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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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一九三八年三月廿七,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简称“文协”,在汉口开成立大会,我父亲是主席团成员。楼适夷先生在会前就写信来说定,只需同意列名,如有困难可以不到会。五月四日,《抗战文艺》在汉口创刊,我父亲任编委,可能也是适夷先生说定的,只好挂了个名。直到七月九日出版的十二期上,我父亲才发表了一篇《抗战周年随笔》,有点儿像逼出来的。这一年来,除了把一家子从苏州迁到了重庆,为抗日战争贡献了一些什么呢?我父亲只好从一年中作的诗词中挑出几首,向读者诉说诉说自己的心境。在大后方,我父亲这样写还能博得少许同情;如果在孤岛上,很可能成为日趋没落的典型。柯灵先生当时在上海《文汇报》编副刊《世纪风》,经常到开明走走。八月初见了我父亲写的《题伯祥书巢》,就抄了去登了出来。这首四十韵的七言古体分为三段:一是想象老友困守孤岛的生活,一是实录自己流寓重庆的生活,一是预期凯旋时相见的欢欣。不料上海有家报纸大骂我父亲太不前进,值此抗战时期还有心赏芍药,啖樱桃,放不下手中的酒杯,还叫人去钻古书。柯灵先生被弄得很尴尬,组织了文章反击。伯祥先生还动了气,连忙给我父亲写信。我父亲九月廿四回信说:“上海报纸骂弟不前进,弟本未前进,骂得其当,无所不快。青年人之心理,我们均可原谅。”

自从二月中旬学校先后开学,我父亲主要忙的就是赶来赶去上课,批改大学生、中学生的习作。至诚去巴蜀住校了,满子、至美和我,帮母亲料理家务。柴米油盐,也颇有可说的。如用的燃料在别处就没见过,当地叫“峦炭”,火力很旺,经烧而没有烟,后来才知道是才开出的烟煤,在离窑洞不远的地方堆成垛,糊上很厚的一层泥,点火烧燃,等到泥缝不再冒烟了,用水把火泼灭就成。这不是土法制成的焦炭吗?化学课本上却从来没提到过。父亲就喜欢听我讲这些可以溯自远古的新鲜事。到了五月里,至美和我都进了国立四川中学。中学而“国立”,真个是从来没有的新鲜事。原来东线战场节节失利,在汉口,自江苏、安徽等地内撤的流亡学生成千上万。国民党政府害了怕,怕学生们聚众闹事,更怕他们往陕北跑。何不给几所名牌省立中学来个双提级,以增强吸引力,于是本已打算西迁的省立扬州中学,就成了国立四川中学,并扩充学生名额至一千数百人。在汉口报名的,连吃的穿的都由国家供给,并由学校组队带领入川。至美去的是北碚女生部,我去的是合川高中部,分别与同学结队乘轮船溯嘉陵江而上。我是在立达毕了业的,去年那场猩红热生不逢时,耽误了会考,毕了业不能算数,得待今年补考。到得今年,教育部把会考给废了,还有谁来给我补考呢?父亲说,这没头官司要打也找不着主,不如凭我在立达的历年成绩单,去插他们的毕业班,通过他们的毕业考试,理直气壮地混张文凭算了。我们兄妹俩都是在重庆申请入学的,既然家在本地,绝非流亡学生,国家不予以任何供给,一切费用均归自理。五月初开学到七月初学期终了,才两个月,两人各缴费三十九元。

七月初,我毕业考试完了就回重庆。巴蜀已放暑假,勖成先生拨了三间学生宿舍供我们家消夏,一日三餐包给学校伙房,省去了不少家务事。我下了轮船就直奔巴蜀,没再去西三街。知道洗人先生已于前几天乘汽车去贵阳转昆明,打算在那里设点;然后乘火车去海防,换乘轮船经香港抵达上海,协调大后方与孤岛之间的经济问题。开明创办的时候,经理由杜海生先生担任,出版物的版权页上印得明明白白,大概表明经济方面的问题由他负责。后来,杜海生的名字换成了范洗人。在汉口,我应该见过他,才隔了几天,他就上船西行了,没留下印象。在重庆西三街,我同他朝夕相处了一百来天,知道他比我父亲长十岁,蓄着疏朗的长须,我们都唤他范老太公。他年轻时去日本留过学,在西北垦过荒;有一天单人匹马,半路遇上雷雨躲进了山沟,不想山洪暴发,差点儿送了命;后来不知怎么的由实业界转到了金融界。父亲和他这次在重庆一别,再见面已是四年之后在桂林了。父亲作了首七律《桂林赠洗翁》,如今编在《叶圣陶集》第八卷中。这类题赠诗,大多为了祝颂,为了酬答,为了干求,我父亲这首七律似乎全无所为,像画家看到某个人物,只感到非把他画下来不可似的。我的体会如此,不知读者诸君能否认同。

