律从略。如十月六日,有一句没录,“余思往苏州南京小游,以二三周为度;由兀真为伴,已与至善、满子说起。”父亲又想做自费旅行了。为什么没去成呢?两天后,八日又有一段没录:“今日令兀真往购软席卧铺票,拟以十日动身到南京。入夜兀真来电话,言票已无有。余言既不得票,只好不去。”为什么不能推迟两三天去呢?可见这时候,父亲已约略听到那“可惊消息”了;老人家推想在一两个星期内,软席卧铺票是不可能买到了。这一拖,直拖到第二年五月三日,父亲才由满子、兀真两个陪伴南行。那天下午四点半,父亲彻底摈除特殊化,出了家门就让满子、兀真搀扶着,硬是乘公共汽车到北京站。上了火车,父亲才发现自己并未摆脱特殊,整节软卧车厢只有三位乘客,就是他和儿媳、孙媳。

四日午前火车到达南京,来接的只至诚夫妇两个。他们已在新街口北,父亲常住的福昌饭店开了两个房间:大的一间两张床,由至诚陪父亲住;小的一间三张床,姚澄夜间如果没有任务,可以留宿。非常窝逸,就跟住家一个样,离锡剧团又近。兆言厂里举行社会主义劳动竞赛,晚上才到饭店,跟他爷爷说了不少话。南京的古迹名胜,父亲太熟了。满子、兀真想去哪儿,他就跟饭店要辆小汽车一起去;到了目的地,找个静僻的所在独自吃茶,让至诚带着她们到处玩儿。在南京耽了四个整天,居然没惊动省市领导,避开了许多应酬。乘火车到无锡,有至诚的挚友,县锡剧团的编剧薛明在站上迎接。一行人在无锡耽了五天,所有活动已由薛明安排停当,除了惠山鼋头渚,还参观了前洲公社、梅州公社,都是农村办工业的先驱。无锡市革委会的副主任到旅馆来看过我父亲,说忙得不可开交,一天三班倒,除招待看了场电影,没有其他举动。

五月十四,薛明伴我父亲、满子、兀真和至诚到苏州,被交际处接到了南林宾馆,仍安排在住惯的小洋房里。“别墅”改为“宾馆”;由于在小洋房群西边,新建了一座五层大楼,主要招待华侨和外宾。几处园林和虎丘、东山,满子、兀真都到了,多半由至诚在苏州的朋友陪往。父亲这一次回乡,唯一的奢望是去甪直看看,果然得到了满足。老人家在五月十六的日记上记着:“由吴县供应一小汽轮,泊于南门,晨将八点起锚往甪直。……宝带桥、黄天荡、金鸡湖、吴淞江,旧时惯经之水程,仿佛记之。蟹簖渔舍,亦依然如昔。驶行不足三小时而抵甪直。……镇上人聚观来客,桥头街上拥挤。保圣寺天王殿重建,陈列吴县出土文物。陈列罗汉之堂在其后,不作佛殿形式,云是江小鹣所设计。罗汉本在两旁,今居正中。观玩形象姿态,恍如旧交。……当时之学生来恳切招呼者,有许倬、殷之盘、宋志诚、皇甫仲墀,又有叶德美以卧病致书相候。此辈皆七十以上人,唯一个为六十八岁。舟将返航,镇之领导人及旧时学生皆殷勤送至埠头,或登轮小坐,其情深可感。”回京后,父亲作了一首七律《重到甪直》:

五十五年复此程,淞波卅六一轮轻。

应真古塑重经眼,同学诸生尚记名。

斗鸭池看残迹在,眠牛泾忆并肩行。

“再来”“再来”沸盈耳,无限殷勤送别情。

父亲自己已作注的共四句。开头一联“五十五年”句,注的“自甪直迁回苏城在一九二二年”;“淞波卅六”句,注的“苏城甪直间水程三十六里”。第三联两句也有注,第五句注的是:“陆鲁望祠已毁,斗鸭池涸而通水阁之二石桥尚存。”第六句注的是:“曩与妻晨晚到校返寓,常循眠牛泾。”

十九日晨,父亲与至诚由薛明陪同,乘汽车前往江阴。满子、兀真则乘火车去上海探望亲友,父亲叫她们至迟于一星期后,到南京相会。父亲的一路直驰江阴,住县招待所,午后参观华西大队。大队书记吴仁宝在县里开会,留下话说要好好接待,这个任务就落在他儿子身上。全队因生产发展,共同富裕,千余社员住进了新屋,平均人占二十六平方米。有教育楼一座,五层,自托儿所至高中全不收费。田不足千亩,都已平整,只留下一小块“教育地”,保存原来高低不平的旧貌,用来教育后人。排灌渠道在路面下,新设喷灌机械。为移风易俗,骨灰堂已落成,周围将广植花木,辟为公园。在大队之接待站进晚餐,吃大馄饨,说是此是接待亲友的习惯。第二天晨,薛明回无锡,由至诚的熟人安排游览。晚餐由县里招待,颇丰盛。住了一宿,又由他们驱车送到常州,乘火车回南京。父亲在日记中说:“至诚与江阴人极熟,吴仁宝同志又特别吩咐,故余得如此优待。据实言之,此即所谓‘特殊化’。而余时欲自由行动,不打扰人家,亦不受人家拘牵,终为不能实现之空想耳。”

父亲回到南京,跟至诚仍住进了福昌饭店,就没有下楼,帮助至诚改编《军粮渡》脚本。父亲每晚九点就寝,至诚还在灯下誊写稿子,至十二点方睡。到第三天上,忽然陈良先生踱进来了。他是江苏省统战组的负责人,为看文件求安静,在对门开了个房间。当时只寒暄了几句,别的什么也没有说。父亲想,也许改变作风了吧?可是到底没躲过,乘火车离南京前的第三天晚上,为我父亲方便,宴会就设在福昌的顶楼上,还邀了至诚夫妇和兆言,满子、兀真已从上海赶到:一家三代六口人,加上统战组的三位作陪,满满一圆桌。

满子趁还有两天的空当,随士秋姐乘小汽轮去大厂镇,代父亲看望了晓先夫人丁师母。晓先先生在“文革”中受了极大刺激,以致精神失常。士秋姐把两位老人接到南京,可是已经晚了,一年半前,晓先先生去世。父亲立即给士秋姐写信致唁。“文革”之初,晓先先生薪水被扣发,存款被冻结,每月只发二三十元生活费。对牛鬼蛇神的这种惩罚性措施,是当时各机关“群众专政组”的土政策,有宽有严,波及面却不小。晓先先生的生活费想来是最起码的。那个年月要子女接济,等于祸害了子女。丁师母对这一点倒是想通的:跟满子通融不犯什么法。满子答应每月给她二十元。她可硬气,说清楚是借的,等存款解了冻立刻归还;后来真个按说的做了,几百块钱一次送还,还有感激存在心里。听说我父亲带着满子一同到了南京,丁师母定要再见一面。满子说还是她去看老人家吧,于是跟着士秋姐去大厂镇,最后一次吃了丁师母拿手的,特地为她做的红烧肉。

六月二日,吃过午饭,我和小沫、周涌凭南京来的电报,买了站台票进站去接。火车误点八十分钟,三点才到。父亲仍由满子、兀真搀扶着下车,先慢慢走。十一件行李,搬下车就不容易,由我们三个来接的又是背又是提,出了站口,三午已经雇了辆出租车在等着了。这回旅行,恐怕只有一头一尾,没沾着一点儿特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