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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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离家一个月,书桌上堆着一大摞报刊,一大摞信件,等待父亲翻阅处理。老人家把来信浏览了一遍,按缓急轻重理出个先后,好排着次序回复。有好几封是求写字的,暂且放在一旁。又把报刊翻了一遍,如有必须看的文章,也挑出来放在一旁,等有了空闲再慢慢儿读。每回旅行回来,这两三天的工夫是非花不可的,要不,就跟离家之前接不上茬了。可是两三天下来,老人家感到视力又大不如前了。才看了一会儿,报刊上的字就模糊成一片了,眼球还觉得发胀。写信的时候,左眼自动闭拢;笔尖是否落到了纸上,只能靠右手三个指头的触觉来分辨;使劲睁大了双目一同看,纸上的字出现了叠影。父亲年轻的时候,哪儿想到过眼睛会跟自己闹别扭呢?抗战中到了乐山,晚上用油盏照明,看书才戴上了老花镜;后来大抵每十年换一副,增加五十度。这副四百度的还是“文革”前买的,该换一副新的了。我找遍了东城西城的眼镜铺,说四百度以上的老花镜没有现成的,得验目配光,镜片得按验得的度数现磨。这等于说,我父亲视力衰退的程度已超越了常轨。

父亲到这时候才想起,近年来眼睛的确用得过了头:大部头的翻译小说,又看了好几部。几家熟识的出版社,又把征求意见本送给他看。尤其是人文社鲁编室的,所谓工农兵编写的鲁迅单行本注释,注得颇繁,小五号字排得密密麻麻,父亲接连看了五六册(老人家做了声明,各篇的所谓“题解”不看。又,这套单行本未见出版)。求写字的越来越多,大多不相识;父亲有求必应,反正那时作了诗词无处发表,因而没想到顾惜自己的眼睛。那首纪念佩弦先生的《兰陵王》,就不知写了多少遍,写一遍就是工楷二百四十九字,不带上下款。有一位缠之不休的年轻人,对联、条幅、册页,楷书、篆字,随意点戏。有一回寄来一叠稍有点儿发黄的旧纸,木版水印的红格子,格子比如今常用的稿纸稍小些;又开列了若干古文的篇名,要我父亲挨次用小楷誊录在格子纸上。父亲看了他的信说,天下哪有这样使唤人的,对我们大发脾气;结果还是抄满了两页,给他寄了去;说不定在信上作了讨饶的暗示,说字写得不好,无奈已经视茫茫了。

往者不可谏,眼下最要紧的是向医生请教,弄明白眼睛出了什么毛病,视力还能不能恢复。首都医院眼科的中西医合作颇为别致,诊断用进口仪器,说我父亲眼压增高,患的是青光眼;左眼视网膜微血管出血;先减压止血,待瘀血全部吸收,再验了光去眼镜铺配一副合适的眼镜。处方开中药,治效不外于降压止血明目,有白药、三七,草决明、石决明,石斛夜光丸、杞菊地黄丸等。医生叮嘱说,目前得让眼睛休息;什么都不看是办不到的,尽可能少看。父亲心里着急,忍不住问:戴上验目配光的眼镜,看书总不会有叠影了吧?写字总可以看清楚笔尖落在何处了吧?不作绝对的肯定,似乎是医生的行规,回答说总会有所改善吧。而结果也确乎如此。新配的老花镜是戴上了,无奈左眼成像模糊歪斜,仍旧不肯跟右眼合作,只得索性把它闭上,看些什么写些什么,只能让右眼偏劳;而且戴上了老花镜,仍旧得加上放大镜。

不看不写是办不到的。在“抓纲治国”的号召下,各行各业都争分夺秒,要把在“浩劫”中丢失的十年追回来。父亲哪儿肯无所作为呢?八月下旬,《人民教育》准备在十月复刊,要我父亲作稿。老人家想起十四年前在福建说过,“教是为了不要教”,意思没表达清楚,于是写了首五古《自力二十二韵》,说教学工作其实跟教幼儿学步一个样。古体诗不能让谁都看得懂,父亲似乎不大满意。年底前,武汉师院中文系创办《中学语文》,来信要我父亲题词。老人家却写了一篇句句着实的大实话寄去:

我想,教任何功课,最终目的都在于达到不需要教。假如学生进入这样一种境界:能够自己去探索,自己去辨析,自己去历练,从而获得正确的知识和熟练的能力,岂不是就不要教了吗?而学生所以要学要练,就为要进入这样的境界。

