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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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逝者如斯,过了除夕就是元旦,父亲接着记一九七六年的日记;日复一日,转眼又到了除夕。父亲记完了又一年的日记,添了句结束语:“今年为变化极大之一年,而结果则举国欢畅,此可记也。”这个“可记”,当然是永志不忘的意思。一九九三年初冬,《新文学史料》为第二年纪念我父亲百岁诞辰索稿,我记起了父亲特地添上的结束语,记起了这是“变化极大”,“而结果则举国欢畅”的一年,于是把父亲这一年的日记全部抄了下来,以《一九七六年日记》为题,让他们连载了四期;第二年又作为《北游日记·片断之七》编进了《叶圣陶集》第二十三卷;如今写《父亲长长的一生》已是第三个回合了。何不抱拳拱手,向读者们道个歉,说句“欲知后事,第二十三卷分解”,一个虎跳豁了过去,不就结啦。过细一想可不成,读者所以看《父亲长长的一生》,目的之一,就是想知道在这变化极大的一年中,我父亲是怎么过的。即使平淡无奇,也还是想知道,只要真实就成。如今我依此原则,试作父亲这一年日记的简明摘要。而开头一段,得先把伯祥先生的丧事交代完毕。

一月三日,“平伯书来,言其闻伯翁逝世,欲往小雅室而家人尼之,乃写一挽联令其女送去,辞至凄怆。”四日,“清华之子和汉华之子偕来,携来伯翁悼念会上之答谢辞稿子,嘱余过目。余为提若干意见,俾自去修改。”六日,“到建国门哲学社会科学部……盖为伯翁之治丧委员会开会。……历一小时有余。叔湘偕余往访平伯,坐半小时许。平伯尚觉腿软,其他似已无甚病象。”七日,“晨八点,偕至善满子同载,过元善寓,与共往八宝山礼堂。王家诸人先到,而吊客则我人最先。……候至九点过,入礼堂举行追悼会。林修德主持,何其芳致悼辞,王润华致答辞。于是至后面陈遗体之室,未入室而闻家属之哭声。于伯翁之遗体绕行一周,从此永别矣。”

一月九日,“晨听广播,恐惧其发生之事竟尔发生,周总理于昨日九时五十七分逝世,终年七十八岁。发讣告者为中共中央、人大常委、国务院。讣告中谓‘周恩来同志是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是中国人民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是人民的忠诚战士,是党和国家久经考验的卓越的领导人’。又云:‘周恩来同志忠于党,忠于人民,为贯彻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争取中国人民解放事业和共产主义事业的胜利,英勇斗争,鞠躬尽瘁……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建立了不朽的功绩,受到全党全军全国人民的衷心爱戴和尊敬。’”十日,“晨间接到通知,令于下午往北京医院与周总理之遗体告别。……下午四时,乘车往北京医院,部中派一同志来陪往。到者列单行入遗体室,于周总理灵床旁绕行;其夫人邓颖超居侧,与吊者握手。余瞻遗容尚能忍住,及与邓握手,不禁泣下。”

一月十二日,“周总理遗体于昨日傍晚护送往八宝山火化。下午志成来,言胡愈老于送往之途中,见两旁皆站满数排之人,静肃无声。此皆自动送葬,非由招致,人心之向往感动,于此可知。又闻三午言,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摆满花圈,无数人自佩黑纱,自备白纸花,在碑前致哀。……上午将所作挽诗书于宣纸,寄于治丧委员会。”十三日,“闻知十一日周总理遗体火化之后,骨灰自八宝山送来天安门旁劳动人民文化宫,已十二点光景。沿途两旁久候之人肃然观灵车经过,然后散归。”“又闻前日数百人守候于八宝山火葬场,要求一瞻遗容。主其事者允之,然后火化。”“夜间劳动人民文化宫已关闭,而门前桥之南堍,立满致哀之人,哭泣之声相应。”十四日,“三午小沫永和皆至天安门广场,归来言英雄纪念碑前之花圈益多,劳动人民文化宫哀乐闻于外,入而致吊者络绎。至善晚归,从他人处抄得朴初所作挽诗,五言十韵,颇有深致。其中有错字,待他日校正时再录之。”朴初先生的挽诗,后来就录在这一天日记的旁页:“大星落中天,四海波洞。终断一线望,永成千载痛。艰难尽瘁身,忧勤减龄梦。相业史谁俦,丹心日许共。无私功自高,不矜威益重。大鹏自风搏,蓬雀徒目送。我惭驽骀姿,期效铅刀用。长思教诲恩,恒居唯自讼。非敢哭其私,直为天下恸。”

