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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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我父亲去乐山武大任教,确是陈通伯先生到重庆来邀请的;邀请的不止我父亲一个,有愿意去的,也有不愿意去的。据后来定居台湾以终老的苏雪林先生说,当时武大的文学院院长陈先生,“立意要把全校的基本国文课程好好整顿一下。素知叶氏对国文教学极有研究……请他选择教材,制定方针,领导全校基本国文教师工作。那时国文系主任是刘博平先生,叶氏则俨然成了个没有名义的国文系主任,不过他的权限止于基本国文罢了”。陈院长请我父亲去是为的架空刘主任,我父亲不但当时没料到,以后也一直没觉悟。在动身之前,他写给我岳父的信上说得十分单纯:“不为学问,不为文化,为薪水耳。”后来在基本国文开课之前商量课文,都说大家先开个目录再讨论吧。我父亲真个开了个目录带去,大家又都说就是它吧,基本国文么,总跳不出这些篇去。父亲在世之时,苏先生在台湾出版的著作上是怎么说的,他不可能知道。要是知道了可能会莞尔一笑:“幸而都过去了,当时真没想到背后会有像苏先生说的这么一出。”

苏先生在她的《文坛旧话》中还记着,有一次为了纠正我父亲“发狂捧鲁迅”,她“竟闹了小小意见”。她说:“他一日拟国文常识考题,竟有鲁迅文坛地位如何?他的著作以何者为最有名等等?我忍不住发言了,我说鲁迅不过是‘左派’有心塑造出来的偶像,国立大学提到他的名字似乎不宜。叶坚持不改,我不觉愤然情见乎辞,叶亦怫然情见乎色……鲁迅一辈子恶骂‘西滢教授’,西滢即陈通伯氏,圣陶受陈礼聘前来,宾主相得,可是叶也知道鲁迅骂通伯的话太不公。……为什么一提到鲁迅,他心里的天平便失去平衡呢?……”苏先生读不懂鲁迅的文章,这话我在乐山就听我父亲讲过。苏先生这样仗义执言,“愤然情见乎辞”,我父亲恐怕也只好“怫然情见乎色”,难道说让她牵着鼻子,跟她对骂?是否“坚持不改”可不一定,出的考题要是果真如苏先生所记,似乎还非改不可,没法坚持,因为叫我父亲自己作答,他也答不上来。搁了二三十年的陈芝麻烂谷子,至多只能说有过如此这般一回事,旧话就是旧话,哪能一个字一个字顶真。

七月十三,头一个学年将结束,我父亲接到武大的续聘书,为期两年。他在日记上带了一笔:“余本无为大学教师之想,因缘凑合,乃将继续为之,诚出所料也。”父亲接着了续聘书为什么会感到出乎所料?难道就为了在基本国文课上讲了一篇《孔乙己》,就为了苏先生有一回“闹了小小意见”,好像都不相干。更使我感到出乎意料的是,有些事经父亲一点拨,我才恍然大悟。九月廿三,国文系开会讨论下个学年开课前之准备,派定各人负担的课程,“并议定课文必须文言,作文亦必须作文言”。在父亲一九三九年的日记上,会看到国立大学的国文系竟会做出这样的两个“必须”的决议,真叫我信不过自己的眼睛。父亲却接下去说:“在座诸君皆笃旧之辈,于教学无所见地,固应如此。”原来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接着还说:“余以一人不能违众意,亦即随和而已。”这也是老实话。你说他们对教育无所见地,他们却认为教学之所系全在于文言,这真叫可怜无补费精神了,只得随和算了。

父亲开了会回来,顺便去中药铺给满子抓了两服药。满子开始犯病,还在遭炸前一个星期。武大的校医说是怀了孕,叫她卧床休息。过了三天,流血居然止了。遭炸那天,从较场坝到雪地头,走走歇歇四个小时,就感到头晕恶心,到了贺家见床就躺倒了,大腿上都是鲜血。一个多月来,西医中医都请了,都不见效。下床的时间越来越少,胃口越来越小。流血的颜色渐渐转黄,嘴唇没有了血色,脸发肿。中医是数学系教员萧君绛先生。他说脉象有孕,症状又不像,老说开个方子服两帖再看吧。西医有家仁济医院,外科主任杨枝高医生颇有口碑,本来是成都四圣祠医院的外科主任,年老退休回乡,是发挥余热了。他说满子的病看来得动手术,不算什么大手术,总是早一点做为好。又说他自己年纪大了,劝我们还是送到成都的大医院治疗。去成都,只要肯花钱,乘滑竿三天就能赶到;乘小汽车只要五个小时,可是上哪儿去雇小汽车呢?还得有医务人员护送,要不然半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可就呼天不应了。父亲在十六日中午写给我岳父的信上,不得不把满子的病情和面临的困难说清楚了。又说:“我们对满子与自己的儿女无殊,必尽心竭力将护她,以迄于痊愈。翁与夏师母放心可也。明知说起了此事,必使翁等心里又多一件事,但匿而不告亦不合情理,故敢书之以闻。”