给指点,给讲说,却随时准备少指点,少讲说,最后做到不指点,不讲说。这好比牵着手走,却随时准备放手。我想,在这上头,教者可以下好多功夫。

我的想法是否得当,请广大语文老师指正。

这一段不足两百字的说明文,要言不烦,清澈委婉。读者诸君不妨从《叶圣陶集》第八卷中,把《自力二十二韵》找出来比一比,意思基本上相同,为凑成五个字一句,用了些冷僻的字,好些句子的组织也离口语远了些;佶屈聱牙的,字数还多出了二十来个,真有点儿不上算。记得一九五九年八月,我父亲发表过一首五古,《语文教学二十韵》,提纲挈领,阐述了阅读教学和写作教学的目的和方法。可惜他当时没想到再写一篇简短的说明文,广泛征求语文教师的认同。

在我的印象中,语文报刊一时间如雨后春笋,有复刊的,有创刊的,而后者大大超过了前者。有各省市出版社办的,有各大中学校办的,有以哪一家语文教学研究会的名义办的,也有什么都不挂靠,自己想办就办的。出版语文报刊得有稿子,这倒还好办,还得找个语文界的前辈来捧个场,于是都想到了我父亲,写信,打电话,还有不远千里从外地赶来的。我父亲以视力极度衰退为由,说今非昔比,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非不为也,是不能也。”我就接过这样的一个约稿电话,代父亲作了婉谢。对方问:“叶老还能说话吗?”我回答说:“说是能说的,只是听不清楚,戴了助听器也不管用。”对方说:“我们登门问候,随便谈几句就行。”不等我辨出滋味来,电话就挂断了。对方还真个来了,两个人,见了面先称赞我父亲身体棒:年纪这样大了,想不到还这样健朗。寒暄过两句就言归正传,一个采访,一个记录。问了记了不到二十分钟,说:“叶老别累着了,今天就这样吧。请叶老注意休息,活上一百岁。”“活上一百岁”虽然没有凭证,总是一句好话。父亲每回听到,总是淡淡地回答:“且看吧。”

那两位到来之前,我就挺懊悔,不该在电话上透露了我父亲还能说话这一信息。心里懊悔还不敢说,怕老人家生气;明知不会冲着我来,可是把空气搞得挺紧张的,算个什么呢?事情可没有了,他们的采访稿第二天就寄到了,字写得龙飞凤舞,说是请叶老过目。我对父亲说:“别费眼力了,让我念吧。”没想到处处是疙瘩,越念越念不下去,最后只好说,“让我先理清楚了再念吧。”我按着提问,像写答卷似的重写了一遍;用粗铅笔把字抄得桂圆般大,让父亲看。父亲改定了,我才誊在稿纸上给他们寄去。在那段日子里,父亲偶尔到哪个学校去谈语文教学,在哪个语文教学座谈会上发了言,总有记录稿要他过目。听我念了,父亲稍作改动的占半数,其余的都得像那篇采访稿似的得全盘推倒重来。碰到这样的次品,我总觉得父亲有点冤。老人家读书写字已经这样困难,为什么不依不饶地,硬要他蒙眬着双眼,透过双重镜片,读那些不想读的记录,改那些不愿改的稿子呢?

附带记一笔,一九七七年八月底,我陪父亲又做了一次自费旅行,避到承德去休闲了一个星期。同行的有叔湘先生夫妇俩和他们的女婿郦达夫兄,唐弢先生夫妇俩,还有谢刚主先生。组成旅行团的创意和联络是叔湘先生,总务工作自然落到达夫兄身上。住的是文津阁。原来藏在那里的《钦定四库全书》早已搬走,楼上剩下一排排大书架,空关着;楼下界隔成若干间,作为招待所。避暑山庄的水面,大小好像跟颐和园相仿;湖边的每一景点,据说都是按照江南的某处布置的,却并非翻版,依稀仿佛,像缩写本。引人注目的,倒是在山庄东北和北方的所谓八大庙。八大庙当时存七座,六座尚完整,都在连绵的山岭高处。早晨傍晚衬着明净的蓝天,映着斜射的阳光,这几座金碧辉煌的喇嘛寺庙,真有点儿庄严肃穆。谁要是望见了,不走近去是决不甘心的。我们做了计划,每天游一座庙,花半天的力气,余下半天彻底休息。谁知汽车只能停在山脚下,抬头一看,石阶又高又多。上不上去呢?父亲算了算说,犯心脏病已是十年前的事了,看来不妨,慢点儿走就是。大家说唐弢先生去年前年接连两次因心绞痛住院,还是小心为上,在山脚下随意溜达吧。唐弢先生一口答应,就坐在汽车里打盹。父亲右手拄着拐棍,左臂由我扶着,一二三四,数满十步歇口气。好容易转到庙门口,站定了回头一看,唐弢先生拄着拐棍走到半山腰了。我对他大声喊:“慢慢走,我们等你。”他站住了,左手拈着个小药瓶向我们挥了挥,示意我们只管朝上走,他随身带着急救药呢。我们父子俩看他一步一个脚印似的走了上来,站定了喘了一小会儿气。大家都笑着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