一月十五日,“周总理追悼会于下午三点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会场设在大会堂北门内之大厅中……先坐于大厅旁休息,既而鱼贯入会场。及三点,大会开始,王洪文副主席宣布开会,奏哀乐共致默哀如仪。继之,邓小平副总理致悼辞,历叙周总理毕生之重要斗争与功绩,并言我人宜如何学习周总理,化悲痛为力量,益坚奋斗。至此会毕,到会者循序在正中周总理相片与骨灰盒前徐徐经过,然后出会场。到家时将四点。至善亦参加追悼会……彼列入团中央之行列……五点以后方到家。兀真小沫各于其厂中参加追悼会。此盖统一之布置,各厂咸于下午三点开会。”廿二日,“下午张纪元来,谈及朴初悼周总理之诗于闻耗之日三点即完稿,可谓迅速之极。纪元又谓见其诗者咸谓‘无私功自高,不矜威益重’两句最好,唯周总理足以当之。”

四月四日,“今日为清明节。前此数日即有广大群众往天安门广场献花圈,而中心主题不在纪念革命英雄而集中于怀念周总理。又有大书之标语口号,以及新体旧体之诗。花圈大者七米八,取义于周总理之生年七十八岁。三午周涌小夏皆曾往观。至今日则广场满是花圈与大小字幅,人众拥挤,水泄不通。松柏树上无不挂满,各个电灯杆亦然,总之超过周总理初逝之时。有一青年自称工农兵学员,破指书大幅血书,口呼怀念周总理之语,群众则举而升起之,为之拍照。至诚和李业文来信,言南京与常州近日之情形亦类此。群众所以如此,盖有激而然,此中亦难免有坏人兴风作浪。而群众所激者为何,则余所不欲书,亦余所不甚明晓者也。”

四月五日,“传言昨日天安门前有打伤或打死人之事,今日则有焚烧汽车拘捕人众之事。此种情形,开国以来初见。”七日,“夜间听联播节目,中央发布两项决议。一,以华国锋任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及国务院总理。二,撤销邓小平党内外一切职务,但仍保留其党籍,以观后效。此外新闻报道则叙述天安门之纷扰为反革命政治事件,首都民兵警察如何起而与反动家伙奋斗,广大群众如何热烈拥护之情形。”八日,“今日各厂与其他单位在城内游行,表示拥护党中央的二决议,并祝镇压反革命政治事件之胜利。开国以来,未之有也。”十日,“今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题为《伟大的胜利》,言中央所作两项决议为反击右倾翻案风之伟大胜利。各省市皆于昨日举行集会游行,祝此胜利,并皆发出致毛主席与党中央之电文,表示衷心拥护。”十三日,“昨得通知,嘱今日下午往政协礼堂开会。……登三楼。三点开始,刘有发宣读两项决议,继之讲话。然后到会者相继发言,意同语句同,唯次序不尽同,所谓‘表态发言’,殆亦只能如此耳。近日各方面皆开如此之会,而我人所参加者,乃‘爱国人士’之集会也。”

七月七日,“晨听广播,突闻朱德委员长逝世之讣告。年九十岁,时间为昨日下午三时一分。最近尚于报纸上见朱会见外宾之照片,神态极好,而不数日遽传噩耗,殆以年岁较大,经不得轻微疾病之侵袭欤。四六年朱六十岁,中共驻上海办事处为此在马斯南路举行祝寿会,到者极多。开宴时饮烟台运沪之酒(其时烟台在中共手中),此酒极好,而又为解放区来者,余饮之过多,沉醉自午后至夜间始醒。此事永不能忘,而已越三十年,而朱老逝世矣。”八日,“午后四点,至善陪余往北京医院,向朱老的遗体告别。形容仍丰满,不如周总理之瘦削。在周围绕行一周,与以康克清为首之朱老家属一一握手而出。”十一日,“今日举行朱德委员长之追悼会,而未有通知来嘱往参加,殆是通知名单与前日有所不同之故。”十三日,“上午张纪元来访,携来朴初托带之《朱委员长挽诗》。其诗恳切而音节响亮,颇不错。”

