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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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在那出活剧《夺印交印》中,长胡子公公客串过跟我父亲同样的角色。他听不惯闲言碎语,茶馆也不大去了。黄梅时节雨水多,出门也不方便。傍晚一声声鹧鸪唤雨,清晨又忽地鸟雀呼晴,整个宇宙像飘浮在云里雾里。雨大的时候,屋上的瓦沟似万壑奔腾,却也痛快淋漓。当年苏州空气清新,人们习惯于把天落水作为饮用的首选。让头一阵雨洗净了屋瓦上陈年的尘土和枯枝败叶,等水笕冲出来的水碧清了,才把它贮存在院子西南角的四个大水缸里。这火候,得公公自己来掌握他才放心。洋铁皮水笕灵活轻巧,一拨弄就可以改变水流的方向,接上半爿毛竹筒就可以让水流进哪个缸里。趁一个雨豁档,公公带我去大卫弄的金鱼池,买了十来尾四寸来长的草鱼,这是放进水缸,消灭孑孓之类的虫子用的,另挑了十来尾模样色彩新奇的,养在金鱼缸里供我观赏。我才算有了件正经活,掮着根带纱布口袋的竹竿去河滩头捞水蛆。公公不放心,老在后面跟着。

这一天,公公从外边回来,一本正经对我说:“小墨,你回不去了。真凭实据都登在《申报》上了,共产党沈雁冰、丁晓先、王芝九,还有谁谁谁,去年夏天在仁余里廿八号开过会。”我急忙问:“有没有说要通缉我父亲?”公公说:“倒还没有。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知道了仁余里廿八号,还会不找你父亲?”——倒也是,我担起心来,闷闷不乐了十来天,就没想到庙也是可以跑的。那一天铮子公公对我说:“你母亲来信说,新房子搬定了,叫我和你吴阿姨一同去住些天,顺便把你带了回去。尚公就要开学了。”——是呀,那天让王先生突然从课堂上唤出来,同学们都好奇地看着我。如今快半个年头,大伙儿也该见见面了。

回到上海,住进才搬定的新家,横浜东路景云里十一号,是新造的弄堂房子。横浜东路是新筑的越界筑路,从北四川路窦乐安路底“越”到宝山路东头。路是租界工部局修的,以便利交通为名就“越界”修进“华界”来了,明明是扩大地盘的蚕食政策。路面上的一切,包括巡警,都归租界。路的两旁仍是“华界”,只是向街的弄堂口和房屋向街的门,得钉上租界的门牌,照章纳税。鲁迅先生把越界筑路称作“半租界”,真个一点不错。我才住进景云里的那些天,白天能听到蝉噪,晚间能听到蛙鸣。这样清静的地方,在上海是很少有的。第二年、第三年夏天,是否还听到呢?我记不起来了。

母亲休养了一年多,身体总算恢复了。她断断续续地告诉我:“接管务本女学亏得没有去。胡庶五阿姨去了,真个被抓进了警备司令部,费了好大的周折才弄了出来。听说她要去日本了。”“当时是丁先生派我们去的。他听得风声就赶紧乘外国轮船去了汉口,连通知一声也来不及。丁师母不懂得汉口、南京已经分了家,还在到处说丁先生在汉口做什么官了。”“前天沈师母来寻房子,说雁冰先生就要回来了。你可不准在外头胡说。本来可以两个人一起走的,沈师母挺了个大肚子,快要生了,只好提前回来。我介绍给她隔壁的十一号半。她说大门矮一截,漆的红颜色,不在意的人以为是汽车间,这样倒好,就付了定金,让我代她去写房契,用老太太的名字出面,过几天就搬过来住。”“振铎先生动身已经两个月了吧,你父亲现在就忙《小说月报》。”“至美五岁半了,想让她去养真幼稚园。每天你带她去,带她回来,好不好?”我答应说:“好!”

振铎先生到底是哪天出国的,不知是母亲忘了说还是我没记住。忽然想起父亲有篇文章中引用过他的出国启事,终于在父亲八十八岁那年写的《记我编〈小说月报〉》上找到了。启事刊载在那一年六月号的《小说月报》上,振铎先生说:“我于五月二十一日乘AthosⅡ赴马赛。此次欧行,为时至促,亲友处多未及通知告辞,万乞原谅!……关于《文学研究会丛书》事,已托胡愈之、徐调孚二君负责;关于《小说月报》事,乞直接与‘《小说月报》社’接洽;但我虽在请假期内,仍当视力所及为‘丛书’及‘月报’负一点责任。”启事中提到愈之和调孚,因为两位先生原是“丛刊”的负责编辑;而《小说月报》,想来直到振铎先生乘的法国邮轮起锚,商务当局还没拿定主意由谁来替代他。

那么这六月号上,怎么会有我父亲写的未署名的《最后半页》呢?按编辑工作的实际,我猜度这一期校样送到《小说月报》编辑部,我父亲终于由国文部调了过来。他循例把校样通读一过,看到了还空着半页,正好给下一期,七月的《创作号》将要刊出的作品,向读者做个预报。纸还有空,就捎带写了则补白:“……我们以为,这个时候,作家们还是在同一的地位,大家需要不断地修炼——修炼思想,修炼性情,修炼技术,以期将来的丰美收获。说‘什么进’‘什么进’只是狂妄与傲慢。”最后那一句,说的是文学界有极少数人自以为先进,而老谴责他人落后于时代。

在白色恐怖的重压之下,坚持“为人生”的原则,把《小说月报》继续编下去,这样的经验谁都没有。亏得振铎先生的得力助手徐调孚先生没调走,把七月号编成《创作号》,很可能是我父亲和他两个人商量定的一次试探,想看看反应如何。故而在六月号中介绍《创作号》的开头一段说,所以这样做是由于“近来收到好些可观的创作”,“偶然变改一点又何妨”;只要编者问心无愧,读者大致还认可。《创作号》当然不收译品,没有评论可不怎么好,我父亲一连写了四篇短评补缺,三篇论写作的态度需严谨,一篇是书评——《读〈柚子〉》。《柚子》是王鲁彦先生才出版不久的短篇集,《柚子》就是其中的一篇,讲看杀人的。鲁彦先生在结尾说:“仿佛记得许多书上,说从前杀头须等圣旨,现在县知事要杀人就杀人,大概是根据自由论吧。”我父亲在评论中接上一句,是问读者的:“作者这样说,你还是笑呢叹气呢?”为什么这样问?读者自然理解。是不是叹口气就算了?读者也会理解。

就是作者,他们对《创作号》怎么会还没有一点儿响应呢?写到《最后一页》的最后一段,我父亲可能再也憋不住了,把想跟作者说的话全倒了出来。他说:“颇有人这样说,生活的本身就是诗,就是艺术。现在这时代究竟是个什么时代,有胡适先生与几位外国朋友各表意见,尚无定论,但总之是个不寻常的时代,当无疑义。在这个不寻常的时代里生活,大概尤其是诗的艺术的吧。如果把它写下来,岂不是非常之好的东西。然而这类东西还少见。读者已经渴望好久了。因此在这里向作者们要求:提起你们的笔来,写这个不寻常的时代里的生活!”