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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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头里说过,那场伤寒耽误了我中央大学的入学考试。我躺在床上并不怎么懊恼,因为发病之前,我已考上了国立药学专科学校。我想如果考进中大,无非在数理化中选一门,将来到底干哪一行,到时候还得拣肥挑瘦;倒不如药专,就此定了终身,也符合父亲对我的希望:生产出一些供别人使用的东西来的原则。父亲同意我的想法,在我退烧后代我写信给药专,说明缘由请求保留学籍一年。药专居然回信认可。后来家搬到乐山来了,偶尔想到过了暑假还得回重庆去报到,心上又不大乐意。没想到在三月初旬,国立中央技艺专科学校搬到乐山来了,校址选定了江云庵,在嘉乐门外岷江边上。父亲和我只当散步去看看,这座破旧的庵堂还在修理。遇到一位老师曹自晏先生,大家就坐在木料堆上谈了起来。原来在计划中,这样的国立专科学校有二十一所:其中的十五所附设于有条件兼顾的大学中,在去年秋季已经开学;剩下制革、造纸、蚕桑、染织、水产、农产制造等六所无所归属,合办成这所技艺专科学校。父亲和我听说是学习生产技术的,都说错不了。过些天技专招生,我报名考上了农产制造科,四月十日开学。“农产制造”用如今的话说,应该是“农产品加工”。我赶在开学之前,跟满子、至美、至诚,约了在武大的三位旧同学,去游了一趟峨眉。

我们家到了乐山,生活确实安定多了。留在上海的开明各位先生,尤其是五年前喝过我和满子的订婚酒的,来信就常常带上一笔,催我父亲母亲把我们俩的婚事办了吧。在上海,他们一定也这样劝满子的父亲母亲。夏先生在新年里写信给我父亲说,朋友们都是好意,就这么办吧,选定一天,嘉沪两地同时请吃喜酒。婚礼从简,留待我们家东归,照原议借苏州怡园重新办过。父亲回信说,他们夫妇俩都同意丏翁的变通办法,虽说从简,多少还得做些准备,日子容稍后再定吧。直到五月九日,父亲才去信问,定在六月四日中午可好。夏先生回信同意。没想到过些日子,中午常发警报,于是决定改在三日晚上,来不及通知上海,也只好算了。

那三四个月里,父亲母亲为了准备我和满子的婚事,忙了一桩又一桩,那个兴奋劲儿呀,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先是请木工买木料整修房子,天井的后半本来铺着水泥盖着瓦,让木工加上了地板、天花板和板壁,隔成两个小房间,都装上了门窗,一律不上漆,看起来精巧而雅致。右边一间占三分之一,作为二老的卧室,放下一张双人床,就没有什么可回旋的余地了;左边一间占三分之二,放我父亲的书桌座椅,还能放两把椅子和一张小方桌,工作会客都在这儿了。二老把原来住的那一大间让给满子和我做新房。新房倒不用装修,只雇人挑水仔细洗刷了一遍。置办了一套新家具。书桌的桌面是独幅的楠木,也没花多少钱,都说小心点儿用,将来带回乡去,让江浙人开开眼界。喜筵设在“皇华台”,是前清接待巡抚之类高官的驿馆,盖在嘉乐门左侧的城墙上,后轩对着从正北方滚滚而来的岷江。那时由红十字会管着,可以租用,装有电灯,可能因为拖欠电费,给掐了。父亲跑了红十字会又跑了发电厂,才开了后轩的门,雇人打扫干净了,接上了电。跟一家江苏人开的馆子定了六桌菜,买了一坛眉山造的仿绍。六月三日下午,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合家欢,一张满子和我的结婚照。

那天晚上有多热闹,请看《嘉沪通信》第十一号,我父亲于六月六日写给我岳父的信吧。六月四日上海的热闹情形,我们在乐山是十六夜接到了我岳父七日的来信才知道的。父亲于十九日在复信中说:“诸亲友高兴如此,深可感激。翁竟大醉,足见喜逾于常。”最小偏怜女,不在身边将近两年,酒席上亲友相劝,怎能不多喝几杯。据王统照先生的信上说,岳父竟醉卧四五小时始醒,未免喝得过了些。上海到了一百多位客人呢,小一半还是酒友;父亲如果在场,一定也抵挡不住,非喝得个烂醉如泥不可。岳父感赋七绝四首,是勖勉满子和我的。父亲谊不容辞,依韵和了四首。满子找了一方宣纸,让父亲依照同样的格式,抄上他的和作,去裱褙铺叫师傅并排裱成一轴横幅,张于壁间作为新婚纪念。这八首绝句,如今一同编在《叶圣陶集》第八卷里。

同时付裱的,是贺昌群先生送给满子的一幅小立轴:“别母情怀,伴郎滋味”,大概是某支小词中的现成句子。昌群先生的学术意识,跟马翁越扯越远,总得找个人说说呀,于是常来看我父亲,谈着谈着,又常被警报打断。我们家一向听天由命,不跑警报。较场坝处在岷江与大渡河交汇处的尖角上,城墙贴着江边,无处躲避。几个由陆路出城的城门都在三四里之外,还得爬坡,不是我祖母和母亲所能胜任的。可是敌机越发疯狂,重庆连日挨炸,各个县城也轮着来。昌群先生说硬挺也不是办法,帮我们家跟他的房东商量,把三间柴房铺上地板,装上门窗,让我们也搬到张公桥雪地头去住。父亲母亲去看了,地点不错,屋前有小溪,屋后山壁上还有岩洞,就预付了一年的房租,好让房东雇工购料,尽快动起工来。