七月廿八,“今晨三点四十分许,余方醒来,觉卧床震动,似闻隆隆声,知为地震。全家皆惊起,共趋中庭。同居各家亦无不起趋于庭。有人言见有光露于空际。震动不知历若干秒。于是大家不敢复睡。余先则立于庭中,既乃坐于廊下,直到天明。老田之妻……出去一周归来言:我八条胡同以地震死二人。一为老妇人,屋塌受压,去砖瓦视之,已死。一为心脏病患者,突然受惊而死。……我寓后院东侧与人家相隔之墙亦塌其上半截。零星损坏亦有数处。……亲友来电话询问者亦不少,且有来话多次者,皆言得传说消息,将再有较重之震动。……但下午及夜间降雨皆极大,院中积水成渠,小孩则为水戏。前有预测言廿八日有大雨,今证其准确。大人则不免愁烦,深感其甚于抗战时期之‘逃警报’,彼时尚有‘解除警报’可企,而今则不知何时乃得解除也。”廿九日,“昨之地震甚为严重,中央发出之慰问电中云:‘唐山丰南一带发生强烈地震,并波及天津市北京市,使人民的生命财产遭受很大损失,尤其是唐山遭到的破坏和损失极其严重。’此电末了作结处引用毛主席语‘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亦为历次地震后发出之慰问电所未用……地震之时间为三时四十二分。据测定为7.5级,震中在北纬39.4度,东经118.1度。”

七月三十,“屡有传言,近日内尚有较大之震须共警惕。……至善下午出前门往视其姑母,则知我妹与其同院之数家皆于天安门前历史博物馆西侧搭棚而居,已过二宵。……居民委员会来言务必勿宿屋中,院中须搭棚。下午乃搭棚于中庭……东西横三长索,于其中段铺数层塑料布,可以避雨,临时卧榻设其下。余则搭一行军床于中间东侧玻窗下,如有警,三两步即可到中庭。”卅一日,“与永和出外观看,出八条,走一段大街,折入六条,经南板桥而归。胡同中之帐篷床铺皆在中间,大街上则靠两旁。如此景象,非目睹则难以想象。……至善往天安门前找姑母,请彼来我家暂居,彼欣然同意,由修甥陪来。我妹数日不敢饮水,未得入睡,未得洗濯,来我家自可较舒适。”

八月三日,“昨日开始写答复外地来问安否之信,两日共写十一封……总之来信必复。”四日,“据传今后六级以上之震不致复发生。下午街道传达,日内将普遍检查房屋,房屋无问题者,即可回居室内。又言所有京中损坏之房屋,将于国庆以前修好。今夜回居余之室中。自廿八日清早离此床,盖七日矣。”五日,“闻知此次巨震,唐山死亡七十五万人,天津死亡十一万人。北京死亡殆不至如此之多,尚未闻其估计数。”十五日,“下午三时许,与至善出门,乘电车至前门下,沿路两旁皆帐篷,电车只能徐徐而行。下车向北,自东南角至天安门广场。则见有邮局与银行之帐篷,书店服装店之帐篷,方在进行其业务。又见出售方出笼之馒头者,推车停于路侧。各个帐篷已编号,如门牌然。帐篷或颇扎实,或极简陋,篷中器物亦多少优劣不一。亦有置煤炉于帐篷侧烹煮者,靠躺榻而看书者,床上有方昼寝者。沿帐篷之界线装临时自来水管,取水洗濯者络绎不绝。帐篷悉在纪念碑之南松树丛中。闻劳动人民文化宫与中山公园亦容纳许多帐篷,而文化宫则居外国人。确否不可知。观眺有顷,乘二路十三路汽车而归”。

八月十八日,“今日广播与报载,十六日廿二时六分,四川省松潘平武一带发生地震,为7.2级,震中在北纬37.2度,东经104.1度。四川成都市与甘肃武都地区均有强烈震感。唯‘地震部门对这次地震曾做了预报,四川省委在事前采取了防震措施,因而损失很小。……’”二十日,“今日《参考消息》载瑞典来访之代表人员报道,彼等于本月初到成都,四日即得我方通知,测知距成都北一百至二百公里地区将发生强震,其期最可能在本月十七日前后,彼等于十一日离开成都往桂林广州,而强震果然于十六之夜发生。……记得六六年邢台地震之后,周总理即发出指示,务须于十年之内能做到先期预报。今于四川此次之震,可谓已如周总理之所期也。……永和闻其友人言,近来同时有十个省或市有地震警讯。大地忽然特别不安定,不知何也。”

