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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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嘉沪通信》第一号果然详写了,开头写从重庆到乐山,每夜船泊何地,在宜宾如何赶上初冬的最后一班上水小汽轮,到了距乐山二十里的观音场,又如何换乘四人拉纤的木船,都一无脱漏。我虽然病愈将近两个月,还只能躺在舱里,没有力气凭栏眺望,因而也没有可补充的;只记得泊纳溪的那一晚,听到说汉口失守。还有一件,父亲说各地都有柏油路,其实是三合土路,夯得非常结实,再用大鹅卵石使劲砑光,看起来很像柏油路,下雨天特滑。四川那时没有炼油工业,筑路不可能普遍使用柏油;而夯实砑光,人工最不值钱。

我们家到了乐山,先住的是商务成都分店嘉定分栈的余屋。这个分栈的主屋结构非常别致,其设计思想显然着重于防盗防火,因而猜想本来是一家大当铺的仓库。四四方方的一座用上好木材造的走马楼,上下两层的“口”字中间,架起个四面都是玻璃窗的亭子。紧贴走马楼四周,厚厚实实的砖墙高出屋脊。进出口只有两个,都是钉着铁片的双扇大门。一个在左墙,稍靠前,外边是临街的店堂,住着分栈主任黄幼卿先生和老刘师傅俩;另一个在后墙正中,开出门去是个有天井的小院落。乐山的木材便宜,所有的住房都有地板、天花板、护壁板。天井的左首是狭长的一统间,正好排下五张单人床,住祖母和我们四个孩子;对门一间较方正,先由父亲母亲俩住着。厨房在右首后角落里,是大灶,买樵子砍自山上的杂柴来烧。前半个天井搭着玻璃天棚,后半个盖上了瓦,正好做会客室。后墙正中也有两扇大门通向后街,用护壁板遮掩着。当铺在库房后边造这么座院落,想来是供管事和守护人员住的。乐山有电厂之日,这家当铺大概已经倒闭了,没赶上拉电线。我们只好复古,晚上点油盏。父亲在《初至乐山》那首词中有一句:“更锣灯蕊如中古”,完全是写实。半夜偶尔醒来,不但听得锣声,还听得干涩的喉咙一声又一声喊:“天干河浅,火烛小心!”

武汉大学在武昌东湖珞珈山时,中式大屋顶洋楼有好几座,听听也叫人眼红。教授们都住的小洋房。迁到了乐山,教授们只好分别租住民居,当然得挑精致的。校舍的主体设在孔庙。就我一生所见,除了曲阜那座就得数乐山的了。庙前真有个半圆形的栽满荷花的泮池,院子里古柏森森。两庑隔成了十四个教室,中间的大成殿正好作图书馆。当时内迁的大学,没有别家有如此气派的。抗战一胜利,它当然被看成了敝屣,不知如今还在不在了。电视常介绍乐山的景点,从未出现过孔庙的镜头。这是后事,且不去管他。当时武大空气恬静,主管者只标榜安心读书。学生到乐山入学,都得在“决不游心外骛”的志愿书上签名。父亲听了不免反感。同事之间的交往又颇有官场习气,使我父亲更加怀念困守在孤岛上的、一向无所不谈的各位朋友。“一书便作一相见”,信是越写越勤,越写越长了。调孚先生这时候在上海创刊《文学集林》,看了我父亲的信就摘出一部分,以《乐山通信》为题,发表在第一、第二两辑中,受到了不少《中学生》老读者的关注。

乐山是座小城,较场坝顾名思义,早先应该是城门外的练兵场,这片空地后来逐渐扩建成为街市,于是沿着岷江又造了一座城墙,较场坝就此成了街名。老城墙还留着,在我们家的后边。大街南头的城门叫安澜门,安大渡河的澜。大渡河跟北边来的青衣江汇合,向东流了四十里,流过安澜门下,顺着左首那条叫作九龙滩的鹅卵石堆成的大堤流入岷江;大堤对岸却是卵石滩,涨水时成为一片汪洋。岷江自北而南,水浅时有九龙滩拦着,只能通过东端的滩口跟大渡河汇合;到江水大涨时漫过九龙滩,也成为一片汪洋,那哗哗的水声,睡在床上都能听见。乐山大佛在九龙滩稍南,面对着大渡河。当地人说:大佛若是想洗脚,嘉定人没得说的,都得喂鱼。其实说的是,乐山城墙高不过大佛的脚背。岷江东岸是一带红砂石的丘陵,都跟凿大佛的那座山差不多高,山上树木葱茏,裸露的岩石显得特别红。父亲写的《初到乐山》调寄《鹧鸪天》,三、四句七言须用对仗。他用“翠丹崖作近邻”对“更锣灯蕊如中古”,确是初到此地的突出印象。又有一首七律《游乌尤山》:

乌尤耸翠接凌云,石磴虚亭并出尘。

差喜名山随老母,顾非美景值良辰。

江流不写兴亡恨,云在自怜飘泊身。

木末夕阳淡无语,归樵渐看下前津。

我祖母一九三八年年初到重庆已七十三岁,置“老不入川”的古谚于度外。如今来到这江山如画的古嘉州,我父亲发愿要侍奉老母去游一趟凌云,游一趟乌尤。一家人两次乘船渡过岷江,让祖母和母亲乘着滑竿上到山顶。我们指着积雪的峨眉让老太太看,不知她看清了没有,大佛反正是看清了的。“避寇七千里”,居然全家还都在一起,还能对老母尽了这样的一份心,父亲感到自豪,又觉得缺少什么。少了些什么呢?眼前的“美景”是无可比拟的,只可惜未“值良辰”。

直到第二年五月初,才从内迁江西宜山的浙大,来了一位在景云里我们家寄住过的贺昌群先生,而且不久把家也从成都搬来了,住在嘉乐门外张公桥雪地头农家。昌群先生到乐山来,专为协助理学家马一浮先生创办复性书院。上海的朋友们知道了办书院是最高当局的授意,倒真个当作新闻来议论:调孚先生斥为开倒车,振铎先生说昌群不该跟他走,夏先生打听所习“六艺”是否“礼、乐、射、御、书、数”。父亲复信回答说,其所教“盖诗、书、礼、乐、易、春秋也。最难通者,谓此六艺可以统摄一切学艺……其实此亦自大之病,仍是一切东西皆备于我,我皆早已有之之观念。试问一切学艺被六艺统摄了,于进德修业,利用厚生,又何裨益?……大约理学家讲学,将以马先生为收场角色,以后不会再有矣。”父亲以为书院学生决不会多,聊备一格未尝不可。昌群始到乐山时,对马老先生推崇备至,而“意识到底与马翁不相一致”,他“赞同熊十力之意见,以为书院中不妨众说并陈,由学者择善而从,多方吸收;并谓宜为学者谋出路,令习用世之术。而马翁不以为然,谓书院所修习为本体之学,体深则学自至,外此以求,皆小道也”。两人越说越僵,终于在七月初,昌群先生声明不再参与书院的事。

抗战之初集中在汉口的文化出版界人士,这时候大半迁到了桂林。一九三九年年初,愈之先生就在桂林创立了文化供应社,开明的旧人云彬、彬然、锡光先生都成了文供社的骨干。子恺先生和祖璋先生这时也在桂林教书。三月,雪山先生从上海走浙江、江西、湖南一线到达桂林,在办事处请开明的老朋友老同事吃了顿饭。大家都说当初把《中学生》停了实在可惜,大后方青年正需要这样的一种杂志。愈之先生说:“人手差不多都在这里了,可以把《中学生》再办起来么。”他接着说了几条意见:一,仍用开明的名义出刊,这不能变。只消组织一个编委会,挂在桂林办事处下边就是了。二,原来的社长是丏翁,他在孤岛上,会给他造成麻烦的。可以改请已在乐山的圣翁,需征得他同意。三,战争期间时局变化太快,最好出周刊;不得已而求其次,也非半个月一期不可。大家赞成先编起半月刊来再说,可以在《中学生》的刊名后边加一条“战时半月刊”,以引起读者注意。大家请愈之先生任主编,他说他还是处在幕后好,具体编务由云彬、彬然、祖璋三位负责。大家都很兴奋,彬然先生第二天就给我父亲写了封长信,把这次聚会的气氛都表达出来了。我父亲马上回信说:当个挂名社长没有问题,可是什么忙也帮不上。乐山到重庆每周只有一班飞机,重庆到桂林班次稍多,也不是天天都有,半月刊的稿子经得起一来一往,在空中飞二十来天吗?有问题只好请教愈之先生,重要文章得请他过目。此外说了两件事,一是要说真有所见的话;二是因痛恨汪精卫卖国投敌,说要特别提倡个人的志概和节操。五月一日,读者终于又见到了久违已二十三个月的《中学生》。没挂名的愈之先生花力气最多。可惜一年之后,他不知有什么要紧事,连告别也来不及,去了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