重庆苍蝇特别多,八月初,肠胃传染病流行;中旬和下旬,至诚、满子、我母亲,先后染上了痢疾。廿九日,我母亲方止泻,面容憔悴不堪,我又突然腹痛难忍。父亲陪护我去看了五位西医,都说是伤寒,除了保养,别无他法。想起铮子公公和吉子姐,我心都凉了。母亲主张请中医治,恰巧父亲有位朋友戴应观先生也住在巴蜀,给介绍了一位南京来的名医张简斋先生。这次大病,父亲在《渝沪通信》第二十五号中已说得详详细细,我想从病人躺在床上的见闻做少许补充。那位张老先生来的时间总在晚上九点以后,据说嗜好甚深。在南京,许多达官贵人请他看病,烟土是内部特供的。出诊时到了病家,轿子停在门外,先进来两条汉子,看清了房内确有病人,才出去搀扶张老先生,据说为了防匪徒绑他的票。瞧他的神色,他不喜欢病家多说话,好像说多了会扰乱他的思路。总是他问,我父亲才答,母亲和满子站在一旁不作声,屋子里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老先生工笔誊毕方子,站起身来交代了几句方告辞。诊金六元六角交与跟来的汉子,其中的六角是轿费。时间将近十点了。医生并未吩咐他开的方子必须当夜喝下,可一家人都把它看作仙丹,早一分钟喝下,效果一定大不一样。满子自告奋勇,揣着方子摸黑爬上二百来级的观音岩,要跑到曾家岩才有药铺子,抓了药回来在观音岩顶上买根火把,照着脚底下直奔下山。祖母还扇着小炭炉等着呢,连忙按医生吩咐的煎好药。等我喝完大家躺下,已是半夜以后了。

在二十五号信中,父亲提到受了三次大的惊吓。头一次我腹痛正厉害,两位一同报考中大的同学考完了来看我,把数学考题跟我说了。我躺在床上没用纸笔,竟一道又一道在脑袋里全解出来了。思想一集中,痛的感觉就好像越隔越远,最后竟消失了,可是也疲倦极了。第二次腹泻不止,据说这叫“漏底伤寒”,是没有治的。我母亲什么也不顾了,赶去请教张老先生。他一点儿不着急,拿起笔来开了张方子,只白扁豆衣一味药。母亲抓了药回来,熬了一大碗给我喝,当夜泻就止了。第三次,父亲似乎记错了,应该是“第三候末”。我出汗出得疲倦极了,只觉得屋子里人影幢幢,不知他们忙些什么。母亲凑在我耳朵边上叫:“小墨、小墨,醒醒。”我断断续续地说:“我困,让我睡。额角上全是汗,给我擦一擦。”热毛巾稍稍有点儿烫,按在额角上真舒服呀,我又睡着了。第二天我醒得很早,觉得浑身轻松,祖母坐在我脚边头,抚摩着我瘦得像干柴的腿。她看我微微张开眼,对我说:“小墨,勿要挺直子脚,吓杀人哉。”我看父亲躺了二十几天的桌子空着,门边母亲的床也空着,问了祖母才知道,他们和满子为我着急了一夜,直到天蒙蒙亮,看我暂时不至于出事了,才让祖母一个人看着,他们到隔壁房间打盹去了。这一夜,我把一家人折腾得够呛。几身大汗过后,我手脚冰凉,四肢挺得笔直,昏昏沉沉,再也唤不醒,只鼻翅儿还微微扇动。后来喂我水,发觉我能下咽了,小茶壶里的水一连喝了半壶,脉搏也稍有增强。他们才稍微放心:这个关卡看来又闯过去了。

从父亲的信中可以看出来,他对张老先生的医道和医德,都佩服得无以复加,一页页处方,都整整齐齐夹在日记本里,后来在乐山遭炸,和日记一同烧得灰都不剩了。后来听说这位名医,在重庆大隧道惨案中死于非命。从父亲的信中还可以看出来,他虽然时常跟在上海的朋友谈起青石弄的房子,似乎越来越觉得,当年造它就是多事,如今沾上手,弄得甩也甩不掉了。父亲热心打听的倒是故乡的人。一类是出身于诗礼之家的维持会头目,谁谁谁谁,似乎一个不出所料,就是十二年前他在《苏州评论》上抨击过的那一群。父亲要打听他们在太君面前如何奴颜婢膝,相互之间如何钩心斗角,好进一步揣摩他们龌龊的内心,揭穿他们所谓“维护桑梓”的假面。另一类是谨守夏夷之防而生活上没出路的前辈和朋友。提到回数最多的是我母亲的三姑丈,我的长胡子公公。父亲在信上问起的计髯、硕丈、计老先生、硕民老先生,其实是一个人。母亲的三姑母身体本来就弱,又加上贫而且病,第二年在水乡黄埭过世。虽说没料到,却在意想之中。

《渝沪通信》的末了一封,第二十八号,写于十月十八夜。再往后数的第五个晚上,我们一家七口又挤在溯江而上的客轮里了。父亲给上海朋友的信,每一号都厚厚的一叠,把信封撑得鼓鼓的;唯有这一封只一张信笺,字数还不到二百四;尤其是笔调,叫人感觉到有点儿索然。父亲自己好像感觉到了,要不干吗在最后添上十二个字:“杂事忙乱,不能多书,后当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