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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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孔德沚阿姨租定了景云里十一号半,不久就把家搬来了。那幢房子天井稍小,西南角缺一块,成了梯形;客堂的西南角也少了一扇窗的位置,在墙角下放张单人沙发,正好是主人的座位,可以纵览全室。沈老太太和气,健谈,母亲常去看她,尤其在上街之前,问她要不要带些什么。孔阿姨怀着孩子,不便多走动。老太太经常坐在东壁下的长沙发上,右首边正好望见有谁上下楼梯,有谁从后门进出。雇着个不声不响的年轻女佣,乌镇带出来的,叫梅姑娘。沈霞似乎小我三岁,沈桑更小两岁,我和妹妹至美常过去跟他们玩。老太太戴着白铜边老式眼镜,看着书给孩子们讲故事。书就这两本,都很旧了。一本是石印的《封神榜》,另一本很奇怪,里边都是美国电影的故事,形式像电影院里发的说明书,只是字数稍多,以把故事说清楚为度,老太太讲的时候还得加些补充。这样的书,我在别处都没见过。沈霞他们有个小娘舅,年纪还很轻,暑假里就住在他们家里,很能变着法子带孩子们玩儿。

有一天,梅姑娘慌慌张张跑过来唤我母亲,说少奶奶见红了。母亲叫她快去雇两辆黄包车,赶到隔壁跟老太太两个拎了个包袱,扶着孔阿姨等在后门口,黄包车一到,母亲和孔阿姨各乘一辆,去医院了。直到晚上,母亲才回来告诉老太太说:“孩子流产了,是个女的。德沚血已经止住。福民医院是日本人开的,护理很细心,不会出什么事的。德沚请老太太放心。等一会儿叫梅姑娘弄些什么吃的送去。医院里全有,只怕德沚吃不惯。”老太太叹了口气说:“满盘橘子红彤彤,不知哪个来做种。小孩留不住,也是命里如此。雁冰两三天里就要回来,行李已经先到了,一位小姐送来的。”母亲问那小姐是谁。老太太说她不便问。

父亲听母亲说沈先生要回来了,真个喜出望外,关照母亲对谁都别说。第三天父亲上班,刚出后门,瞧见个穿白纺绸长衫的背影向隔壁的后门里一闪,就回进来对我母亲说:“雁冰才回来,先不去打扰他。抽空跟老太太说一声,我吃过晚饭去看他。”交代完照常去上班。等吃过晚饭,父亲带着本新出版的《小说月报》,就去隔壁了。母亲收拾好桌子才去,我紧跟在后边。他们一家子都在客厅里,除了还没有出院的孔阿姨。沈先生似乎更瘦了,他真个坐在西南角那只沙发上,得意地讲在镇江码头过检查站遇险的故事:那个兵看他这身打扮,手上却连小皮箱也没提一个,产生了怀疑,结果从身上搜出了党支部托他带的那张两千元的支票。沈先生对那个兵说:“你想要,就拿去吧。”那个兵吃没了支票,真把沈先生放过了;他不知道这张支票没有担保是兑不成现金的。沈先生通知了党支部,又挂了失,就这样了了。大家掩住口笑了一阵。沈先生和我父亲谈起《小说月报》来,我母亲陪老太太谈家常,我的耳朵不知听哪一边好,打起盹来。

人们说,沈先生写小说是受了我父亲的鼓动。鼓励自然是有的,遇到了《小说月报》的前主编,遇到了各方面的条件这么好的作者,我父亲还能不鼓励几句?其实写小说的念头,在沈先生心里早就萌动过,“倒是写小说的材料”之类的话,常常出现在他的回忆录中,当时事务忙碌,哪有工夫构思。如今倒好,成了蒋介石的通缉犯,不得不躲藏起来,尽有时间把这些年的,就是“这个不寻常的时代里的生活”,一一写下来了。一开头他写《幻灭》,前半部才写得就给我父亲看。我父亲第二天早上就告诉他决定用,立刻发稿,赶在九月号刊出,催他快写后半部,好在十月号接上。沈先生给逼得没法,只好答应,自己起了个笔名“矛盾”。父亲说没有人姓矛的,给加了个草头。这个故事谁都知道。一九五七年,沈先生给新版的《蚀》写后记,对他当年为什么取名“矛盾”,做了三百来字的一段说明,最后的结论是:“大概是带点讽刺别人也嘲笑自己的文人积习吧,于是我取了‘矛盾’二字作为笔名。但后来还是带了草头出现,那是我所料不到的。”这样说来,那个尽人皆知的故事必须更正了。

《幻灭》写的是两位性格不同的女士,被卷进了革命浪潮的故事,读者的欢迎可想而知。有人说作者肯定是个老手,却猜不出“茅盾”到底是谁。徐志摩先生向我父亲探询说:“这一篇是你写的吧?”我父亲答了一句:“我哪里写得出来。”他心照不宣,不再问了。沈先生写完《幻灭》,正打算写下一篇《动摇》。我父亲跟他商量说:“《小说月报》缺少有分量的评论。你先前专写评论,是不是换个花样,先写篇作家专论。”沈先生考虑了一会儿就答应了。我父亲第二天上班,请调孚先生收集了近两年的文学报刊,晚间送了过去。沈先生先写了《王鲁彦论》;听建人先生说,鲁迅先生不打算在香港久住,就要到上海,他又赶写了一篇《鲁迅论》表示欢迎。我父亲当然接受了这个好建议,调了个次序,把《鲁迅论》刊在十月号的《小说月报》上。

沈先生一直躲在楼上写文章,从没见过他下楼来。父亲差不多天天晚上过去的,给沈先生送去书籍报刊和信件,偶尔谈到深夜才回来。难得有别的客人,总之我没见过。陈望道先生劝沈先生去日本,说老躲在楼上不是个事。那时去日本不必办签证,只要买船票就成。日元的兑换率又较低。小日本这样做,主要为了便于走私和窃取情报,并无优待观光的意思。因而去日本留学的青年特多,“四一二”事变后又添上了许多“亡命者”。第二年七月初的一个晚上,我父亲母亲陪德沚阿姨,送沈先生上船。沈先生在上海十个来月,帮我父亲解决了不少编《小说月报》的大问题,临行前又答应有什么作品都寄给我父亲处理,包括稿费的领取和支配,父亲简直成了个经纪人。他又托我母亲多多关照老太太。

上一年七月出版的《创作号》,渐渐显示出功效了,老作者又有几位寄作品来了,初次投稿的尤其多。生活在那个不寻常的时代里,憋在肚子里要写的东西实在多,在白色恐怖的重压下,大家未免要估摸一下分寸,看看别个是怎么写的。在这一年半中,我父亲总共代振铎先生编了十八期《小说月报》。丁玲阿姨回忆说:要是我父亲不发表她的第一篇小说《梦珂》,她今生走的可能是另一条路。我想:“可能”并非“必然”。如果《梦珂》退回去了,她就此打消了创作的念头,当然得走另一条路了。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她或者把《梦珂》投到别家,或者锲而不舍,努力把《莎菲女士的日记》写得更好,结果还得走创作的道路。巴金先生也回忆说,我父亲是他第一编辑,这是实话实说,当然也怀着虔诚感激的心情。一九八二年年底,我父亲在《记我编〈小说月报〉》中说:“他们(不只指这两位)的名字能在读者的心里生根,由于他们开始就认真,以后不懈地努力,怎么能归功于我呢?我只是仔细阅读来稿,站在读者的立场上或取或舍而已。如果稿子可取,又感到有些可以弥补的不足之处,就坦率地提出来跟作者商量。这些是所有的编辑员都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