八月廿二日,“今日工人来修我寓房屋,先修东边与邻居分隔之墙。我寓属于机关房屋,由房修公司派工人修之。一般居家之房屋则居民委员会组织修理,解放军与学生及各家劳动力协同修之。昨今两次外出,见沿路修屋者纷纷。”廿七日,“来修筑房屋之人有二人来与我闲谈,其中一系队长,为苏州人,毕业于苏州工专。工作服上标‘冶建’二字,为冶金部之建筑队伍。彼辈在甘肃河西走廊及山西太原工作多年……调来支援北京房建公司。修理房屋以今日毕事。”

九月九日,“毛主席于今晨零点十分逝世,巨星陨落,非止我国,举世将永远再念。先是周涌来告,下午四点有重要广播。届时收听,乃闻此耗。广播者为中共中央、人大常委会、国务院、中央军委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书中历叙毛主席之勋业,影响及于全世界,极为得要。后半分数段,举示国人今后之前进事业,皆以‘我们一定要继承毛主席的遗志’发端,殊为恳切得体。入夜再听广播,则有治丧委员会之名单,以及追悼办法:十一至十七日,党政各界与各方代表到人民大会堂悼念,瞻仰遗容;十八日下午三点在天安门广场开追悼大会,全国从电视与广播中收看收听之。”

九月十一日,“今日开始,各方面往人民大会堂吊唁,并瞻仰毛主席遗容。……广播中重复播《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并播各省市自治区之党委会革委会,对中央表示决心继承毛主席遗志的电文,以及各国最高领导人与党政机关之唁电。”十四日,“下午四点过,部中车来,即偕永和往人民大会堂。长安街靠近天安门之处,只有公用车辆行驶,徒步者与骑车者不得通过,以是安静而空阔,唯有站岗之民兵按等距离站立。永和不能陪入大会堂,由服务员扶余上台阶,签名,到休息室等候。觉甚凉,盖开冷气机降温也。饮料为姜糖汤,并备大衣与到场者披上。陆续来者……皆默坐等候。及有人来招呼,余遂与等候之人徐步入大厅,成双行,走近毛主席遗体。怅惘之甚,未能伫立瞻仰。记于一九四九年三月间初次见到,今日为最后一见矣。”十七日,“明日天安门前追悼大会将有一百万人参加。”十八日,“下午三点,在室内看电视播送之追悼大会实况。……全部时间三十分钟。与余同观者,满子,三午,永和,周涌之母,兀真之侄女五人而已。至善在社中,兀真在天安门前,佳佳在彼校中,阿牛在街道委员会某会之所。追悼会之实况,以广播及电视播送及于全国,实为举国参加追悼也。”

十月八日,“临睡听到可惊消息,今暂不记之。”九日,“今日广播并报载中共中央于昨日所作之两个决定。其一为建立毛主席纪念堂于首都北京,俟建立之后,安放毛主席遗体之水晶棺移入堂内,俾广大人民群众瞻仰遗容。其二为尽速出版《毛泽东选集》之第五卷,并陆续出版以后各卷,同时筹备出版《毛泽东全集》。……”十日,“今日两报一刊发表联合社论,题目《亿万人民之共同心愿》,论昨日发表之中央两项决定。末后号召全国须学习毛主席‘三要三不要’之教导,与一切违反此教导之言论和行动作坚决的斗争。又言‘历史经验证明,要搞垮我们的党是不容易的。任何……搞修正主义、搞分裂、搞阴谋诡计的人是注定要失败的’。又言‘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我们要最紧密地团结在以华国锋同志为首的党中央周围,维护党的团结和统一,加强组织性和纪律性……争取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更大胜利,进一步巩固我国的无产阶级专政’。此末后之言辞可觇最近局势矣。”

十月十四日,“今日《参考消息》载外国记者之电讯,言我外交部人员告知彼等,华国锋被推选为党的主席与军委之主席。此事已在各机关传达,街道上亦已有热烈拥护此推选之大字标语,特未见诸报端耳。大约须待有适当机会正式公布也。”十八日,“下午至善往听团中央负责人传达华国锋讲话之要点,党员已先听之,今日则告知党外人员。要点即宣布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四人帮’之种种反动行为,又有彼辈之爪牙迟群、谢静宜,现皆扣留,隔离审查。余八日所记之可惊消息,即指此事。连日报上所载各方面之群众表示要与违反毛主席‘三要三不要’原则之言论与行动作坚决斗争,要与篡改毛主席指示者作坚决斗争,即指此事。实际上已通国皆知,唯未见于报上耳。据各方面消息,凡闻此者无不称此举之英断,诚为大快人心之举。至其具体恶行,闻之亦多,余惮于记之。总之,此‘四人帮’之野心与恶行,盖不下于林彪也。”