不久到了暑假。四川省教育厅举办暑期各科教员讲习讨论会,请武大指派五位教员去当讲师。武大就开了个名单去,有我父亲在内,别说征求本人同意了,连个招呼也没打。四川省教育厅来信聘请,我父亲即写信婉谢。没想到过了二十天,说省教育厅派来的小汽车已抵乐山,请五位讲师明天一早动身。亏得有两位说:如此仓促,准备不及,非推迟一天不可。于是父亲马上准备讲说提纲,母亲马上给父亲整理行李。八月十日早上,五位讲师挤在小汽车里颠簸了五个小时才到成都。吃过午饭才知道,我父亲的课排在一个星期以后,十八日才开讲。从这天下午到十八日晚,尤其中间游灌县青神的两天半日记,颇有点儿可读性,今日的风物与我父亲当时所见已略有不同,成都变化之大更不必说。读者诸君可以看《嘉沪通信》第十七号,也可以看《叶圣陶集》第十九卷上的《西行日记》。

而最最重要非看不可的,是《西行日记》的八月十九和二十两天,约三千字。十九日清早六点半到八点半,我父亲讲了第一课《阅读指导》。为什么这样早?就为的避开警报。九时到祠堂街开明等朋友,又一同访朋友。还没到朋友家,警报果然来了,先“预行”,后“空袭”。两人出新西门,行阡陌间,所见所闻与前几次相同,唯时间特长,不得已到友人的同乡家蹭了顿午饭。一时许,警报“解除”,与朋友相别如常,并邀雪舟先生浴于公园中。待返开明,始闻人言今日所炸系乐山,立时大惊恐,心绪麻乱;犹赴商务成都分店之招宴,希望能探听到确凿的消息。最确凿的消息来自航空公司,乃渝蓉客机返航时所见:乐山已炸去四分之三,尚在燃烧中。较场坝哪能逃得脱这一劫?父亲回宿舍跟同事们商量,要求教育厅次日派汽车送大家回乐山。

父亲在成都听到大惊恐消息的时候,我在乐山已经查看过还在冒烟的较场坝了。那天十一点过发的警报,我们一家人除了父亲全都在,还来了一位武大的毕业生吴安贞,母亲留她一起吃中饭。饭后不久听得飞机声,我就登上前面仓库顶上的亭子里去看,只觉得声音特大,好像从岷江对岸的丘陵后面传过来的,其实敌机已经到了屋顶上空。忽然“轰”的一声,只一声,炸弹全部扔了下来。我觉得周身被空气击得很痛,立刻蹿下楼梯,躺在书箱底下,以为炸弹扔过就没事了。忽听得母亲在后边喊:“火!火!”前面的老刘师傅、王幼卿先生和他的三个朋友都往后逃,嘴里喊着“快出后门”。父亲的书桌飞了出来,护壁板成了碎片,玻璃天窗一片火光。这时候才发现,新铺的地板比后门的下沿高出了一尺多。两扇后门不但厚实,还包着铁皮,任几个人怎么拉也拉它不动。老刘去灶上找了把柴刀来,使劲砍地板。柴刀是一向不开刃的,哪儿砍得动一分一毫。幼卿先生吓得跪在地上直发抖,眼泪都流出来了。幸亏我还没有慌,一下子想出了两个办法来。我看到大门的木枢跟它插进的石窝之间,大约有三寸多距离,要大家一齐用力,把左边那扇大门抬高,使木枢的下端脱离石窝,再把门向左边推;果然在左右两扇门之间,出现了一斜条可以挤出一个人去的缝隙。一眨眼间,幼卿先生等四位钻了出去,不见了影踪。我探出头去一看,后边的老城墙映着火光,只靠在城墙上的一座小草屋起了火,看来也快熄了,回身来叫至美、至诚扶着母亲和病着的满子先钻出去,跟着老刘师傅往安澜门的方向走。还留下三个人,我祖母的背驼得厉害,于是让吴安贞先出去,在外面拉,我在里边使劲往外推,总算把祖母推出了这条狭窄的生死关口。

屋子里只剩我一个了,我听见轰轰的火声,看见蹿进天窗来的火星。有点儿留恋似的各处看了一遍,拿些什么好呢?索性什么都不拿。看到父亲常用的澄泥砚躺在书桌底下,就捡了起来插进了口袋。走到前边商务的栈房去看看,那高而且厚的防火墙还真管用,书还没有着火。我明知毫无用处,还是把两扇门拉上了,也从后门的缝隙钻了出来,到安澜门会齐了一家人和老刘。母亲问我带着这一大家子上哪儿去好,我说只有去找贺先生贺师母。城里早已没法走了,只是一片望不见边际的大火。于是雇了条船过岷江,沿着江的左岸慢慢向上游走。可以望见对岸的熊熊的大火快烧到嘉乐门了。好容易到了半边街对岸,我们又雇船回到岷江右岸。老刘对我说:“我就不跟你们走了,得赶快去成都报个信。”说完就挤进了往北去的人流。贺先生夫妇俩已经从山坡上迎下来了,大家都泪流满面。父亲是第二天傍晚才与一家人团聚的。他在二十日的日记上记着,那天教育厅好不容易弄到了一辆小汽车,八点二十分离成都,五小时后在夹江,与徒步北去的难民先头队伍相遇,真个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离乐山五里,在人丛中见武大的事务员董君,“问之,则言较场坝完全烧光,余家人口不知下落。呜呼,余心碎矣!”到乐山,进嘉乐门,车不能再进。“忽吴安贞走来,高声言余全家人口均安,已在昌群所,彼正出城往视。余乃大慰,人口均安,身外物毁亦无足惜矣。”读者诸君,父亲的日记我暂时抄录到这里为止。因为记事,父亲所记和我之所记,大致没有出入,不必重复;而抒情的语句,很可能被我弄巧成拙,大异其趣,不如读我父亲的原文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