父亲廿三日抓来的药,满子第二天早上喝了,又都全吐了出来,只觉得左边股际酸痛难忍,先还两三个小时停一会儿,到了晚上竟酸痛不止,并流血不止,整整一个通宵。廿五清晨,雇滑竿让满子躺着,我走在前头,先到萧先生家院子里。萧先生推门一看满子的脸色吃了一惊,说没料到病势变得这么快,姑且再开张方子试试。我接过方子,让滑竿抬仁济医院,进了门诊室。杨医生和内科主任,还有个院长美国人,用英语商量了一会儿,才郑重地对我说:不能再耽搁了,再不动手术让血这样流下去,就没有救了。我只得让满子留在病房里,请护士照料着,赶快跑回家跟父亲母亲商量。大家说只有听医生的了。母亲跟我赶到医院,表示同意手术。于是急转直下,医院立即从手术室消毒起,做各项准备。

第二天上午,由父亲在例行手续上签了字。下午三时杨医生主刀,七时半包扎后抬回病房,满子尚在昏迷中。经过开割,满子患的病就一清二楚了,原来是“子宫外孕”。怀孕时胎盘本该附着在子宫内壁上,如果附着在输卵管、卵巢或腹腔内的其他部位,就成了子宫外孕。满子是胎盘附着在左边的输卵管内,输卵管被逐渐长大的胎盘擦伤了,就开始流血;最后被撑破了,就酸痛难忍,流血不止。杨医生把满子左边的卵巢和输卵管,连带附着在上面的胎盘全割去了。过了半个多小时,满子从麻醉中醒来,才知道已经回到了病房里。右手背上挂着注射生理盐水的输液瓶,不能动弹。父亲轻轻地抚摩着她的右臂。母亲不停地用脱脂棉蘸着温水,滋润她干裂的嘴唇。父亲不忍马上离开,请来帮忙的吴安贞去跟我祖母报个平安,说清楚他自己天一亮就赶回家,和她老人家一同生炭炉烧水煮粥。我们家反正没有什么了,在房东的帮助下,已经搬进了才修葺完工的山麓野屋。这一夜,屋里只剩下我祖母一个人,不知她可曾睡着。

杨医生天才亮就来查病房。从他安适的笑容看得出来,对自己昨天做的手术颇为满意,却推说是我们撞着了好日子,昨天正好是团圆节的前夕。可不,我们都急昏了头,满街都在卖中秋月饼,我们竟视而不见。满子恢复特别顺利,连杨医生都觉得诧异。十月一日,父亲写了封长信给我岳父,报告手术特顺利,跟头一次报告病情的那封正好相隔半个月。可惜《嘉沪通信》自二十号以后已全部遗失,没法从这封喜报平安的信中也选摘出几句来,在情绪上做个对比。

乐山被炸之后,我们家“无衣无褐,何以卒岁”,可也没就此趴下或散伙,亲友们推衣赠袍的不少,父亲一一记在日记上,就因为感铭于心。日记上经常叹息“买不完的布”,有时还记着种类和匹数,花了多少钱。家里像个成衣铺,除去至诚还小,别人没有闲着手不动针线的。祖母快七十五了,还能自己穿针引线。父亲和我是生手,都学会了好几种针脚,知道在哪儿必须用哪种针脚。剪裁全仗母亲,从衬衫、单褂、夹袄、棉袍到罩衫,她都能一手落。最次的土布是木机织的,才一尺二寸宽,要五六幅才拼得成一幅被里子。至诚说“蹭痒痒倒挺舒服”,其实他穿的衬衫也是这种土布。母亲不知从哪里学会了用靛青把土布染成蓝色,给我做长裤,给至美做大衣;用栀子把土布染成黄色,给至诚做童军装。父亲的日记上好像没有说到床。床就是有四条腿的一个大木框,床板是两张粗篾条编成的大窟窿竹篦子,再铺上一尺多厚的干净稻草,一条薄薄的褥子。起初是坑坑凹凹的,睡上一个来星期,稻草就差不多被压平了。

父亲在被炸的第二天从成都赶回乐山,当夜给上海的亲友写了封短信,一报全家老小人口平安,二报身外之物全部烧光,结语是“重新来过就是了”。到阴历年底差不多半年,满子的病还在中间插了一杠子,居然做到了“我复何所求,一笑堪卒岁”。这是父亲的四首五古《移居城外野屋》第二首的末一韵。衣被齐全,生活方面已够满足,没有更高的要求了。可这“一笑”,却变得越来越勉强。

一九三八年年底,汉奸汪精卫等公然出逃,叛国投敌。国民党当局却不立即声讨,政界军界中各种小道消息飞短流长。父亲在旧历除夕作了首七律,尾联是:“午夜角声思战士,厌听窃窃说和戎。”川军当年出三峡开赴抗战前线,那赳赳桓桓的场面,下江人都见过的;谁知进了四川,莫说敲锣打鼓夹道欢送了,看见的尽是用麻绳拴成串的,精瘦的会让一阵风给吹跑了的壮丁。物价是哪天涨起的,也说不清了;开始还是悄悄地,一成两成地涨;成倍地撒野往上翻,是一年以后的事,可已经有这里那里闹抢米的风声了。一九三九年就这样杂乱无章地过去了。孔庙里的武大照常上课,父亲仍旧去宣讲文言课文,抱回来一叠又一叠批改不完的文言课卷。他又填了四首《浣溪沙》,后来朋友们凡看到的都说好,好在把那年初冬住在山麓野屋里的心绪,像一幅幅尺页似的都画了出来。其中有一联好像是直抒胸臆的:“章句年年销壮思,音书日日望遥青。”说自己年复一年,跟着那些笃旧君子在文言文里打圈子,快把想做些事业的志向都销蚀尽了。只巴望远隔群山的老朋友天天有航空信来,消解他积在心头的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