十月二十日,“上午部中来电话,云下午听传达,两点时以汽车来接。届时车至,即驰往北郊人教社印刷厂。至则人已挤满大会堂,皆教部及所属单位之人,余仅望见张志公、陈守勤、沈同豫数人而已。台上坐五人,中有二人穿军服。询知派到教部者四人,乃因此次事件而予以军管。中坐军服者先发言说开会之旨,继之则旁坐之二人据文件徐徐念诵。前一文件即昨日至善抄回来者,故余尚能听明白,但中坐者之插话则虽有助听器亦不甚了了……次之传达中央第十六号文件,则余听明者不多,唯记得断言王张江姚‘四人帮’为党内资产阶级,此外则交代政策,凡受其欺骗听其指使者‘改了就好’等意思。此二件皆念诵两遍。散会已五点过。至善亦必将听见此十六号文件,余未听明之处,彼可以为余述之。”

十月廿一日,“至善回来,言今日开始群众游行,游行将连续三天。星期日则在天安门开百万人之大会,且将通过人造卫星,将当日之大会实况播送到全世界。此举使举世周知,大有意义。”廿三日,“今日上午,至善参加社中之队伍上街游行,到天安门。今日为游行庆祝之第三天,累计三日游行人数,当有四五百万矣,此亦前所未有者也。而夜八点后,部中来电话,询可否参加明日天安门之百万人大会。此自当参加。唯须中午先到部中,午后乃与部中人同往天安门……”廿四日,“部中之车于十二点来接。以为时间尚早,往观林老,坐约二十分钟而出。车以一点开行,余与段洛夫、姚力同乘。先至中山公园,坐围廊之栏杆上休息。天宇晴明,人含笑容。继至观礼台之休息室,遇朴初,共闲谈。彼言向不喝酒,近乃喝酒,效余喝白兰地。余云知其喝酒之因。候至两点五十分,始登观礼台。余不登此台盖十年矣。弥望广场,红旗如林,人众整队,殊为伟观。三点开会。先奏国歌与《东方红》。继之,吴德讲话。又继之,工人、农民、军队、红卫兵之代表各一人发言,至四点二十分毕。散出颇迟缓,余到家已过五点。”

十一月十三日,“午后至美请假来看余,携有上海抄来之上海九、十月之际‘四人帮’党羽阴谋造反之按日记录。至美为余择要诵之。原上海市委之人几乎无不陷入,其凶狠者之言词,可恶可恨之极。”十二月廿一日,“下午,郭霞同志送来中央所发《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反党集团罪证》(材料之一)嘱看,言后日当来取回。此件至善已曾带回来一宵,余约略观之。此云须‘家喻户晓,人人明白’,故部中必送来阅看。”廿九日,“郭霞同志来电话,言明日上午批斗迟群,邀往参观。迟群前为科教组之负责人,又为清华大学的书记,系江青之爪牙。去年恢复教育部,迟群并无名义,而操纵部中之事,派其手下人窥伺诸事,极为群众所愤恨。……余曾向郭霞及晓风说过,欲一观批斗会,故郭霞今日来通知也。”卅一日,“晨起极早。七点半,部中车来,乘之出城接董纯才,到政协礼堂。会场在三楼礼堂,榜书‘愤怒声讨王张江姚四人帮,批斗反党分子迟群大会’。八点半开会,主持者云将反党分子迟群押上来,二民兵挟迟群而入,令站于会场之东北隅。于是诸人相继揭发其罪行,指斥其言论行动,询以何故说此,何故作彼,令老实作答。迟之答言余听之不清,且往往为怒斥声打断,大概为抵赖与避重就轻耳。如此场面,在余为初见。会至十一点半散……夜餐时全家围坐小饮辞岁。今年为变化极大之一年,而结果则举国欢畅,此可记也。”

可记的一年到此结束。回头读了一遍,心中大喜:在不知不觉之中,竟把日记编成了纪事本末体,少只少给每一事件加上个标题了。要是让父亲看见,老人家会怎样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